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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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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骚乱。她太爱他了,决不能让他为了自己受苦。有人请她到美国去登台;她答应了,
借此强迫自己动身。她和他分手,使他心里非常屈辱。而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可叹
两个人竟不能使彼此幸福!
“可怜的朋友,”她又悲哀又温柔的笑着说。“咱们真不高明!将来我们永远没有
这样美妙的机会,永远找不到这样的友谊的了。可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咱们太蠢
了!”
他们互相望着,垂头丧气,难过到极点,为了免得哭而笑着,拥抱着,分别了,眼
中含着泪。他们从来没象分别的时候那么相爱。
她动身以后,他又回到他的老伙伴——艺术中去噢!群星密布,天上是一片和
气!
隔不多时,克利斯朵夫接到雅葛丽纳的一封信。她写信给他,这还不过是第三次;
信中的语气和她以往的大不相同。她表示因为不再见到他而非常遗憾,很亲热的要他去,
倘若他不愿意使两位爱他的朋友伤心的话。克利斯朵夫快活极了,但并不奇怪。他早就
料到,雅葛丽纳对待他的不公平的态度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他喜欢念着老祖父的一句
取笑的话:
“女人早晚必有些心地善良的时间,只要你耐性等待。”
因此他就回到奥里维那边去,他们见到他表示非常快慰。雅葛丽纳特别殷勤,把她
素来刻薄的口吻也藏起去了,绝口不说足以伤害克利斯朵夫的话,她关切他的工作,很
有见识的谈到一些严肃的问题。克利斯朵夫以为她改变了。其实她的改变仅仅是为讨他
喜欢。雅葛丽纳听人提起克利斯朵失和时髦女戏子的恋爱,——那是已经传遍巴黎的新
闻,——不禁对克利斯朵夫有了好奇心,另眼相看了。她这一回久别重逢之下,觉得他
果然比从前可爱得多,连他的缺点也不无魅力。她发现克利斯朵夫有天才,应当教他爱
上自己才好。
青年夫妇的生活情况并没好转,甚至更坏。雅葛丽纳烦闷得要死女人是多么孤
独啊!除了孩子以外,什么都牵不住她;而孩子也不足以永远牵住她:因为倘若她不但
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十足地道的女性,有着丰富的灵魂而对生活苛求的话,她就天生的
需要做许多事情,而那是没有人家帮忙,不能单独完成的!男人可没有这样孤独,
哪怕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不到女人那个地步。他心里的自言自语就足够点缀他的沙漠;而
倘若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孤独的话,他就更加能适应,因为他更不注意孤独,而老是自
言自语了。他想不到自己若无起事的在沙漠中自个儿说话,使身边的女人觉得她的静默
更惨酷,她的沙漠更可怕,因为对于她,一切的语言都已经死了,爱情也不能使它再生
了。他没注意到这一点;他不象女人一样把整个生活孤注一掷的放在爱情上面,他还关
切着旁的事但谁去关切女人们的生活和无穷的欲望呢?这些亿兆的生灵,怀着一股
热烈的力量,自从有人类起,四千年来老是毫无结果的燃烧着,把自己奉献给两个偶像:
爱情与母性,——而母性这个崇高的起局,对千千万万的女人还靳而不与,对另一部分
的女子不过是充实了她们几年的生命
雅葛丽纳在失望中煎熬。她有时感到的恐怖,好比有把刀直刺她的心窝。她想:
“我为什么活着呢?我为什么要生在世界上呢?”
这样她就悲痛到极点。
“天哪!我要死了!天哪!我要死了!”
这个念头常常在夜里跟她缠绕不休。她梦见自己说着:“今年是一八八九年。”
“不,”有人回答她,“是一九○九年。”
她想到实际的年龄比自己想象的大了二十岁,非常难过。
“生命快完了,我还没有生活过!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我把自己的生命怎么搞
的?”
她梦见自己变了四个小姑娘,住在同一间房里,分床睡着。四个都是同样的身材,
同样的脸,一个八岁,一个十五岁,一个二十岁,一个三十岁。三个都染了时疫死了。
第四个在镜子里照着,突然害怕起来;她看到自己的鼻子瘦下去了,脸拉长了她也
要死了,——一切都完了
“我把自己的生命怎么搞的?”
她流着泪醒来;噩梦并不因白天的来到而消失,白天就是噩梦。她把她的生命怎么
搞的?谁把它糟蹋了的?她开始恨奥里维了,拿他当做无邪的共谋犯——(无邪也
不相干,反正是害了人!)——当做压迫她的盲目的规律的共谋犯。事后她后悔,因为
她心是好的;但她太痛苦了;而那个压迫她生命的人物虽则也在痛苦,她仍禁不住要使
他更痛苦,作为报复。过后她更难过,厌恶自己;她觉得如果没法救出自己,那她还要
增加人家的痛苦。而这救出自己的方法,她就在周围摸索寻找,好比一个淹在水里的人,
不管什么都要抓住;她试着去关切一些事情,一件作品,一个人物,好让她拿来变做自
己的事,自己的作品,自己的人物。她勉强再去做些文化工作,学外国语,写一评论文,
一个短篇,从事于绘画,作曲可是没用:她第一天就灰心了。觉得太难了。而且
“书啊,艺术品啊,算什么呢?我还不知道是否爱它们,不知道它们究竟存在不存
在”——有些日子,她非常兴奋的和奥里维有说有笑,似乎对他所说的很热心,她
想法教自己麻醉只是徒然:突然之间兴致没有了,心凉了,她只得躲起来,没有眼
泪,没有喘息,只是垂头丧气。——她侵蚀奥里维的工作已经有几分成功。他变得怀疑,
倾向于浮华了。但她并不满意,觉得他和自己一样软弱。两人几乎每天晚上都出门;她
在巴黎各处交际场中厮混。谁也没想到,她那含讥带讽而精神老是紧张的笑容下面,藏
着悲痛欲绝的苦闷。她找一个能够爱她,支持她,不让她掉入深渊的人可是找不到。
她无可奈何的呼吁,毫无回响。只有一平静默。
她绝对不爱克利斯朵夫;她受不了他粗鲁的举止,令人难堪的爽直,尤其是他的淡
漠无情。她绝对不爱他;但她感到他至少是强者,——是死亡上面的一块岩石。她想依
附这块岩石,依附这个身在水中而头在水外的人,要不然就把他拖下水去
而且,单使丈夫跟他的朋友分离还嫌不够,她得把那些朋友从他手里抢过来。最老
实的女子有时也有一种本能逼她们尽量的,甚至于过分的施展她们的威力。这样滥用威
力的结果,她们的弱点才显出力量。倘若是一个自私的,傲慢的女人,那末她会觉得窃
取丈夫的朋友的友谊有种不可告人的乐趣。事情挺容易:只要丢几个眼风就够了。不管
那男的老实不老实,他难得不上钩的;朋友尽管知己,尽管能够避免行动,但思想上总
是已经欺骗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要是发觉的话,双方的交谊就完了:彼此都用另一副眼
光相看了。——玩这种危险手段的女子,往往至此为止,不再有进一步的行动:她把两
个友谊破裂的男人一起抓在手里,任意摆布。
克利斯朵夫注意到雅葛丽纳的亲热,毫不惊奇。他一朝对一个人抱着好感的时候,
自有一种天真的倾向,认为人家一定也会毫无作用的爱他。所以看着雅葛丽纳那么殷勤,
他也表示一样的殷勤,觉得她非常可爱,跟她玩得很痛快。结果他对她观感太好了,差
不多要认为奥里维的不能幸福是由于奥里维自己的笨拙。
他陪着他们坐汽车去作几天短期旅行。朗依哀家在普高涅乡下有一所老屋子,仅仅
为了它是老家的纪念物而保存着,平时不大去住的:克利斯朵夫就在那儿作客。屋子孤
零零的位于葡萄园与森林中间;内部已经破旧,窗子也关不严;到处有股霉烂的,阴凉
的,被太阳晒热的树脂味。和雅葛丽纳一起过了几天之后,克利斯朵夫渐渐的感到一种
甜蜜的情绪,可是精神并不骚动;他看着她,听着她,拂触到那美丽的身体,呼吸到她
的气息,颇有一种无邪的,可是也带点儿肉感的快乐。奥里维稍微担着心,一声不出。
他毫无猜疑的意思,但心里模模糊糊的觉得不安,而又不敢承认。他认为自己不应该这
样揪心,便故意让他们常常单独在一块。雅葛丽纳看到他的心事,觉得很感动,想和他
说:“喂,朋友,别难过罢。我爱的还是你啊。”
可是她并不说:他们三个人听让自己去冒险:克利斯朵夫是一无猜疑,雅葛丽纳是
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欲望,也就存着弄到哪儿算哪儿的心;唯独奥里维一个人有着先见之
明,有着预感,但为了自尊心和爱情,不愿意去想。然而意志缄默的时候,本能就要说
话了;心不在这儿的时候,肉体就要自由行动了。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大家觉得夜景美极了,——没有月亮,满天星斗,——都想
到园中去溜溜。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出屋子。雅葛丽纳上楼去拿一条围巾,好久
不下来。最讨厌女人行动迟缓的克利斯朵夫,进屋去找她。——(近来他不知不觉当了
丈夫的角色)。——他听见她在那边来了。但他进去的那间屋子,百叶窗统统关了,什
么都瞧不见。“喂!来罢,老是收拾不完的太太,”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嚷着。“你
把镜子照个不停,不怕把镜子照坏吗?”
她不回答,停住了脚步。克利斯朵夫觉得她已经在屋子里,可是站着不动。
“你在哪儿啊?”他问。
她还是不作声。克利斯朵夫也不说话了,只在暗中摸索;突然他感到一阵骚动,心
儿乱跳,也停了下来,听见雅葛丽纳的呼吸就在身边。他又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他知
道她就在近旁,但他不愿意再向前。静默了几秒钟。突然之间,两只手抓住了他的手,
把他拉着,一张嘴贴在了他的嘴上。他把她紧紧搂着。大家没有一句话,一动也不动。
——然后嘴巴离开了,彼此挣脱了。雅葛丽纳走出屋子。克利斯朵夫气吁吁的跟着她,
两腿索索的发抖。他靠着墙站了一会,让全身奔腾的血平静下去。终于他追上了他们。
雅葛丽纳若无其事的和奥里维说着话。他们走在前面,和他相隔几步。克利斯朵夫垂头
丧气的跟着。奥里维停下来等他。克利斯朵夫也跟着停下。奥里维亲热的叫他。克利斯
朵夫只是不答。奥里维知道朋友的脾气和那种死不开口的脾性,也就不坚持而继续和雅
葛丽纳望前走了。克利斯朵夫木头人似的随在后面,隔着十来步,象条狗一样。他们停
下,他也停下。他们走,他也走。大家在园中绕了一转,进去了。克利斯朵夫上楼去关
在自己房里:不点灯,不睡觉,不思想。到了半夜,他倦极了,把手和脑袋靠在桌上;
睡着了。过了一小时,他醒过来,点起蜡烛,性急慌忙的把纸张杂物都收起来,整好了
衣箱,倒在床上直睡到天亮。然后他带着行李下楼,动身了。大家整天等着他,找他。
雅葛丽纳面上装做很冷淡,心里又气又恼,用一种侮辱的讥讽的神气,故意检点她的银
票。直到第二天晚上,奥里维方始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信:
好朋友,别怪我象疯子一般的走了。我是疯子,你也知道的。有什么办法呢?我就
是我。谢谢你亲切的相待。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你瞧,我从来不能和别人一平生活。也
许我根本不配生活。我只能躲在一边,远远的爱着别人,这样比较妥当。要从近处看人,
我会厌恶他们。而这是我不愿意的。我愿意爱别人,爱你们。噢!我多愿意使你们幸福。
要是我能够使你们,——使你幸福,我肯牺牲我自己所能有的幸福!但这是不允许
的。一个人只能为别人引路,不能代替他们走路。各人应当救出自己。救你罢!救你们
罢!我多爱你!——耶南太太前起代致意。
克利斯朵夫
“耶南太太”抿着嘴唇,念完了信,带着轻蔑的笑容冷冷的说:“那末听他的劝告。
救救你自己罢。”
奥里维伸出手去想收回信来,雅葛丽纳却把信纸搓成一团,摔在地下;两颗眼泪在
眼眶中涌了上来。奥思维抓着她的手,慌慌张张的问:“你怎么啦?”
“别管我!”她愤愤的叫着。
她出去了,在门口又嚷了一声:“你们这批自私的家伙!”
克利斯朵夫终于把《大日报》方面的保护人变成了仇敌。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克
利斯朵夫天生有那种为歌德所称扬的“不知感激”的德性:
“不愿意表示感激的脾气是难得的,只有一般出众的人物才会有。他们出身于最贫
寒的阶级,到处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帮忙;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的人的鄙俗毒害
了”
克利斯朵夫认为不能为了人家的援助而降低自己的人格,也不能放弃自由,那跟降
低人格并无分别。他要给人好处,决不自居为希望收利息的债主,而是把好处整个的送
人的。他的恩主们的见解可不是这样。他们认为受恩必报是天经地义,所以克利斯朵夫
不肯在报馆主办的一个含有广告性质的游艺会中,替一支荒谬的颂歌写音乐,在他们眼
中简直是起有此理。他们暗示克利斯朵夫说他行为不对。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不久他
还很不客气的否认报纸所宣传的他的主张,使那些恩主们愈加老羞成怒。
于是报纸开始用各种武器攻击他了。人们又搬出一些血口喷人的古老的武器,那是
一切低能的人用来攻击一切创造者而从来杀不死一个人的,可是对于所有的糊涂蛋,的
确百发百中,极有效果。他们指控克利斯朵夫的罪名是剽窃。他们割裂他的作品,取出
其中的一段,再从一些无名作家的曲子里取出一段来化装一番,证明他偷了别人的灵感,
说他想扼杀年轻的艺术家。这一套要是出之于一般以狂吠为职业的人,出之于爬在大人
物肩上喊着“我比你更伟大”的下贱的批评家,倒还罢了;可是有才气的人也要互相倾
轧,竭力教对方受不了。他们完全不知道:世界之大尽够他们安安静静的各做各的工作,
而各人为了发展自己的才具已经需要拚命的奋斗了。
德国有些嫉妒的艺术家常常把武器供给克利斯朵夫的敌人,必要的时候还能发明些
武器。这种人在法国也有的是。音乐刊物上的国家主义者——其中不少是外国人,——
指出克利斯朵夫出身的种族,也算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克利斯朵夫的名片已经不小;就
因为他走红,连那些毫无成见的人看了也恼了,——其余的更不必说。在音乐会听众里
面,此刻有一批上流人物和前进杂志的作家热烈拥护克利斯朵夫,不问他写什么,总一
致叫好,说在他以前简直没有音乐。有几个人解释他的作品,发见其中有哲学意义,使
克利斯朵夫听了吃惊。又有几个从中看到一种音乐革命,说是对于传统的攻击,不知克
利斯朵夫正敬重传统。他尽管分辩也没用。大家会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他
们这样的佩服他就等于佩服他们自己。所以报纸上对克利斯朵夫的攻击,使他音乐界的
同业非常痛快,因为他们相信那虚构的“谎言”是事实而表示愤慨。其实他们不爱他的
音乐也用不着这些理由;自己并无思想可以表现,但照着呆板的方式把思想表现得非常
流利的大多数人,一朝看到克利斯朵夫思想丰富,而凭着创造的想象力(表面上不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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