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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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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了了,可是从谈话中能猜到:身体要给装进一口匣子,孤零零的躺在一个窟窿里,
在平时人家带他去做祷告的可厌的公墓上,举目无亲天哪!天哪!多惨啊!
    可是活着也不见得愉快,眼看父亲喝得烂醉,被他毒打,受别的孩子欺,大人们的
怜悯又多么难堪,没有人了解他,连自己的母亲在内。大家教你受委屈,没有人爱你,
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个人多么渺小!——是啊;但就因为这个他想活下去。他觉得
自己有股怒潮汹涌的力。而这力又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它眼前还一筹莫展;它好象在很
远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堵着,包着,僵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它要什么,将来变做什么。
但这股力的确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儿骚动,怒吼。明天,喔!明天,那
它才来报复哩!他有种如醉如狂的欲望要生存,为的是翦除暴力,主持正义,为的是惩
罚恶人,为的是干一番伟大的事业。〃喔!只要我活着〃(他想了一下)〃只要能活到
十八岁!〃——有时他认为要活到二十一岁。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纪,尽
够他统治世界了。他想其他景慕的英雄,想起拿破仑,想起更古远而他最崇拜的亚历山
大大帝。没有问题,他将来是跟他们一样的人物,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简直
不哀怜在三十岁上死掉的人。他们已经老了,享受过人生了要是他们白活了一世,
那只能怪他们自己。但现在就死,那可什么都完了!年纪轻轻的死掉,在大人们心中永
远留着一个谁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惨了!他想到这里就拚命的哭,仿佛
他已经死了。
    这些关于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时代受到许多磨难,——直到后来他厌恶人生的
时候才摆脱掉。
    在这片沉闷的黑暗中,在一刻浓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里,象一颗明星流落在阴暗
的空间,开始闪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音乐,神妙的音乐!
    不久以前,祖父送给孩子们一架旧钢琴,那是他的一个主顾预备扔掉而由他化了许
多心血修理得象个样子的。这件礼物并没受到欢迎。鲁意莎觉得屋子里不再添东西也已
经很窄了;曼希沃说爸爸米希尔并没破费,那不过是堆烧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
夫不知为什么对这件新来的东西非常高兴。他认为这是一只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
故事,好象祖父偶尔给他念几页而两人都为之着魔的《天方夜谭》。他听见父亲试音的
时候,从中奏出一组轻快的琶音,仿佛阵雨之后,暖和的微风在林间湿透的枝条上吹下
一阵淅沥的细雨。他拍着手叫:“再来一次!〃可是父亲满脸瞧不起的阖上琴盖,说它完
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乐器四周徘徊,只要人家一转背,他便
揭开琴盖捺一个键子,好象掀起什么大虫的绿壳,想把关在里头的怪物放出来。有时,
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亲就嚷着:“你不能安静一会吗?不准什么东西都乱动!〃有时
他阖上琴盖的时候压痛了手指,便哭丧着脸放在嘴里吮着
    如今他最快乐的是母亲整天出去帮佣或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他听着她下楼,到了街
上了,走远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于是他揭开钢琴,拖着一张椅子,爬在上面,肩头刚
和键盘一样高:那就行了。为什么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没人拦着他不许玩,只
要声音不太大。但当着别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们说话,走动,把他的乐趣给
破坏了。没有人的时候才妙呢!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因为希望周围更静,也因为心
里慌张,仿佛要去开炮似的。他把手指按上琴键,心就跳了;有时他把一个键子捺了一
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一个。谁知道从这一个里出来的是什么呢?忽然声音来了:
有些是沉着的,有些是尖锐的,有些是当当的响着,有些是低低的吼着。孩子一个又一
个的听上老半天,听它们低下去,没有了;它们有如田野里的钟声,飘飘荡荡,随着风
吹过来又吹远去;细听之下,远远的还有别的不同的声音交错回旋,仿佛羽虫飞舞;它
们好象在那儿叫你,引你到窎远的地方愈趋愈远,直到那神秘的一角,它们埋进去
了,沉下去了这才消灭了!喔,不!它们还在喃喃细语呢还在轻轻的拍着
翅膀呢这一切多奇怪!好象是些精灵鬼怪。它们多么听话,让人家关在这只破旧的
箱子里,这可弄不明白了!
    但最美的是用两个手指在两个键上同时按下去。那你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结果的。
有时两个精灵是敌对的;它们彼此生气,扭打,怨恨,起哄,声音变得激昂了,叫起来
了,一忽儿是愤愤的,一忽儿又是很和气的。克利斯朵夫顶爱这种玩艺儿;那可以说是
被缚的野兽,咬着它们的锁链,撞着笼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来,正象童话里
的鬼怪,给关在封有所罗门印玺的阿拉伯箱中。——有些精灵却奉承你,诱哄你,其实
它们也只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们要什么,它们勾引他,使他
神摇意荡,差不多脸红了。——还有一些相亲相爱的音,在那儿互相搂抱,好似两个人
的亲吻;它们是妩媚的,柔和的。这是些善良的精灵:它们笑靥迎人,脸上没有一丝皱
痕;它们喜欢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喜欢它们;他含着眼泪听着,一遍又一遍
的把它们叫回来。那是他的朋友,亲爱的,温柔的朋友
    孩子就是这样的在音响的森林中徘徊,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的觑着他,
呼唤曲,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掉他
    有一天他被父亲撞见了。粗声大片的嗓子把他吓得发抖。克利斯朵夫以为做了错事,
把手抱着耳朵,预防猛烈的巴掌。可是父亲出乎意外的没有骂,他很高兴,他笑着:
    “嗯,你喜欢这个么,孩子?〃他说着亲热的拍拍孩子的头。〃要不要我教你弹?”
    怎么不要呢?他高兴极了,嘟囔着回答说要的。两人便一起坐在钢琴前面。这
一回克利斯朵夫是坐在一大堆厚厚的书上了,很用心的上他的第一课。他先听说这些咿
咿唔唔的精灵都有古怪的名字,中国式的,单音节的,甚至是单字的。他觉得很诧异,
他另外造出一些美丽动人的名字,好似神话里的公主一般。他不喜欢父亲提到它们时那
种亲狎的态度。而且他召来的不是原来的那些精灵了;在他手指底下滚出来的都显得神
情冷淡。但克利斯朵夫仍旧很高兴的学到了音与音的关系和等级,那些音阶好比一个王
统领着一队兵士,或是一队鱼贯而行的黑人。他又很诧异的发见,每个兵士或每个黑人
都可以轮流的做王做领袖,带领一个同样的队伍,甚至在键盘上可以从下到上引出整个
的联队。他喜欢抓住那个支配它们的线索来玩。可是这些比他早先发见的要幼稚多了,
他再也找不到那个迷人的森林了。然而他很用功,因为那也并不沉闷。父亲的耐性使他
很奇怪。曼希沃毫不厌倦的教他把同样的功课来了一遍又一遍。克利斯朵夫不明白父亲
怎么肯这样费心:难道是喜欢他么?喔!他多好!孩子一边用功一边心里很感激。
    要是他知道了老师的存心,他就不会这样满意了。
    从这天气,曼希沃把孩子带到一个邻居家里。那边有一个室内音乐会,每星期演奏
三次。曼希沃当第一小提琴手,约翰?米希尔当大提琴手。另外还有一个银行职员,一
个席勒街上的老钟表匠。不时还有个药剂师挟着长笛来加入。总是下午五点开始,九点
散场。一阕终了,大家喝些啤酒,街坊上的人随便进进出出,靠壁站着,一声不出的在
那里听,按着拍子摇头顿足,抽的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演奏的人一页复一页,一曲
复一曲的奏下去,始终是那么耐性。他们不说话,聚精会神的,拧着眉头,偶然鼻子里
哼几声表示高兴,可是他们非但不能把曲子的美表现出来,并且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演
技既不十分准确也不十分按拍,但从来不越轨,很忠实的依照片上的标识。他们对于音
乐,容易学会,容易满足;而那种不高不低的成就,在这个号称世界上最富音乐天才的
民族中间是很普遍的。他们贪多务得而并不挑剔气质;对于这等强健的胃口,一切音乐
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尤其好,——他们既不把贝多芬与勃拉姆斯加以区别,也不知道同
一作家的一阕空洞的协奏曲和一阕深刻动人的奏鸣曲之间,有何差异,因为它们都是同
样的原料做成的。
    克利斯朵夫躲在一边,在钢琴后面;没有人会惊动他,因为连他自己也得在地下爬
着进去。里边黑洞洞的,地位刚好容得下他这个孩子,拳着身子躺在地板上。人家抽的
烟直刺他的眼睛与喉咙;另外还有灰尘,一大球一大球的象羊毛;可是他毫不在意,只
顾严肃的听着,象土耳其人般盘膝而坐,肮脏的小手指把琴后布上的那些窟窿愈挖愈大。
所奏的音乐他并不全部喜欢,但绝对没有使他厌烦的东西;他也从来不想整理出什么意
见来,因为他觉得年纪太小,什么还没有懂。有些音乐使他瞌睡,有些使他惊醒;反正
没有不入耳的。虽然他自己并没知道,可是使他兴奋的总是些上品的音乐。他知道没有
人看见,就扮着鬼脸,耸着鼻子,咬着牙齿,或者吐出舌头,做出发怒的或慵懒的眼神,
装着挑战的,威武的神气挥舞手足,他恨不得望前走,打,把世界碎为齑粉。他骚动得
那么厉害,终于钢琴顶上露出了一个人头,对他喊道:
    “喂,孩子,你发疯了么?不准和钢琴捣乱,把手拿出来好不好?我要来拧你的耳
朵了!〃——这一下他可是又羞又恼。干吗人家要来扫他的兴呢?他又不干坏事。真的,
人家老是跟他过不去!他的父亲又从而附和。人家责备他吵闹,不喜欢音乐。结果连他
自己也相信这话了。——那些老实的公务员只会象机器似的奏些协奏曲;要是告诉他们,
说在场的人中间对音乐真有感觉的只有那个孩子的话,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倘使人家要他安静,那末干吗奏那些鼓动他的曲子呢?在那些乐章中,有飞奔的马,
刀剑的击触,战争的呐喊,胜利的欢呼,人家倒要他跟他们一样摇头摆脑的打拍子!那
他们只要奏些平板的幻想曲,或唠叨了大半天而一句话也没说的乐章就得了。这类东西
在音乐中有的是,例如戈尔德马克的①那一阕,刚才老钟表匠就很得意的说:“这个很
美。一点也不粗糙。所有的棱角都给修得圆圆的〃那时孩子就迷迷糊糊的很安静了。
他不知道人家奏些什么,到后来甚至听不见了;但他很快活,四肢酥软,在那里胡思乱
想。    
  ①卡尔?戈尔德马克(1830—1915),匈牙利作曲家,作品有歌剧《萨巴女王》、《炉边的蟋蟀》等。
 
    他的幻想可并不是什么连贯的故事,而是没头没尾的,他难得看到一幅清楚的形象:
母亲做着点心,用万刮去手指上的面糊;——或是隔天看见在河里游泳的一只水老鼠;
——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条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起这些!——他往往
是一无所见,可是明明觉得有无数的境界。那好比有一大堆极重要的事,不能说或不必
说,因为是人尽皆知的,从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其中有些是凄凉的,非常凄凉的;但绝
对没有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种难堪,也并没有象克利斯朵夫挨着父亲的巴掌,或是羞愤
交加的想着什么委屈的时候那种丑恶与屈辱:它们只使他精神上感到凄凉静穆。同时也
有些光明的境界,散布出欢乐的巨流,于是克利斯朵夫想道:“对啦,我将来要做
的就是这样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谓这样的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但
他觉得非说不可,觉得那是极明显的事。他听到一片海洋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只隔着
一道砂堤。这片海洋是什么东西,要把他怎样摆布,克利斯朵夫连一点观念都没有。他
只意识到这海洋要从堤岸上翻过来,那时啊,那时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乐了。只
要听着它,给它宏大的声音催眠着,一切零星的悲痛与耻辱就都能平复下来;固然这些
感觉还使他伤心,可是再没有可耻与侮辱的意味: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差不多是甜美
的了。
    平庸的音乐往往使他有这种醉意。写作这类东西的人是些可怜虫,一无所思,只想
挣钱,或是想把他们空虚的人生编造一些幻象,所以才依照一般的方式——或为标新立
异起见而全然不照方式——把音符堆砌起来。但便是一个伧夫俗物所配制的音乐,也有
一股强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灵激发出狂风骤雨。甚至由俗物唤引起来的幻想,比
那些使劲拖曳他的强有力的思想更神秘更自由:因为无意义的动作与废话并不妨害心灵
自身的观照
    孩子这样的躲在钢琴后边物我两忘,——直到他忽然觉得蚂蚁爬上他大腿的时候,
才记起自己是个小孩子,指甲乌黑,把鼻子望墙上轻轻挨着,双手攀着脚的小孩子。
    曼希沃踮着足尖走进来,撞见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面的那天,他把他打量了一会,
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么早先没想到呢?这不是家庭的运气吗!〃没有
问题,他一向认为这孩子将来不过是个乡下人,跟他母亲一样。〃可是试一下又不破费什
么。喝,这倒是一个机会!他将来可以带着他周游德国,也许还能到国外去。那不是又
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吗?〃——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为中发掘出一点高尚的成分,而发掘
不出的时候是难得有的。
    有了这点信心以后,他一吃过晚饭,最后一口东西刚下肚,就马上把孩子再去供在
钢琴前面,要他复习白天的功课,直到他眼睛累得要阖拢来的时候。然后明天又是三次。
后天又是三次。从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厌倦了,后来竟闷得慌了;终于
他支持不住,试着反抗了。人家教他做的功课真无聊,不过要他的手在键盘上飞奔,越
快越好,一边要把大拇指很快的偷渡过去,或是把跟中指与小指牵连①在一块儿的无名
指练得婉转如意。这些都教他头痛;而且听起来一点不美。余音袅袅的妙境,迷人的鬼
怪,一刹那间感觉到的梦一般的世界,一切都完了音阶之后又是练习,练习之
后又是音阶,枯索,单调,乏味,比着餐桌上老讲着饭菜,而且老是那几样饭菜的话更
乏味。孩子先是不大用心听父亲所教的东西了。给骂了一顿,他老大不愿意的继续下去。
这样当然招来了冷拳,他便用最恶劣的心情来反抗。有一晚听见父亲在隔壁屋子说出他
的计划,克利斯朵夫的气更大了。哦,原来是为了要把他训练成一头玩把戏的动物拿到
人前去卖弄,才这样的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拨动那些象牙键子!他连去看看亲爱的河的
时间都没有了。他们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他的骄傲与自由都受了伤害,他愤慨极
了。他决意不是从此不弄音乐,便是尽量的弹得坏,使父亲灰心。这对他也不大好受,
可是他的自由独立非挽救不可。    
  ①按钢琴指法,中指弹过第三个音时当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下面弯过去弹第四个音。
 
    从下一课起,他就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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