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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堂鬼谈-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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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待到十月底,但这回兄妹两人却完全没有回音。
  十月初,我寄了第三张明信片给赤座,还是没收到任何回信。我猜,他或许因为教务到某处出差去了。我原本想,即使如此,至少伊佐子会来信说明,但这也不是甚么重要事情,便没有太过在意,仍旧每天自顾自地窝在借来的书桌前埋首工作。到了十月中旬,山上来了许多赏枫的登山客。每天都有好几组来旅行的学生或团体,原本宁静的山区因此变得有些嘈杂,不过这些人大多当天就会下山到矶部或松井田,鲜少留宿山中,所以一到夜晚,就又可以听见孤寂的山岚呼啸。
  「有客人找您。」
  十月底某日,下午五点左右,旅馆的女服务生这么对我说。当天一大早天色就阴沉灰暗,山上不断飘下似雾似雨的水气,让这家位于山腰处的小旅馆突然冷得有如冬天降临。当时我刚从二楼的起居间下来,坐在门口附近的大火炉前,一如往常地和其他住客闲聊,正聊得起劲。我闻言转身往外看,发现赤座就站在门口。他戴着一顶破旧的呢帽,西装裤裤管卷了起来,袜子外穿着草鞋,手里还拿着根木棍代替手杖。
  「你怎么来了?来,快进来。」我单脚跪着招呼他进屋,赤座却以很怀念的眼神盯着我,然后就往门外走去。我原本以为外头有人等他,继而发现似乎并非如此,我觉得不太对劲,起身往门外走去,却看到赤座头也不回地直奔山上。我愈来愈觉得奇怪,便穿上旅馆的草鞋追了出去。
  「喂!赤座!你上哪儿去?喂!赤座!」
  赤座完全不回答,一声不吭地拼命往前走。我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在后面追,追到妙义神社,突然不见他的身影。阴天的冬日,太阳又快下山了,高大杉树林里也变得有些幽暗了。我心里浮现一种不祥的预感,喊他的名字喊得更是大声,就在这时候,只见赤座从杉树林里迷迷糊糊跌跌撞撞跑出来。
  「好冷,好冷!」
  他嘴里嘟嘟嚷嚷。
  「当然冷了!山里天一黑就会突然变冷,我们还是赶紧回旅馆烤火吧!还是你想先拜拜呢?」
  赤座甚么话也没说,只是突然伸出右手。借着微弱的亮光,我发现他食指和中指流血了。我以为他被树枝刺伤,赶紧从袖口拿出不要的稿纸说:
  「你先用这个压着,我们快回旅馆去吧!」
  但他还是不发一语,从我手中接过稿纸,我以为他要覆在手背上,没想到赤座又快步往前走去。看样子是不打算折返,而是想继续上山。我吓一大跳,连忙叫道:
  「喂!赤座!现在怎么爬山啊!明天我再带你来,今天先回去吧!要是爬到一半天黑了就糟了!」
  然而他却完全不理会警告,一意孤行拼命往前走。我愈来愈觉得他行为古怪,于是便喊着他的名字赶紧追上去。因为我八月就上山了,已经十分熟悉附近的山路,脚程也算是快的,但他却比我还快。一转眼就拉开三尺、拉开五尺,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周围愈来愈暗,寒冷的雨丝不断落在身上。沿路完全不见其他人往来,根本求助无门。我很担心因为天色昏暗而失去他的踪影,所以一路上都睁大眼睛,紧追不舍,最后还是在山坡的转角把人给跟丢了。
  「赤座!赤座!」
  空荡荡的森林里只听见我的喊声回响着,却没有任何回答。我还是不死心地继续追赶,终于来到大杉树旁的茶屋前,因为怎么找就是找不到赤座,我愈来愈焦急。问了茶屋的人,对方说这种阴雨天气,太阳又已经下山了,谁都没有出门探看,所以不知道是否有个如我描述的人经过。前方不远处,就是妙义山地势最为险恶的第一座石门,即便我再怎么熟悉当地路况,也没勇气在这样的天气往那里走去,只好死心,暂停追逐的脚步。
  路上愈来愈暗,我向相识的茶屋老板借来灯笼,冒雨下山。没有带雨具的我浑身湿透,回到小旅馆时真是透骨地冷,全身直发抖。旅馆的人也因为担心我迟归,正准备出门相寻,众人一看到我出现才放心,立刻带到火炉旁取暖。湿透的身子靠近火炉之后,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但一想到下落不明的赤座,胸口又压上一块大石头。听我解释完事情的经过,旅馆的人也都很纳闷,其中却有人有不同的看法。
  「像他们这种信仰虔诚的人,有时为了修行,很可能会故意选择天黑上山。隐居深山的僧侣和修行者常这么做。」
  旅馆的人告诉我,今年二月雪下得最大时,有个苦行僧去爬山,直上到第二座石门。但从刚才赤座的样子看来,我实在不觉得他是那种特意寻求苦难磨练的修行者。入夜之后,赤座还是没有回来。我心想,他该不会真像旅馆的人所说的,藏身在某座石门底下,躲避凄风苦雨,或在修练某种法术吧。就这样左思右想,我烦了一夜,无法成眠。天亮之后,雨也停了。吃过早饭,我和旅馆里的两名员工及一名向导,重回山中寻找赤座。
  我们沿路仔细搜索树林所有角落,一直找到昨天那间大杉树旁的茶屋,就是没有赤座的踪迹。或许因为昨天晚上赶路,今天早上我两腿发软,走不太动,大伙决定让我在茶屋略作休息,其他三人则登上石门继续找人。不到三十分钟,其中一人回来说,他们发现有个男人从蜡烛岩滚落峡谷。我闻言当场从椅子上跳起来,和他赶往第一石门。
  茶屋的人则帮我通知旅馆。
  三
  旅馆的人听闻消息,立即赶来,等我们把赤座的尸体搬回旅馆时,已将近十一点了。雨停了的初冬太阳光彩夺目,杉树林中隐约传来小鸟鸣唱。
  「唉!」
  我叹了口气,盯着尸体看了好一会儿。眼前这个男人因为额头撞上石块,半张脸全是血,除此之外,还沾满了泥巴和树叶。到目前为止,我根本无暇看清此人长相,单凭他身上的衣服,便认定他就是赤座,一直等到回旅馆后,众人将尸体摆在门口,我才有机会冷静下来,仔细看了这张脸,结果发现,他根本不是赤座,而是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这真是太不可置信了,我在亮晃晃的阳光下左瞧右瞧,最后确定,他真的不是赤座。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好像在做梦一样,呆呆望着尸体。当然,昨日那时候天色已晚,但来旅馆找我的那个赤座,打扮确实和他一模一样。眼前的尸体穿着西装,袜子外也穿着草鞋,就连我们在山谷中发现的呢帽,都和我昨天黄昏看到的赤座完全无异。但这也并非绝无可能。登山客的打扮大抵都差不多,也许我昨天看到的赤座根本就是别人也说不定。我为了寻找证据确认自己的想法,在尸体上上下下搜了一逼,结果摸到一张皱巴巴的稿纸。
  稿纸?这不就是我昨天在妙义神社前,为了帮赤座手指止血,而从袖口掏出的稿纸吗?而且稿纸最开头的两三行还留着我的笔迹!我又察看死者的双手,结果发现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确实留有挫伤。稿纸上也沾了他的血。这些都足以证明,昨晚我看见的那个人,的确就是眼前的死者。是我将他误认为赤座?但他的确来找我没错啊!当时天色虽然昏暗,我的的确确看到了赤座。结果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变成别人。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只能傻傻盯着手上的稿纸和死者。
  当然,派出所的警察和旅馆的人,听过我的说法之后,都觉得不可思议。当然不可思议。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死人,钱包里只有两块钱,身上完全找不到其他东西。镇公所也只好以无名尸的名义处理了事。
  这件事到此虽然告一段落,我胸口横梗的疑问还是没获得解答。我立刻写了一封信到越后,询问赤座的近况,但无论是哥哥或妹妹,都没有任何回音。心中的疑惑愈滚愈大,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决定亲自到赤座的老家走一趟,探个究竟。所幸从妙义山到赤座家并不算远,我下山之后,从松井田搭乘火车经由信州,来到越后。好不容易找到该教会所,说要见赤座朔郎,结果有一位像是工作人员的人出来,说传教师赤座已经过世了。不仅赤座,连赤座的妹妹也已不在人世。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赤座兄妹是怎么死的?关于这点,工作人员并不愿意多说,但我拼命追问,他只好一五一十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就像今年春天赤座告诉我的,他虽然想要娶妻,却一直找不到适合的对象。妹妹也坚持要等到哥哥成家之后才肯嫁人。就这样,兄妹感情很好地一起生活,相依为命。此时,有个在镇上银行工作,名叫内田的信徒,向赤座表示,希望能娶伊佐子为妻,但因为赤座对他没有好感,便拒绝了。内田还是不死心,更直接找上伊佐子,伊佐子同样也回绝了他的要求。
  被赤座兄妹拒在门外的内田非常失望。由于这股失望,他心生歹念,企图捏造事实,伤害赤座兄妹。他利用当地报社的熟人,报导某宗教的传教师兄妹疑似乱伦,还说妹妹之所以已届适婚年龄,却还没嫁人,正是出自这个缘故。报社方面因为抖出消息的人是信徒,完全未经查证,便加以刊登,在地方上造成不小震撼。
  大多数的信徒不相信此事,但出现这样的谣言,对他们来说也实在头痛。而且很明显,直接间接都对传教造成了影响。事后教会虽然向报社交涉,要求说明这条消息的出处,但依照报社惯例,根本不可能透露消息来源,他们只表示如果报导与事实不符,愿意刊登查无此事的启事。
  数日后,报上刊登了短短五六行的勘误说明,光是这样,无法让赤座满意。但他并没有埋怨任何人。他认为这是神明降予的惩戒。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信仰不够虔诚,神明才会施予如此严厉的处罚。经历一个多月的痛苦、恐惧和烦闷折磨,他决定自己必须接受最后的审判。他穿上平常礼拜时穿的类似白色狩衣的衣服,在身上泼洒汽油,站在教会的大院子里,以火柴点火自焚。这实在令人毛骨悚然。眨眼间,他全身都裹着火焰。妹妹伊佐子发现时根本来不及了,结果不知是试图灭火,还是在那当下下定了甚么决心,她竟然冲上前抱住正在燃烧的哥哥,双双倒下。
  等到众人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赤座全身烧糊,已经断气。伊佐子则是全身严重烧伤,奄奄一息。大伙虽然找来医生急救,立刻将她送医,但伊佐子还是在四个小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件悲惨的自焚案比先前的乱伦疑云更让世人震惊,赤座的死因虽然众说纷纭,但大家一致认为,是报社的报导杀害了这名虔诚的传教师。报社也坦承之前的处理过于草率,而在报上刊登道歉启事,对兄妹之死表示哀悼。在此同时,报社方面似乎有人泄露消息,众人开始传说,先前的消息是内田向报社投书才引发此事,搞得他也无法在镇上待下去,一个多星期前,在没有告知银行的情况下,他就不见人影了。
  「这没有找到那个叫内田的人吗?」
  我问道。
  「还没有。」
  教会的人答道。
  「其实那并不影响他在银行的工作,大概是因为人言可畏吧!」
  「这个叫内田的大概多大年纪?」
  「三十八九吧。」
  「你知道他离开时身上穿着甚么衣服吗?」
  我接着问。
  「听说他离开银行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搭上开往东京的火车。离开时他好像穿着鼠灰色的西装,头上戴着呢帽。」
  听了之后,我全身冷得像块冰。
  「这么说来,到妙义山上找你的人,真的是这个叫内田的男人?」
  青蛙堂主人迫不及待地插嘴问道。第三位男客深深叹了口气,点点头。
  「没错。听过我的说明后,他的亲戚和银行同僚跟我一起回到妙义山上,结果证实,我们在蜡烛谷发现的尸体的确就是内田。但却没人知道,他为甚么来找我?我当然也不明就里。这其中其实隐藏着可怕的秘密。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赤座兄妹已经出了那么大的事,却亲眼看到——没错,我的确亲眼看到——赤座突然出现面前。然而,现在却发现我看到的赤座竟然不是本人,而是他的仇人,这个仇人还莫名其妙地死了。如果是您,会作何解释?」
  「你的意思是说,赤座兄妹的魂魄将他拐上山的?」
  青蛙堂主人边想边说。
  「应该是吧。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这究竟是因为赤座想再见我一面,才附身在他身上?还是想派他来告诉我他和妹妹死亡的消息?还有,内田怎么会知道我人在甚么地方?无论我怎么想,都找不出合理的解释。事后我也请教过各方学者,但没有人能给我满意答复。不过大多数人的看法都一致,那就是内田下意识地将自己催眠之后,才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他因为自己一时兴起,造谣中伤赤座兄妹,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而造成兄妹俩惨死,所以他心生恐惧。正因为他和兄妹俩同属一个教会,或许因此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相信兄妹俩的怨恨一定会报应在自己身上。结果,才在疑似为赤座跑腿的情况下,出现在我眼前。至于他为甚么会知道我人在妙义山上,或许是因为他和赤座同属一个教会,还曾经上门求亲,一定经常进出赤座家,可能因此看到我从妙义山上的旅馆寄去的明信片,知道我和赤座的朋友关系,才会在自我催眠之后,自以为是在赤座的带领下,到妙义山上找我这个老朋友吧——这就是众人的看法。不过我对催眠没甚么研究,也不知道此说到底是真是假。我出国时曾经针对此事,请教当地研究灵异现象的学者,但大家的看法分歧,还是无法提出合理解释,实在很遗憾。不过无论学者的看法如何,就算内田真把自己催眠了——但当时我为甚么会觉得看到的人是赤座?或许因为内田将自己催眠,自以为是赤座,于是言行举止和外貌自然就和他相像?或许,当时的我是中了某种催眠术,也说不定。」


☆、猿之眼

  一
  接着轮到第四位女客。
  我出生于酉年文久元年,今年正好六十五岁。明治元年,也就是江户幕府结束的那一年,我八岁;明治五年十月颁布「娼妓解放令」时,恰好是我十二岁的冬天。各位应该都知道,那年的十一月因为改用新历,所以十二月三日成了正月一日。唉,年纪一大,讲起话来没完没了,开场白就说到这里,应该要回归正题了。我要说的不是甚么有趣的故事,不值得在各位面前献丑,但是因为依照顺序正好轮到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场了,还希望各位不要见笑。
  讲起来难为情,当时我家就住在吉原游廓里,以仲介娼妓营生,也就是所谓的引手茶屋。以前在江户经营妓院或仲介娼妓的人,通常颇通风雅之道,不仅懂得创作俳谐、欣赏书画,和文人墨客更是来往密切。我的祖父和父亲当然也不例外,喜多川歌麿绘制的屏风、抱一上人的挂轴,诸如此类的文物,家里收藏了不少。祖父在我三岁时过世,明治元年,江户改为东京时,当家作主的是我父亲,名叫市兵卫,那一年三十二岁。我们家历代主事都使用这个名字。因为大环境骤然发生种种剧变,经济非常不景气,芝居町和吉原等娱乐场所当然也跟着萧条,加上新富町又出现了名为「新岛原」的新兴风化区,原有的客人全都被抢了过去。我父亲原本打算趁此机会一举收手,但在母亲和同业的劝阻下,决定再多观察一阵子,视时局的变化再决定,孰料新兴的风化区因位于京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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