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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浅-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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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觉此路走不通;他又想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但为他所爱恋的女孩所拒绝。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事的。
在戈麦1991年5月以第三人称写的《一个复杂的灵魂》(后被戈麦好友、诗人西渡将题目改为《戈麦自述》,放在他编的戈麦诗集《彗星》的卷首)一文中,他说:〃戈麦喜欢一切不可能的事,他相信一位年岁稍长于他的诗人的一句话:'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这句话是我说的,在短诗《李白》中。
有一段时间我住在北京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大杂院里。我们住得较近的十几户人家轮流负责收水电费。有一次……那是在戈麦去世以后……为了收水电费我敲开了一户人家,这家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我以前没太注意过的女孩。她问我:〃你是西川?〃我感到诧异,没想到在我的邻居中还有人知道我的笔名。那女孩接着问:〃你认识戈麦吧?〃这使我越发诧异。〃那么你是谁?〃她说你别问了,以后再说。可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女孩。
戈麦从未见过海子,他曾引此为憾事。但是尽管互不相识,他们依然是精神上的兄弟,他们都是早慧的天才。我听说,还是在海子两岁时,村子里每开批斗大会,总要先由海子家人把他抱上台去朗诵一段毛主席语录,这无疑使每一次批斗大会多了点儿喜庆色彩。
海子15岁进入北京大学法律系。但他学习法律纯属偶然:考大学时他可能还不大清楚法律为何物。他报考的第一志愿本是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但没有被取录;他的第二志愿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但也没有被录取。大概是北大法律系负责招生的老师看到了他的材料,便与他家人联系,问他是否愿读法律,他这才成了法律系的学生。我现在想,如果当年他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他不可能是后来的海子,如果当年他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他也不可能是后来的他。作为一名法律系的学生,他曾写过一篇论述马克思主义法哲学的沦文,据说这篇论文曾经得到过著名学者金观涛的称赞。他还向我推荐过印度的《摩奴法典》,说这是法律与诗歌结合的典范。
由于海子没有受过严格的文学训练,因而在某种程度上他保持了对文学的〃大众式〃的热爱。他广读武侠小说。大概那时已出版的金庸、古龙、梁羽生的书他都读过,并且买下来。他说将来他打算用这些书帮他在乡下做裁缝的父亲开个租书铺。
由于海子没有受过严格的文学训练,他的身上始终洋溢着一种自由的写作精神。这首先表现在写作的抱负方面,其次表现在对语言的霸占方面,再其次表现在对想象力的挥霍方面。有一年他旅行去了四川。在成都他见到一些诗人。吃饭时大伙比赛想象力:天堂是什么样?天堂里有什么?后来海子跟一禾和我吹牛:他的想象力最棒,他把别人全〃灭〃了。
在海子身上蕴藏着自然之力,因此他的写作无需仰赖书本、理论。他把自然之力转化为直觉判断力,一眼就看出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其实就是一部《旧约》:像大卫王一样,布恩迪亚上校也领兵打仗,也写诗,也睡女人,也搞小发明。由于有了《旧约》的背景,《百年孤独》得以放肆地展开,同时不失其精神的一致性。他瞧不起《百年孤独》的追随者们;他瞧不起他们鸡零狗碎的文学。他认同韩波那样的少年天才。他在一份写作提纲上写道:〃要和韩波赛一赛。〃
海子去世以后,骆一禾和我做了分工:他与海子家人、政法大学校方一起去山海关料理海子后事,我则留在北京为海子家人募捐。一禾从山海关回采,未回自己家,先来我家。他一脸疲倦,头发上、黑色的风衣上落满尘土。从某种意义上说,一禾与海子是两类不同的诗人。他们走到一起是由于他们有相似的诗歌抱负以及同等强度却不同质地的才华。骆一禾文雅、渊博、深刻、正直、爱朋友,对于世界文明负有使命感。他的写作和做人被〃修远〃这两个字表达出来。戈麦曾经把他的《修远》一诗复印下来,贴在床头,反复诵读。
一禾生前常常说到〃义人〃和〃义人之路〃,想必是由于深受其父母的熏陶。一禾的父亲骆耕漠是我国著名的经济学家。我在陈敏之为《顾准文集》所写的序言中读到,一禾的父母与顾准是肝胆相照的朋友。1974年,由于坚持思想而历尽坎坷与折磨的顾准病危住进了医院,这时在病榻边悉心照料顾准的人中就有一禾的父母。
一禾在写作之初,曾经受益于老作家王愿坚,他们之间有书信来往。我和一禾相识的时候他已有一些作品发表、那时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卡叽布中山装,一天到晚为文学忙碌。北京入学五四文学社印行过一本《大学生文学作品选》,刊中推出一辑诗歌,贯以〃第三代〃之名。这看来是〃第三代〃作为一个诗歌批评术语第一次被使用,这是一禾的功劳。
他后来成为北京出版社《十月》杂志编辑部的编辑。本来他可以有更多方便发表作品,但他严格要求自己不与其他杂志的编辑互换作品来发表,他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他称之为〃文学肉虫子〃的人。为了在《十月》发表作品,恭维他的人大有人在。有一次,一个人往他家里打电话,在电话里想象他家窗外一定是一座花园,一禾回敬道:〃我家窗外是一条臭水沟!〃
被一禾视做朋友的人,一定是他从内心深处敬佩和珍重的 人,这其中有诗。人昌耀、小说家张承志、小说家黄尧、传记作家林 贤治等。我本人能够成为一禾的朋友是我的荣幸。他帮助我在《十月》上发表了我22岁时写的长诗《雨季》,并且为《雨季》专门写下一段引言,我把这引言视做他卓绝的心声:
我们祈愿从沉思和体验开始,获致原生的冲涌,一切言词和变动根源的现代意识。它将决定诗人在人心中留下的影像。为此这诗歌成为一种动作:它把经历、感触、印象、幻想、梦境和语词经沉思渴想凝聚,获得诗境与世界观的汇通,并通过这凝聚把启示说得洗练:某种震撼人心的情绪骤然变为能听似见的,从而体验令人的生命。这诗歌不是心智一角孤单的发声,而是整个精神活动的通明与诗化,它剥凿着现代意识,直到那火红而不见天日的固体呈现于眼前,新鲜而痛楚。
1997.5.7
疯子·骗子·傻子(一)
作者: 西 川
疯子·骗子·傻子
如果你想见识些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如果你不怕被这些稀奇古怪的人和事所纠缠和折磨,如果你还有点把握能坚持住说得过去的思维能力,以便看得出这些稀奇古怪的人和事的稀奇古怪之处,那么你就写诗吧。在多数人看来,写诗是件容易的事:一张纸、一枝笔、一点灵感,一点青春就足够了;但我要对此稍做补充:诗歌写作可能像个黑洞,它会把你吸人其中。一旦你开始写诗,你和世界的关系就有了变化,世界本身也改变了:黄色的橘子变成了蓝色的,而蓝色的天空变成了红色的。你觉得你从一种常识状态中挣脱出来,你觉得你好像被施了魔法,你的场也变了,你的光晕也变了,你觉得你就要发疯。这时,你不知道,疯子们在朝你靠近和聚拢。疯子们都是些敏感的人。他们发现了你的场的变化。他们心想,那是什么?那儿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于是他们就来了。
来人在我面前坐下,却什么都不说。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他的脸已经憋红了,他脸上的壮疙瘩一粒粒涨得像石榴籽。我以为他见了我紧张,以前也曾有人在我面前紧张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所以我把脸转开,不看他,好让他放松。他叹口气,说:〃我要跟你谈点儿大事。〃噢,他不结巴,我自做多情了。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说话:〃中国诗人全都太小气,太没出息,上不知天,下不知地,只能写写身边小事。〃我想他是把我也包括在了〃没出息〃的诗人中。面对一个瞧不起我的人,我尴尬地问他都读过哪些人的诗。他说他没读过多少诗,因为他的家乡(宁夏某地)文化闭塞,找不到什么书。然后他反问我,难道一个人非得读过许多诗才能写诗吗?他问得对,但我没法回答,于是我们沉默下来。他忽然用力地说:〃现在我的脑子已飞到了九大行星的边缘!〃我吓出一身冷汗。我虽不知道九大行星的边缘在哪儿(九大行星绕着太阳各转各的,哪个是哪个的边缘y也许他说的是冥王星的运行轨道,可那是太阳系的边缘),但显然坐在我对面的是个胸怀宇宙的人。他开始谈论宇宙、宇宙的毁灭、诗歌作为一种拯救的力量,等等。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没边儿,把我这点儿正常的思维能力全唤醒了,自然我们也就越谈越拧。他在屋里激动地走来走去,他质问我是不是一个诗人,否则怎么会不理解他的话。话说到这个分上,我也有点忍不住了,我只好警告他:〃你不要弄得比我还有个性!〃
像这种〃脑子飞到了九大行星边缘〃的人我还见过几位。有一位来自山东,是海子的崇拜者。海子去世以后他跑来找我,说要写《海子传》。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的背面印着:〃我是宇宙的大门。我是天地间惟一的沟通者。〃就这两句话便使我决定不能信任这个怪物。他问我练不练气功。我说不练。〃不练气功你怎么能理解海子?〃我说我对海子的理解至少比你多。他急了:〃要不是看在海子的分上,我非揍你一顿!〃我说如果你看不到我头上在冒紫气(的确有人说过我头上有紫气上升,在河北邯郸),你就动手吧!他被我说蒙了,忽然意识到他功力不够,因为他看不到我头上的紫气。于是他缓和下来,又回到气功与诗歌写作的话题。〃不练气功你就不可能参悟宇宙天地,〃他说。〃那么看来爱因斯坦也是个气功修练者,不知他练的是哪门功?〃听我此言,他转身摔门而去。
这件事发生过之后,我时常在内心向海子默祷:海子老弟,别再让你那些疯疯癫癫的崇拜者再来折磨我了。他们崇拜的是你,可他们纠缠的是我。他们既不懂你的诗歌,也不懂我的诗歌。他们只是在败坏诗歌的名声。由于这些家伙,〃诗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变成了可疑的人,已经变成了被嘲笑的对象……但海子看来还是要把他的玩笑继续跟我并下去。
一日我在家中坐,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位神色慌张的陌生人站在我面前。〃可找到你了!〃他像找到了组织。我把他让进屋,但想不起我们以前是否见过面。他提醒我记不记得一年前的一天傍晚,他拿着刚从书店里买来的《海子诗全编》等在我学校的门口要我签名。哦,是有这么回事。那天天色已晚,我从外面返回学校,被他叫住。当时我为他居然在校门口等了我三个小时而感动,便借着学校传达室的灯光给他在书的扉页上默写了一段海子的诗歌……见我想起他来,他不再慌张,他开始说服我确信我们上次见面和这次见面都是天定的事。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要给我讲点儿不一般的事了。果然,他问我:〃你能不能安排我见一下赵朴初?〃我怎么可能安排他见赵朴初?我自己都没见过赵朴初。〃你怎么可能没见过赵朴初?〃他不信,〃你们都是文化人,又都住在北京!〃我承认他这话说得还有点儿逻辑。〃可我真不认识赵朴初。你要见赵朴初干吗?〃他说那次我们见面之后他回到家乡陕西某地。有天晚上他忽然记起了他的前世,他把天地间所有的问题都想清楚了,也就是说他开悟了。他家乡的和尚建议他到北京走走,所以他决定到北京来找赵朴初面谈。见我一脸疑惑,他表示他不相信我对往世、来世之类的事一无所知。〃那天我找你签字,海子就站在你身边,你没看见?〃我说没有。他不信。我说了一百遍没有,他大失所望。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我走了〃,但没说〃再见〃。他似乎不屑于跟我这个俗人来那些俗套套。他走了;带着一脸不屑。他那张慌慌张张的二十四五岁的脸表明他怀里揣着个大秘密。
疯子·骗子·傻子(二)
作者: 西 川
从前我会毫不犹豫地称这些人为〃诗歌疯子〃。但是现在,经验告诉我,这些人不是疯子,充其量是些假疯子。假疯子待人接物的法宝之一是,一见面先给你一个下马威,让你觉得他不一般,你必须认真对待他的每句话。他把他的观念或幻觉强加给你,使你的礼貌、你的教养、你的基本理性因为失灵而显得可笑。由于长期沉浸在文学、艺术的氛围之中,我并非不曾体验过,我并非不能理解诗人、艺术家那种来自生命核心的焦虑。这种焦虑一旦患上幽闭症,就会表现为具有破坏、颠覆倾向的疯癫和臆想。这种疯癫和臆想对于艺术、思想上的创造力的好处,已经通过它们作用于格列柯、尼采、洛特雷阿蒙、梵·高、策兰等人,以及我们中国的徐渭、郭路生等人而为我们所知。当然,精神上的疯癫一旦变成病理上的疯狂,使得基本的思想能力遭到破坏,疯癫或疯狂的魅力也便随之?肖逝,在这方面,晚年的荷尔德林是一个例证。如果上述各位算得上真疯子的话,那么在真疯子和假疯子之间显然存在着一些根本的差别:首先,真疯子并不以疯癫为荣,反倒是那些假疯子努力向别人标榜自己的〃疯癫〃。其次,尽管真疯子和假疯子都有自大和谦卑的两面,但真疯子从不以自,大来掩饰谦卑,也就是说,他们不懂得像耍阴谋一样给你来个下马威。第三,除非他们精神上的疯癫变成了病理上的疯狂,真疯子的疯癫总是对事不对人,而对于所爱之人,他们温和一派,对于陌生人,他们冷漠有加。第四,真疯子的语言方式是自言自语,他们外向的暴力时刻来源于他们高度的幽闭,因此从根本上说,他们不是以语言为手段的侵略者和征服者。
我见过的真疯子不多,其中有一位给我留下了印象。当然这不是我们所谓的伟大的疯子,而是一个普通的疯子(说一个疯子〃普通〃,可能不无问题)。这是一个女人,山西太原人,三十来岁,有些文化,写诗,可以用〃姣好〃来形容她的相貌。我们在北京的一个改稿会上见过一面。那天我讲完课,一些学员来找我留地址。待学员们散去,她走上前来对我说:,〃您讲的课对我很有启发。能不能请您给我的几首诗提提意见?〃她把几首诗摆到我面前,我看了看,并不太好,一般文学青年的水平。我提出几条意见。她说〃谢谢〃,然后从兜里掏出来个钥匙链。〃我有一份小礼物送给您,您能收下吗?〃钥匙链算不上什么贵重的礼物,又见她很,诚恳,我便收下了。我本以为这是一个极普通的钥匙链,没想到收下它我便也收下了这个姣好、诚恳的女人的有病的大脑。半年以后,当我已忘记了这个女人时,忽然收到她的一封信,信上写着:〃本女王现诏你进山西,封你为伯爵。〃我这辈子就想讨个封号、爵位什么的,到头来封我的竟是这个送我钥匙链的女人。她的信是由当时在《诗刊》工作的批评家唐晓渡转给我的。我把信的内容讲给他听,他说他也收到了这女人的一封内容相同的信:也诏他进山西,也要封他为伯爵。我提起半年前这女人曾送我一 个钥匙链,他说这个女人当时也送了他一个钥匙链。于是我们俩 〃伯爵〃在文联大楼里不禁哈哈大笑。
疯子·骗子·傻子(三)
作者: 西 川
《诗刊》编辑、诗人邹静之给我讲过另一个疯子的事。有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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