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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浅-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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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我没有这种幻觉。那么我就勤勤恳恳地工作。但是会觉得自己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真正有意义的东西应该变成硬通货,而你的东西不能变成硬通货,没有意义。那么这是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文化上我们也是很尴尬

  作者: 西 川

  我刚才说过,文化上我们也是很尴尬。譬如说,我竭力想写出我个人的东西、中国的东西,可是,这个时代它是一个……当然它是一个资讯性的时代、信息式的时代,我必须面对整个世界,而在我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我必须考虑西方这个因素。也是说西方这个因素对我来说不是不存在,它存在着。我可以不考虑非洲的文化因素,但西方的文化因素我必须考虑。就是说我作为一个现代人,不可能与整个所谓西方文化没有关系,但是这又不是我非常甘心的。我还是希望有自己的发现。但是你会发现在当代,所有人嘴里使用的学术词汇都是从西方来的。我不是说西方不好。我觉得西方许多东西非常好。是我们没有的。在当代作家写作的时候,至少本世纪这些西方艺术流派你必须了解,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至上派呀等等这些东西必须了解。而这些东西没有一个是我们本土的东西,这就是作为一个中国艺术家的尴尬。

  从另外一个角度讲,1989年以来,我觉得我的世界观和艺术观都产生了巨变,一个是我两个朋友的去世,一个是整个社会的动荡,中国社会的道德问题迎面而来。我刚才谈到了文化道德和生存道德,那么我现在又谈到这个道德问题,道德问题是一个大问题。首先,任何道德都是在一定的社会等级和社会结构中产生的,任何道德都是符合某一种社会结构的,而且任何道德都滞后于时代。我们必须有这么一个前提,也就说我们今天的道德不是今天才产生的,是古代产生的。而到今天我们依然在使用,因而我们只能使用道德中可操作的部分,因为道德在古代是受到形而上学支撑的。譬如说等级制度,不仅仅是人间的等级制度,它甚至也是天体的等级制度。天体分多少层,星星在天空中的布阵等等,所有这些对我们的道德都有影响。到了当代,我们把我们以前所谓形而上的这套东西拿掉,我们只要道德当中可操作的部分。但是如果没有背后那套精神力量的支撑,这一部分是非常脆弱的。一个社会需要一种道德来使这个社会处于秩序当中,但是我们发现:一方面我们使用的道德可操作部分已经是岌岌可危的事情,另一方面这个社会本身的发展在吞噬着这种道德,所以这就像一条蛇在吃自己的尾巴一样,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但情况就是这样,就是说我们依赖于某一种道德来维系社会的稳定秩序,但同时社会发展的方向在吞噬这种道德,我们就处在这样一种状态当中。

  中国社会之所以到今天会处在这样的状态当中,跟整个世纪的折腾有关系。中国社会在本世纪至少已经经历了三次社会结构的调整。第一次是辛亥革命。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王朝,它把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推翻了,建立起一套资产阶级社会的等级制度;第二次,1949年中国共产党建立新中国,这时候中国社会有了底朝天的变化,劳动人民当家作主,所以当时工人农民说,〃解放后我一步登天〃,一步登到天上去,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这是一次社会结构的巨大的调整;进入九十年代以后,硬通货的力量开始支配这个社会,它又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劳动人民又不能当家作主了,劳动人民下去了,金钱开始当家作主人。这个社会又处于一种折腾状态当中,肉体上折腾还是其次的,精神上的折腾简直不得了。不仅仅是知识分子在折腾,在思考这个问题,普通百姓所有人都逃不掉,都躲不掉。这个巨大的旋涡把所有人卷进到这里面来,此时我不知道我应该相信什么,我只能够相信社会机体自我调整的这种力量,我也只能相信人的这些自相矛盾能最终达到一个平衡。这个时候中国社会也可能健康地发展,规范化地发展等等。但是如果一个社会规范化了,健康化了,也会是矛盾的。矛盾在哪? 如果我站在社会秩序一边,我就不能站在创造力的一边,创造力是混乱的。创造力按照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讲,它不是来自头脑和理性,它来自心灵,所以我还会是矛盾的,所以我还会是尴尬的。

  人是历史的囚徒

  作者: 西 川

  如果撇开外在的东西来讲,也有我个人生命存在的尴尬。我举两个例子,我给我的一个朋友写信,因为前阵子他写了一篇文章谈我,文章中对我有些赞扬。在这封信里,我写到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够报答他,真希望能为他两肋插刀。但是我这不就是盼着他倒霉吗? 因为这意味着他碰到麻烦了。确实,生活中真是到处都是两难,这是一个小小玩笑。但是真实的生活中全是两难。例如现在我们把圆明园变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但是圆明园的景色还是很美。你到了那以后,你会怎么说? 一片废墟,有一种荒凉之美,但是这时候你不能称赞这片景色,因为如果你称赞这片景色,就意味着你在称赞暴力,因为是暴力使它变成这个样子。但是如果你不称赞,在那儿什么都不说,这就意味着你缺乏感受力,缺乏审美观,所以说这完全是两难处境。再譬如说我的朋友的自杀,如果从精神上讲,我可以理解这种事。自杀,可以了结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关系,但是必然会留下一具尸体,这具尸体是自杀者所控制不住的,它会变得腐烂,会变得难看,而自杀中所有的精神意义全被消解掉了。所以,作为生命的两难,这种东西是极其尖锐的。我脑子里充满了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问题提出了怎么办? 我只能面对它,我没有答案。

  此外进入九十年以后,还有一个我自己的想法。别人能够看到你的脸,也能看到你的后脑勺,而你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你想转过身从后面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但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有在马格里特的超现实主义绘画里才可能产生,你永远无法绕到自己背后,你永远不知道背后的东西是什么,这实际上涉及到我的很多问题。一个真实的东西就是一个有阴影的东西,天下任何真实的东西都是有阴影的,所以这个东西才是真实的。以前我写东西,我只写这个东西,后来我发现仅这些东西是不够的,我还必须写这个影子。后来这个东西我甚至都不写,我只写这影子。

  1989年以后我的变化非常大,我对社会的观察不再是一种单方面的观察,而变成了立体的观察。在这种状态下我的诗歌没有了严格的韵律,诗节也解体了,既不是诗歌,也不是散文,也不是论文,我也搞不清楚是个什么东西,它是不是诗歌,我也不感兴趣了。我只是尝试着写一种我也叫不出来名字的东西,所以我对生活的感受和我的写作是有关系的。

  人是历史的囚徒

  贝尔托鲁奇说过人是历史的囚徒。但什么是历史? 卡夫卡说历史就是公务的堆积。若这么说,人就是公务的囚徒。我们肯定说我们是社会性的人,你不可能说你是个动物。你要仅仅是一个动物没有社会性的话,那你想干什么? 既然你是一个社会化的人,你就离不开契约,这种约定俗成的契约。这种东西对人可能就是一种遮蔽。昨天咱们说,真善美能把一个人逼疯,真善美就是对人的存在的遮蔽……但实际上他既没想过真,也没想过善,也没想过美到底是怎么回事?

  古罗马有人提到过〃悬疑〃这个概念。比如说这本字典。我们说到一本字典的时候,我们对字典的感觉就是字典里面有字。但是我们把它悬起来,重新来认识一本字典,这就有趣了。实际上一个人在生命当中也是如此,比如,我是谁的问题? 我是张三,我是李四,但名号这东西并不能解决他到底是谁。我知道在美国文学当中,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主题……一个人的身份。美国的文学很多都是写一个人的身份,就是他怎么获得他的身份,或者他怎么样失去他的身份。比如他通过制造可乐什么的,他变成了可口可乐大王,这就是他的身份。再比如说我叫西川,我最终活成一个西川……当然西川是我的笔名,我有一个我娘给我的名字……所以我就是这个人。每一个人在社会当中都处在一种被催眠状态,被催眠状态就是说别人已经给你预设好了。

  我就觉得这个东西就是命运,这没办法,所以在我的认识当中,命运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因为命运就是必然性。神是什么? 神就是必然性嘛。对我来讲,这些东西都是我无法摆脱的。所以在我的生命当中,必然有巨大的盲目性。我一直觉得什么叫做一个真人? 做一个真实的人,就是生存在你的盲目性当中,你不要接受别人告诉你的,说咱们一定要变成什么样。这就是叶芝说的:爱尔兰将赢得它的独立,而你仍将敲你的石头。你还是个敲石头的。所以我对于盲目性这个问题是有感受的。世界大于你,你小于世界,你小于文化,你小于历史,你小于一切。这个时候在生活当中,你就是一块河里的石头。当然从主观上你希望你不是一块石头,但说来说去,你就是这么一块石头。你可以是一块大一点儿的石头,那么你对水的阻力、对它的抗拒力会大一点儿。但是说来说去你就是河里的那么一块石头。实际上这就有一点虚无,有一点悲观。

  关于人的问题,我想我真谈不好。我往哪个方向谈这个问题? 比如说我们具体的存在,比如说刚才讲的历史的囚徒。人的确是历史的囚徒,但是因为人可以自杀,所以还可以摆脱这〃历史囚徒〃的身份。这还是人的一个武器,这是博尔赫斯讲的。博尔赫斯说自杀是人的最后武器。也就是说,人还可以摆脱这种东西,所以这都是预设的。我今天之所以坐到这儿,全是别人给我预设成今天这个样子。即使我想做一个艺术家,我也没法选择在二十二世纪、二十三世纪。我可以生存在二十一世纪,但我没法生存在二十二世纪。这都是预设的,没办法。众多历史可以堆积起来很多东西。堆积起来我们种种的观念,艺术观念,道德观念,这时候所谓艺术家或者知识分子,还有一个工作就是要批判这些观念,但他能在多大程度上批判,这就很难讲了。而真正能够对这些东西批判的人,反而是那些受了教育的人。我们看到的比如说农村那种悲惨的景象,那些农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景,他们反倒不批判。这也是特别绝的一件事,他们顶多就是所谓讨个说法,他们不批判。

  我心目中的鲁迅

  作者: 西 川

  我心目中的鲁迅

  鲁迅是一个很好的作家。我看过北京文学做的一个调查,向一帮更年轻的小孩询问鲁迅。他们说这个也没读过,那个也没读过,完全没说实话。鲁迅比他当时的那些人远远高出去了,《野草》散文诗,写得多棒,人和他的影子的对话……鲁迅太棒了! 我在印度的时候,一个印度人借了我一本中国和印度作品集。那里边最后一篇是鲁迅的,是林语堂的英译文。我当时在那儿读鲁迅,觉得鲁迅简直是在说印度社会。实际上鲁迅不是说印度社会。鲁迅这个人一方面学问做得很好,另外一方面鲁迅的见识特别高,鲁迅给我个人提供了一个启发,就是说〃五四〃运动是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可是你不能说鲁迅与传统文化没关系。鲁迅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并不发生在鲁迅和中国传统主流文化的关系上。任何文化都可以有主流文化和支流文化。鲁迅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是鲁迅和中国传统文化当中的支流文化的关系。比如说鲁迅写的美女蛇这类东西,全是支流,所以鲁迅呢,一方面打倒孔家店他肯定是赞成的,他对中国古代主流文化深恶痛绝。但是另一方面,鲁迅对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支流,有天生的好感。

  鲁迅有幽默感,我们今天看到的鲁迅,都是别人写下来的鲁迅,在某种程度上,竟然是鲁迅敌人笔下的鲁迅。另一方面就是毛主席意识形态化的鲁迅。鲁迅这个人到底什么样也许我们不知道,有一次我读了史沫特莱写的一个回忆录,说有一年鲁迅过生日吧,上海有一些青年在饭店里给他过生日,他们也请了史沫特莱。史沫特莱去了饭店后,见到鲁迅坐在那儿,个子不高,穿着长袍,挺干净的一个长袍,跟青年在那儿谈话。史沫特莱说:〃我这个西方人觉得在鲁迅面前像个野蛮人一样。〃我相信鲁迅身上有很多东西我们不了解。

  中国惟一一个在国际上有影响的作家就是鲁迅。因为西方作家读鲁迅,不是因为宣传。如果说鲁迅的作品在西欧的影响力有限,那么鲁迅在东欧,甚至在非洲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我有一本《世界现代文化辞典》,一个英国人编的还是美国人编的我记不清楚了。那是八十年代出的,很厚一本辞典。那时候写诗的人,都背那本辞典,拍电影的、写小说的、哲学家、艺术家,里面什么都有,那里面惟一的中国人词条就是鲁迅,而且鲁迅的词条很大很长。

  鲁迅早期完全是个人主义者,超人,反抗社会,尼采式的反抗社会。仿佛这是一个中国作家的命运似的。中国作家都是从哪里开始? 都是从个人对于生活的愤怒,对于黑暗的愤怒,对于光明的追求开始的。这本来是他个人的事情,慢慢地滋长成对于黑暗的谴责批判、对于光明的追求。这就不再是个人主义东西了。他要拯救全中国,这时候他就自觉地加入到一种集体主义的写作当中去。集体主义的东西早晚是要被意识形态化的,一但意识形态化作家就完蛋了,创造力就没有了。而鲁迅恰到好处,一方面他个人主义的东西一直保留,到了要民族解放的时候,他也加入到里边,但是你发现他跟所有的人都闹翻了。所以这个时候,他依然不是一个加入集体写作的人物。他意识到应该对民族负责,出于作家对民族的关心责任。但是在行为上,他没和周扬那些人搞国防文学,周扬这些人讽刺他,批判他,每一个人都把鲁迅树为敌人,这样一直使鲁迅的个人立场得以保持。

  我们自己的问题是什么

  作者: 西 川

  在西方式的环境中我们自己的问题是什么

  中国艺术家内心传统文化的积淀使得他觉得应该搞出自己的文化来。但是这不那么容易,因为现在你接受的教育,你接受的信息,你现在学的中学课本都是西方或西方式的。电灯、桌子等等,全是西方式的东西。我现在想,这种不甘心也是非常正常,也是非常对的。你总得问你自己能贡献什么? 事实上你不能贡献很多东西。有一次有人问我:〃你觉得你应该向这个世界贡献什么?〃我说:〃我没有更远大的目标,但是如果我能够向这个世界贡献一个词,我就已经是很了不起了。〃要为寻找这个词做的工作,那简直就是太大的工作了。

  很多中国的艺术家实际上都有这种冲动,都想弄出自己的文化。但是这里有几个条件,一个条件就是说你对这个世界了解多少? 西方文化你了解多少?你可能并不是太了解,你可能只了解某一部分,这是一个条件。另外一个,你对你自己了解多少? 此外你的创造力是不是真正的创造力? 因为有些人有那种真正的创造力,而有些人只有引申的能力。你做Video(录相)我也做Video,你做装置我也开始做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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