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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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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最后失态地跑掉,原因是这样的。我对鸟并不是完全无知的,我小时候,爷爷就养过很多鸟,其中当然也有鹩哥,所以我认得鹩哥。鹩哥学说话,比想象中要难得多,而且忘性很大,每年都得重新教,一年恨不能忘一半儿。更重要的是,鹩哥是能学会说话,但学不会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它要是学会了“你好”,就老说“你好”,不分场合。它不会情景式会话,也记不住前后顺序,或者哪句话自己是不是刚刚说过了。所以当黑子在门口说出“有空常来”的时候,我被其恰到好处的语气语调和正确无误的场合、用语所震惊,以为它是什么冤魂成精了。当时我隐约觉得还有什么不对,但是相比“隐约不对”而言,“明显不对”的东西太多,我一时间把这件事忽略了。
后来白松涛在小区花园儿里见着我,挺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说他爸爸是个怪人,招待不周多多担待。我说,你快别这么说,好像我多不懂事儿似的,咱老爷子是有什么病吧?白松涛脸蛋子呱嗒就耷拉下来了。我连连摇手说,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老爷子说话那个……白松涛抬起手止住我,叹了口气,拽着我在花坛边儿上坐下了。
他说:“我爸有癌症。”
我愣了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白松涛看了看我,接着说: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癌。舌癌,你听说过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真不知道。白松涛讲道:他父亲白泰昆年轻时是个话痨,说话又快又响,会说评书,最擅《扫北》跟《征东》,是当时东城名票(注16)。结果老了老了得这么个病,真是太遭罪了!起先只是舌头根儿长了个口疮。但口疮总是不好,愈演愈烈,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最后吃东西都吃不下去了,一说话就流口水。老太太不干了,叫回白松涛,绑架一般带着白泰昆去医院,才知道是这个病。
确诊以后,白泰昆做过两次小手术,但都没切干净。结果舌头几乎挖了个洞。那时候他还能说整句儿,他告诉儿子,现在就跟书里说的砍头出大差一个意思,吃什么都不香了。他这个儿子,跟我也是同病相怜,从小就有一项生理缺陷——我不会笑,白松涛不会哭。不论是号、啕、哭、泣,有声无泪有泪无声,一概不会,打哈欠都不流眼泪。听了白泰昆这句话,白松涛心里五味杂陈,想哭哭不出来,就到外面跪在墙根儿,用脑袋撞墙,砰砰砰。难怪我后来一直觉得他智商不太高。
白松涛说,他当时彻底绝望了。倒不是说这个病有多难治、多贵,而是因为它太折磨人。白泰昆一个那么爱说话的人,偏偏得了个舌癌。得了这个病,不能说话、不能吃饭、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喊、不能叫,就连睡觉都不安稳,抽烟喝酒就更别提了。要命的是,从外表看不出他有病。他除了舌头疼,其他地方还属正常。白松涛在绝望的深渊里游蛙泳的时候,白泰昆自己找到了出路。
他喜欢上了鸟。
黑子是他们家的第六只鹩哥。鹩哥寿命很长,身体也还壮实,不容易死。前四只都送人了,因为它们不是脏了口,就是不开口说话。第五只调理得很好,会说不少话,口儿也周正,可惜在外面溜达,被人抱走了。身为一只鸟,竟然被人抱走,太可耻了不是吗?白泰昆自己也很生气,决心不再让自己的鸟长那么胖,可惜又一次失败了。黑子来了之后,胡吃海塞,一天就三件事:吃、睡、长。白泰昆一怒之下,加大了说话训练的力度,在坑苦了全家人好几年之后,终于练出了一只神鸟。
白泰昆这只鹩哥,不但口齿清楚,学习能力强,而且能够分辨场合和对象,非常机灵。冯骥才《死鸟》所载若是真事,一定是发生在黑子的同宗前辈身上。更不得了的是,这只鸟记性还好,它不但过耳不忘,而且还能记清楚顺序。白松涛问我,你见过鹩哥会背唐诗吗?我说没见过。他说,鹩哥不是学不会唐诗,而是记不住诗句的顺序和组合,所以怎么教都是一句句地蹦出来。能按顺序连着说话的鸟,你见过吗?我说这我倒见过,以前公司楼下有个公交车总站,司机师傅养了一只,能说这个:“东直门内东直门,东内小街北新桥。交道口,小经厂,宝钞胡同鼓楼南。”白松涛说这个差远了,我们家那个会背全本儿的报菜名。看我舌头伸出来老长回不去了,他哈哈大笑道:“傻×,这你也信?”过了一会儿,可能我健康的舌头触动了他的心思,又不说话了。
八月节,我提了月饼去看白泰昆。老人家正在用砂纸磨一个鸟笼钩,见我来了,一挥手也不说话,继续工作。黑子扑棱棱地飞出来,落在我面前,开言道:“带啥东西?”我吓了个半死,月饼啪嚓掉地上摔散了。白松涛的妈妈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大声招呼着:“没事没事放着别管!艾玛(注17)这个死鸟。瞎说什么!”说着“啪”地给了黑子一巴掌。我说你们这鸟是要成精啊!咋还会说带啥东西?白泰昆咳嗽一声,转过身来说:“新学的,最近多。”白松涛翻译道:“最近客人多,都带东西,新教的这句,所以它老说。”我半信半疑。
我发现屋子里的鸟少了很多。我问白泰昆怎么回事。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跟他说话,老想大声喊,可他又不是耳癌。有这癌吗?白泰昆摘下眼镜搁在一边儿,摇摇头。“天凉,送人。”他说,“太多,养不活。”他的底气没有以前足了。我觉得一两个月没见他瘦了好多。白泰昆拿出一盒烟问我,抽吗?我转头看了看白松涛跟他妈,俩人使劲摆手。我说不会。白泰昆递给我一根,回头冲着妻子说:别起哄。
我俩抽了一会儿烟,没说话。一颗烟抽完,白泰昆捻了烟头,站起来,送客的意思。末了他说:“你知道,最惨,吗?”我想了想,大概意思是“你知道最惨的是什么事吗”之类的。我摇摇头。
“最惨,北京人,呃——呃——算球。”白泰昆说完,一挥手,回屋去了。这时候,黑子蹦过来,说了一大串:
“进了门儿,倒杯水儿,喝两口儿,顺顺气儿!”
我看着白泰昆的背影,琢磨不明白那句话什么意思,不耐烦地一挥手说:“滚蛋!”黑子飞起来落在电视上,回嘴道:“滚蛋,滚蛋!”
送我出来的时候白松涛情绪很低落。他埋怨我不应该跟老爷子抽烟。“抽完烟有痰,他舌头不好,吐不出痰来。”我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顿时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他拍了拍我说,没事,算了吧。我一听“算了吧”,想起白泰昆最后那几句话来。我问是什么意思,白松涛笑了笑:“他的意思是说,作为一个北京人,这下不能说儿化音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没想通。快到家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把那段时间的事情串在一起一想,忽然觉得黑子就是白泰昆的嘴。白泰昆生病之后就开始不停地训练鹩哥,最后终于训成精了一个,目的就是能有张嘴,等自己有一天说不了话了,好替自己传话。奇怪的是,如果他自己不能说儿化音,他是怎么训练鹩哥说出儿化音绕口令的?然后我自问自答道,这能用录音吗?应该能吧!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是个傻×,默默地回家了。
那年年底,白松涛来我们家敲门,进门就跪下磕一头,把我媳妇吓得差点儿报警。我把他搀起来问:“老爷子?”他不会哭,只能撇着嘴点点头。磕丧头的时候不哭,真是太奇怪了。我都快哭了。我拉他进门儿,给倒了杯水儿,让他喝了两口儿,顺顺气儿。然后我问,什么时候没的?答说头天夜里,白天来找你没跟家。我又问,怎么没的,转移了?他摇摇头说,自杀了。
这件事起初给我的震动非常大,因为我觉得他那么硬朗的一个老爷子,怎么可能自杀呢。白松涛讲了事情的经过,我才知道实际上那也算不上自杀。这件事情是这样的。头天晚上,白松涛的妈妈接到一个电话,让去社区老年人活动站领什么表。这老太太十年来对白泰昆实施了24小时严密监控,寸步不离左右,上厕所、洗澡都必须让开着门。白泰昆一开始抗议:“着凉!感冒!”老太太答:“活他妈该,忍着!”白泰昆敢怒而不能言,只好开着门上厕所和洗澡了。所以,老太太并不想去,就说明儿个再说吧。电话那头十分坚持,说过了今儿就不能领了,事关重大,还是领吧,好像与医保有关。白天打过电话,你们家没人接。老太太心想,可能是开门做生意那几个小时,白泰昆生病以后从来不接电话。老头子看病要花钱,医保的事情还是得去。
结果,出事了。等老太太回来,就看见黑子满屋乱飞,拿脑袋撞厕所门,然后又飞走,叼过来铁丝、烟、眼镜、鸟笼钩等一切叼得动的东西,往厕所门上扔。老太太心道我×不好!飞奔过去一开门,已经晚了,白泰昆倒在一大摊血里,已经不动了。他右手拿着一块剃须刀片,左手捏着一片舌头。
老太太一开始慌了神,大哭起来,惊动了街坊。街坊婶子大娘来了,她才有了点儿主心骨。打电话的打电话,叫人的叫人,不一会儿,白松涛和救护车都来了。老太太临走多了个心眼儿,把黑子关起来了。要不黑子准得撞墙死了。
到了儿,白泰昆也没抢救过来。老太太照民间习俗哭天抢地一番。丈夫的夫没了,算是家里的头儿没了,夫字无头,便成了天,只好哭天。哭的时候台词一般是“你怎么这么狠心哪”“你这是为什么啊”一类。这么一哭,白松涛才醒过寐来,心想老爷子为什么要这么干?回家以后,白松涛到处翻找,想找到遗言遗书一类的东西,未果。最后他看见了笼子里关着的黑子,把它放出来,托在手上,问:
“黑子,你知道咱爸,这是为什么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有点儿要哭,但是最后就跟一个憋回去的喷嚏一样,还是没哭出来。
黑子沉默了半天,张开嘴,翘起舌头,说:
“他妈的,烦。”
白松涛哇的一声就哭了。
白泰昆这种心情,我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是大概可以理解。我大概是缺乏维生素B什么的,经常长口疮。口疮起的时候长了,我就会产生这么一种感觉:×,真他妈烦,割了算了!当然,你不被它困扰到生不如死的程度,是不会下这种决心的。因为你知道你有很大可能性会死,如果你这么做了的话。你肯定在想,他妈的,烦死了,割了算了!一刀下去,死就死了,不死再说不死的!是吧,黑子?
守灵的时候,白松涛拉着我,扭扭捏捏地说:“你这阵子能……多来看看我妈吗?”我愣了愣说,能倒是能,可是为什么啊?我这么问是因为白松涛有很多朋友,我跟他并不是特别铁的哥们儿。白松涛说,因为我的哥们儿里,只有你跟我爸聊得来。我心里一阵眩晕。自从考上了法律系,我就对身边的人的逻辑水平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都什么逻辑啊!我跟你爸聊得来为什么要来看你妈啊?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我懂了。
白松涛的要求挺简单,我不用跟响马上寿似的大包小包吹吹打打上门看他妈来,有更方便的办法——他们家不是卖大饼切面吗?多来买几趟就行,每回顺便聊聊天。我就这么办了。有一回礼拜天下午,春日里阳光正好,风和日丽。没什么生意。白松涛的妈妈坐在躺椅上抽着烟,黑子就在附近的地上慢悠悠地溜达,远看跟大黑鸡差不多。看我来了,大妈掐了烟站起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说,您还抽烟哪?大妈说,一直都抽,后来老头子病了,为了不引得他烟瘾上来,我也只好不抽了。我要了一斤切面,蹲着跟大妈一起抽了两颗烟。黑子跳上桌子对我说:
“缺斤短两!缺斤短两!”
大妈霍地站起,张牙舞爪地道:“滚你妈蛋!”黑子落荒而逃。大妈又气呼呼地坐下了。
“你知道这个东西什么意思吗?”她说,“老头子教它说‘童叟无欺,绝不缺斤短两’。‘童叟无欺’死活学不会。‘绝不缺斤短两’……你没发现它只会四个字四个字地说吗?”
“这句您还是赶紧让它忘了好。”我表示理解。
“不价。”大妈说,“忘了干吗?它会说的所有话,我都爱听。敢忘一句,看我不撅折它一条腿!”
说完,她眯起眼睛,看着黑子。黑子太肥了,走着走着,从桌子角掉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得半天动弹不得。你还有鸟的尊严吗?我心里默默笑道。忽然我好像又想起一件事来。就是之前我觉得“隐约不对”的那件事。那是我第一次来拜访白泰昆的时候,黑子对我说了几句话,我落荒而逃,觉得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出来。此刻我才注意到,这鸟说话时,一律是哈尔滨口音!我问大妈,这鸟说话都是您教的吧?大妈点点头,又摇摇头。
“非要较真儿的话,”她说,“算是老头子教,我帮忙。我俩一块儿教的。”
两人每次教黑子说话,都单有一屋。门窗关好,上锁,关大灯开台灯。黑子如临大敌,缩在墙角。白泰昆有一块小黑板,他写,大妈念,就这样一起教。所以黑子学了一嘴东北话。我要是会笑的话,想到此处一定会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可是我天生就不会笑,就像白松涛不会哭一样。后来白松涛会哭了,我还是不会笑。
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主角是一个外国老太太,也不知道哪国的,天天到同一个地铁站去坐着,也不上车。后来保安问:您有什么事儿吗?老太太说:你听。两人侧耳倾听,列车开门时,一个低沉的男声说:“小心脚下。”老太太说,这是我先生,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可惜很快地铁就把那个声音换掉了。我还听过另一个故事,说一个女孩死了姐姐,她常年给姐姐的办公室打电话,就是为了听听“请在Beep声之后留言”那句话。我想,白泰昆死后,那只被涂黑了嘴和爪子的鹩哥可能就成了其遗孀追思他的唯一媒介。可是,它说话的语调又是大妈自己教的。只要她乐意,可以继续教黑子说下去。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呢?白泰昆死后,黑子再也没学过新的话,但也没有忘记以前学过的东西。
我问大妈,黑子有没有哪句话是老爷子亲口教的,刚得病的时候不是还能说话呢吗?大妈想了想说,没有,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俩一起教,他自己口齿不清,怕脏口。我点点头,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大妈若有所思,看着黑子不说话,也不送我。我挥挥手,拎着切面下台阶。大妈突然说:
“艾玛,怎么没有,有啊!”她站起来,“有老头子亲口教的!”
我回头问:“什么,哪句?”
大妈和黑子异口同声地说:
“他妈的,烦!”
说完,大妈朗声大笑起来,声震屋瓦。她又点了颗烟。
【注:关于地铁的故事,我们要补充的是,最后地铁的工作人员帮助老太太找回了先生的录音,进而又把列车(只有那一站)的提示音换成了原来的版本。“小心脚下”。】
(注15)搭哏(gen轻声):此处指主动跟人说话。也指别人说话时接下茬儿,或同“搭理”等多种用法。
(注16)名票:有名气的票友。票友,即曲艺行的爱好者,没有坐过科。票友的水平不一定比行里的角儿低,但基本功不扎实,又因为没有师承,不能上台面。
(注17)艾玛:大概为东北一带某种感叹词。
侠之小者(代后记)
我从小爱听评书,最喜欢《雍正剑侠图》,也叫《童林传》。这套书以剑侠客极多著称,什么三十三路名侠、四大名剑、四小名剑、云台四剑、乾坤八剑,不胜枚举。角色一多,难免就有龙套。按照一般说书的方法,龙套就是龙套,说完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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