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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说宋词-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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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种真实性。作者把自己置放在季节或者是山水当中,去看人的真实性,而不去虚夸人对自然的控制或者征服。你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当然很过瘾,因为那个气派大,可是“独立小桥风满袖”,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个人跟宇宙合一的平凡经验,它非常单纯,在这些细小的经验当中,积累成了北宋后来体现出的状态。你会觉得你会用伟大去形容唐诗,但你不太会用伟大去形容宋词,因为它不追求伟大,它追求的是一种平静。这一点等一下大家在北宋开国的几个词人身上,会特别明显地感觉出来。
“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表达了对生命的茫然之感,或者说是刚才讲的流浪之感、迷失之感,这种愁到底在哪里,在梦里面无可寻找。其实它到底在说什么是不清楚的,可是各位想想,我们现在流行歌曲里其实这样的歌是蛮多的,它其实表达的是一种春愁、一种闲情、一种惆怅。不过这种惆怅不严重,没有到要命的地步,没有到绝望,它是一个淡淡的哀愁。其实很奇怪,民间的流行歌曲里这种东西其实是很多的,大部分人讲不清楚这种哀愁,为什么?因为他的忧郁或者烦闷都不严重。你如果要给他一个事件,比如说因为杨贵妃死了,所以令他很难过,那是一个事件引导出来的一个情绪。可是五代到北宋都不是,最有趣的是他那个情绪的根源都不清楚,因为不清楚,所以才会变成一个抽象的、对于生命内在的描述,那个无寻处的状态,才是重要的。
繁华的汴京
我记得我们讲过白居易在唐朝写“花非花,雾非雾”,已经开始有一点碰触到这种神秘经验,只是在唐朝这种神秘经验没有成为主流。到宋朝的时候这个内在的神秘经验成为主流了,所以到北宋开国,我想跟大家提到的第一个可能是宋祁的《玉楼春》,我觉得里面有一种繁华,有一种美,完全是宋朝的美。讲中国美术史的时候我们讲过《清明上河图》,我们讲过汴京曾经如何繁华过,大概在十二世纪全世界没有一个城市比汴京更繁华。今天我们看张择端画的《清明上河图》,一个城市可以有这么多的商店,这么多的人在街上游玩,有这么多的货物的运输,有这么多贵族的管弦在吹奏,大概是少有的。
所以很多人在研究中国的城市发展史,讲的第一个城市竟然是汴梁,就是现在的开封。为什么这样讲,难道汉唐的长安不是吗?当然也是,可是我们看到北宋的这个城市这么繁华,最重要的是它具备了近代商业城市的基本规模。我记得我们读历史的时候,讲到城市发展史,老师会特别跟我们提到说,近代所有的城市以汴梁作为起点的原因,是因为它是最早把住宅区、商业区、游乐区分开的城市。以城市规划来讲,一个城市不发展到一定的状况,不会有这种所谓住宅区、商业区、游乐区的分别。
还有就是宋代真正达到了经济的繁荣和贸易频繁的状态,特别是贸易。我们讲商业与贸易不完全相同,所谓贸易就是货物交换。我们为什么这样讲,因为在经济史上,宋朝是中国实行纸币的第一个朝代,这种纸币叫做“交子”,这样的制度在宋朝第一次出现。唐朝没有,唐朝还是要背好几袋的铜钱去买东西的,宋朝可以发纸币了,发纸钞。货物的交换量到了一定的程度,才会有纸钞的交换,所以我想这些基础保证了政治的安定。因为“澶渊之盟”以后大概一百二十八年当中,北宋跟北边的国家没有战争。一百二十八年,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常常跟学生说我很幸运,因为中国历史上很少有五十年没有碰到战争。其实在历史上战争不会那么久没有的,可是北宋“澶渊之盟”以后一百二十八年当中没有战争,所以这样的情况是宋朝发展出安定的城市文化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人在战争的威胁之下很难累积繁华,所以政治的安定,加上贸易的频繁,使宋朝真正进入到繁荣的景象,人们有一种喜悦感,对于物质,对于自己所拥有的繁华有一个安定感。
《玉楼春》
刚才我们提到宋祁的《玉楼春》,因为这些词牌本身的旋律部分,大部分都失传了,我们不知道《玉楼春》当年怎么唱,《鹊踏枝》怎么唱,可是我常常觉得词牌跟西方的调性最大的不同是,它会把这个调性的内在经验,转换成一个很简单的符号,让你感觉到这个歌大概应该怎么唱。比如《鹊踏枝》,是一个喜鹊在树枝上跳动的感觉,你会觉得这是一个优美的小调,有一个优美的、愉快的旋律,可又带着一些淡淡的自我反省的力量。可到了《玉楼春》,你会感觉到它是更喜气的调子。所以我刚才说中国的词牌很特殊,它不像西方是用一个客观的调性去记录它,而是把它转换成一个富于文学性的描绘,让我们来感觉这个歌大概应该怎么唱。现在很多人说《玉楼春》三个字没有意义了,可是我觉得有意义,《玉楼春》表现的是一个春天的酒楼上,诗人喝着酒,你会觉得他有一种开心,有一种喜悦。我觉得这首词反映了北宋开国时期文人的一种词曲生活,一种歌曲经验。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提到,有一段时间在江蕙的歌里,听到台湾的某一种很哀伤的情绪,苦闷的、而且毁灭的、自毁性的,喝酒一定要喝到肝都坏掉的那种情绪。我觉得歌曲比一般诗人的诗其实更能够传达时代性,那么《玉楼春》就是这样能传达时代性的东西,我其实是把《玉楼春》、《鹊踏枝》当成时代里面的歌曲在看待,我不认为它们是绝对个人的创作。
读《玉楼春》,可以使大家对于北宋开国最早的经验有一个了解。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玉楼春》)
《玉楼春》所传达的时代性,就是北宋一开国的时候,人们心里面有一种喜悦。“东城渐觉风光好”,春天到了,大家出来玩,很开心,没有政治压迫,没有经济的窘困,没有战争的威胁,人们才会“东城渐觉风光好”。这个词牌的音乐绝对是一个愉快的声音,大概就是出去郊游时,会唱这样一种歌曲。所以可以给大家一个考试,你们把《玉楼春》、《鹊踏枝》找到一个你觉得现在最像它的流行歌曲。我相信可以找得到,它其实是一个心情经验的东西。
“縠皱波纹迎客棹”,说水的皱纹像绉纱的皱纹似的,宋朝常常用这个去形容水纹,如果大家看过宋画里画水的方法,你就可以了解。用这种画法去画水,这种水是什么样的状况?就是在风平浪静,阳光亮丽的时候,那个波光粼粼的感觉。因为如果有风浪起伏,那个线条就不会是这样的画法。大概在最平静的春天,阳光又非常透明的状况下,就会出现这种非常细的水纹。“棹”,是小船的意思,有客船来了。
宋朝对水的认识
宋朝也有一个很特殊的经验,就是水的经验,我觉得在唐朝,对于山的认识大过对水的认识,在绘画里也是如此。宋朝开始慢慢去寻找对水的认识,当然有一部分是因为宋朝很多的都城都跟水有很大的关系,尤其是汴京。汴京本身有一条河叫“上河”,是人工开凿的一条运河,把南方的物资运进来,所以我们在看《清明上河图》的时候,看到河流上的船只来往非常频繁,这条重要的河流,构成了城市的视觉景观。
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亲近水的心情跟亲近山的心情的确是非常不一样的,水比较柔软,比较温和,比较顺从,也比较沉静和反省。山是比较稳定、雄壮、大气的东西。这两个东西带出了两种不同的美学经验,尤其到南宋以后,因为定都在杭州,就是所谓“临安”,所以它的水的经验更明显。我也希望大家可以从这个角度看一下,宋词当中去描述水的内容很多。那些文人被下放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到南方,像欧阳修最主要的时间在扬州,苏东坡很多时间是在杭州西湖,他们都对水有一个观照的体验。
宋朝有很多水上的活动,比如“争标”,像台北故宫博物院有几张画叫《争标图》,画了很多的船,有一点像龙舟竞渡。那个标是由政府或者皇帝设的一个标局,大家去抢,抢到以后,会有很大的赏赐。在节庆的时候,湖面上会有很多这样的活动,宋朝做官的人、文人,他们也参与这些活动,陪着宋真宗、宋仁宗去观赏这个争标,争完标后皇帝赐宴,当场就写诗。所以宋祁的《玉楼春》被认为是他跟皇帝在看争标以后在宴会里陪侍时写的。
红杏枝头春意闹
下面两句是常常被提到的:“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我想大家可能读过王国维的评价,他说“红杏枝头春意闹”,一个“闹”字出来,整个的境界就不一样了。这里面的确是文学的手法,红杏是讲春天里杏花开放的那种感觉。一个诗人要去描写红杏开到繁盛至极的感觉,他一定要有自己的表现手法,因为每个人都在写红杏开得很美。他用“红杏枝头春意”来形容春天那个红杏花开的繁盛的状况,然后用一个“闹”字,“闹”变成动词,用动词收尾。“闹”字一出来,整个视觉、听觉、嗅觉上的感觉全部出来了。王国维极其赞赏这个“闹”字,认为是了不起的创作。其实创作的高低常常取决于一个字,看这个字是否用对了。
不过我们看到在唐诗里似乎不那么在意字斟句酌,不会为一个字的运用到那么谨慎的状况。但因为你是在填词,是一个字一个字镶嵌进去的,所以对一个字的思考,跟写诗时候的思维逻辑下产生的文字和句型是不太一样的。我不知道大家了解不了解,如果我们今天已经有一个曲调,你要把词填进去的时候,你对每一个字的分量,都会去斟酌,而且平音跟仄音应该放在什么位置都是固定的,所以这个时候创作者当然不是思考整个句子的状况,而是思考每一个字本身的特异性。所以我想这也是宋词对中国文学非常大的贡献,就是它开发出字,我讲的是“字”,而不是词汇本身的独立特性,唐诗里面常常是词汇,表现的是词汇的美,你很少看到一个字本身有很大的特殊力量。
我们过去曾举过“僧推月下门”、“僧敲月下门”的例子。那是对于字做斟酌,这种斟酌大多是在动词上斟酌。到宋词以后对于字的斟酌更多、更明显。这个“闹”似乎是动词,同时又兼具文法里副词的意义,它只用一个字便把情景画出来了。所以当我们看到“红杏枝头春意”的时候,你还感觉不到,可是“闹”这个字一出来,整个画面全部被统接在一起。所以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面常常会用这样的方法去提醒我们,在读词的时候要注意到某些字,比如“绿杨烟外晓寒轻”,讲杨树跟柳树在春天的烟雾弥漫当中的那个轻,既是在讲烟的轻,也在讲杨柳树芽的轻。所以“轻”变成了一个很特殊的生命经验,既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闹”字也是既讲客观,也讲主观。所以读完这两句话以后,你会觉得“晓寒轻”和“春意闹”好像在讲植物,可实际上也是在讲生命本身。我们自己的生命也有一个“闹”的东西,青春繁华的感观就是“闹”这个字,跟那个“轻”字形成对比。
“浮生长恨欢娱少”,这个也是宋词对五代词非常明显的延续,你会不会觉得它很像李后主的句子?李后主后来的句子总是觉得“浮生长恨欢娱少”,因为其实你要写诗的时候,大概就已经不是欢娱的状况了。欢娱的时候就是欢娱,就是去玩,就是去享乐。“欢娱少”的意思是说,你回来做创作时的经验本身是反省的,就是你玩得很开心的时候,你根本不会创作,不会去写诗或者画画。创作本身是一个对欢娱的反省,所以我用这个方法来解释“浮生长恨欢娱少”,其实不是一个感伤,是一个对生命经验另外角度的寻找,是他要求自己在沉静的状况里,再去思考欢娱这件事情。
我们对物质的追求,忽略了生命里最可珍惜的情感
“肯爱千金轻一笑”,大家会不会想到李白的很多句子,例如:“黄金白璧买歌笑。”他总是觉得最珍贵的物质,其实就是用来买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刹那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也是在讲这样的东西。可是在宋祁这里转成了“肯爱千金轻一笑”,变成了一种质问。是不是在现实当中,我们对于物质的计较,其实忽略了生命里最可珍惜的某一个深情的东西呢?那个一笑其实我觉得是一种深情,就是你生命里面有没有所爱的东西,其实这个所爱是什么,你不知道,每一个人为之一笑的东西,包括我们在座的,我相信都不一样。可是大概要为自己找到那个东西,其实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没有什么后悔,你就应该去为它执著地去做下去,所以我们说唐诗的澎湃激情,到这里慢慢转变为追求生命里面那种个人短暂的、刹那间的深情,变成了“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结尾这两句是我最喜欢的,过去我常常喜欢用书法去写它。对宋祁来讲,“肯爱千金轻一笑”的东西,大概就是结尾这两句。其实生命里面是有一个对象性的,因为这个对象,所以生命会产生不同的意义,就像我们刚才曾经介绍过的“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那个绿萝裙存在过,但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了,于是你开始扩大,处处怜芳草,扩大那个记忆经验。所以“为君”是一个特定经验,“持酒”,拿着酒去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这里是跟夕阳对话,我们前面说有跟燕子对话的,现在又是跟夕阳对话。对夕阳说,对夏天最后的晚霞说,可不可以在花间再多留一下?注意这个“花间”,就是我们讲的《花间集》的花间。宋词里面有很多在花间的寻找,在花的盛开中寻找生命的体验。如何让美好的体验延续。可是又有感伤,因为晚照本身是感伤的,已经是要入夜的落日了,所以叫做晚照。在花间的晚照,当然是感伤的,可是晚照跟花间结合在一起,又是一个最华丽的状态。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通过《玉楼春》,看到我刚才讲的宋代开国以后的某一种从容。
大家有没有觉得《玉楼春》的句子很少变化,全部是七言。可是为什么我们不叫它七言诗呢,因为它不讲究对仗,也不讲究叙事,所以我们叫它词。它所有的七个字都有很高的独立性,每一个都可以跳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状态来发展。当然我们也可以看到《玉楼春》的声调的感觉比较平缓,很少有高亢或者低沉的大变化,它的哀愁跟喜悦都不是特别起伏的,它都是比较平静的,所以即使“长恨欢娱少”,即使“肯爱千金轻一笑”,即使“为君持酒劝斜阳”的时候,也不是激动得不得了,而最后留下一个淡淡的“且向花间留晚照”的愿望。“且向花间留晚照”好像变成一种对生命美好的祝福,就是为自己的生命留下一点点美好的东西,因为这个美好势必要结束,因为是“晚照”。它迟早要结束,所以在结束以前,至少能够跟繁华在一起,能够有一个深情的珍惜。
“且向花间留晚照”,如果把这样的句子送给一个朋友,我想其实是一种生命的祝愿,它指的绝对不是说某一天的晚霞,它其实是讲在生命结束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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