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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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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采女的死,除去她亲友的哀切悲戚,于长安城的芸芸众生而言,不过又是一段高门大户的纠葛传奇,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而对天家而言呢?亦不过是死的时机极其晦气,一条不相干亦不合时宜的人命。
  春夜静美如旧,暖风送花香,秦佩走在御苑的琼花玉草间,却觉得脊背上幽幽的一阵寒意。
  快至东宫时,只见怀恩在一处幽径尽头候着,对秦佩躬身道:“还请秦公子移驾桂宫。”
  秦佩诧异道:“殿下向来回显德殿就寝,只通宵苦读时才歇在崇文馆,为何今日却……”
  怀恩笑道:“秦小公子有所不知,殿下尚俭,近来嫌那显德殿太大,从后室去前殿都得乘步辇,又极其空旷,需燃烛百根才能照亮满室。殿下不喜,便让人将崇文馆左近的桂宫腾了出来……”
  他说的合情合理,可秦佩只觉牵强,便打定主意之后去问本尊。
  桂宫并不似其他殿宇般雄阔恢弘,反而小巧精致,颇有几分江南士族私苑的清雅之风。不知是否是为了证实怀恩所言,内殿极其幽暗,只以四五颗小夜明珠照明,内里有一十二扇绢屏,绣艺巧夺天工,灵秀绝伦,似是四时十二色名花。屏后卧榻上,隐约可见轩辕冕侧身斜倚,正捧着本传奇话本细读。暖暖珠光映在他如玉面上,更添了几分暧昧闲适。
  “殿下忙里偷闲,下官甚是羡慕。”虽不想扰了这一室清净,秦佩仍是低声开口。
  轩辕冕抬眼看他,拍拍身下之塌,“今日你我当效仿古人,君臣同榻而眠,岂不是一段佳话?”
  想起赫连仲祺所言佞幸的传闻,秦佩不禁有些踟蹰。所谓抵足而眠这般的雅事,他与轩辕冕也曾做过数次,彼时并不觉有何不妥,可今日立于此处,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人,心里竟涌上丝丝缕缕的焦躁。
  “以环?”见他发愣,轩辕冕挑眉笑道,“为何这般扭捏?”
  秦佩醒过神来,瞪他一眼,有些别扭地褪去鞋袜,在榻上卧下。
  春寒料峭,故而室内还点着暖炉熏着香,榻边不远的案几上,有一精巧的金蟾香炉,那金蟾扁口大张,含着块不知名的名贵香料,并不似轩辕冕常点的兰草素淡,反而馥郁绵长,缱绻暧昧。
  “好浓的香。”秦佩没话找话。
  轩辕冕放下手中书卷,笑道:“怎么?以环不喜桂香?”
  奔波了一整日,纵年富力强,秦佩也已有些疲倦,便微合上眼,“倒也不是,只是不知何时殿下竟对桂花之味情有独钟,又是桂宫又是桂香,就连这屏风也是金桂那扇正对卧榻,莫不是看上了哪个如兰桂般的美人了?”
  轩辕冕瞥向他眼底青黑,叹道:“长相思,摧心肝,美人如花隔云端。以环你为何不懂孤的心!”
  秦佩被说的寒毛直竖,瞪他一眼:“殿下慎言,殿下想当昏君,臣还不想做那佞幸。”
  想起赫连仲祺一事,秦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赫连家看来与臣犯冲,臣觉得那赫连小姐不错,殿下若是娶了她,倒是不怕不好拿捏,分明就是个没有脑子的。”
  “李婉娘之事……”轩辕冕脸色沉下来,“今日仲祺求见,孤让他先回了,此番是得敲打敲打他。深宫内苑竟还能取人性命,若真的是同批采女下的毒手倒也罢了,不过是阴毒了些的后院手段;可若是背后还有缘故,那便不得不防。”
  想起不明不白的踏马案,秦佩睁眼,眉头紧锁:“不知是何人在背后作祟。”
  轩辕冕突然伸手将秦佩揽入怀里,秦佩一惊方欲挣扎,就觉温热触感抚上自己前额眉心太阳穴。
  他的手法并不娴熟,但动作极轻极柔,原本头痛欲裂的头也不如何难受了。秦佩靠在他身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雅香气,只觉面上烧的火热,心下知道不妥,可又实在舒服,便也未想的起来挣脱。
  轩辕冕静静凝视他,看着他雪白面色晕红一片,犹如儿时洛京宫中随处可见烂烂漫漫的桃花,又有如天将晚时,层层暮云点缀的落霞。
  一时无语,一室旖旎。
  “殿下,”可惜秦以环向来不解风情,只听他凝声开口道,“臣以为采选之事不仅要查,还必须查的水落石出。毕竟虽储位早定,可若有人心生觊觎,难免还是会生出些风波。臣……”
  许是觉得此刻倚在人家胸前,还口口声声君君臣臣有些诡异,秦佩轻咳一声,“我只问殿下一句话,圣上可曾说过何时效仿唐尧?太子妃之位虚悬,可会阻碍禅让之事?”
  轩辕冕苦笑:“你还真是会煞风景,不错,到明年父皇登基便满二十年,他老人家预备那时候扔了这烂摊子甩手不干。”
  比起史上那些血雨腥风相猜相忌的天家父子,轩辕氏父子算是相当亲近,秦佩也惯了他对九五之尊时不时的抱怨打趣,跟着笑道:“兵强马壮,国泰民安,若这也叫做烂摊子,先帝留给圣上的叫什么?”
  见他疲态褪去,轩辕冕收回手,与他一道在榻上躺平,低声呢喃,“以环,以环……”
  秦佩深深看他,他方才为自己按摩经穴,可医人者不自医,此刻他自己才是疲态尽显,犹豫片刻,不由也学着他刚刚动作起来。
  轩辕冕低声笑笑,合上眼睛,不一会便睡熟了。
  秦佩将他手边博王孙新付梓的《御剑鹤鸣》抽走,睁眼看着流苏帐幔,回想着李婉娘一案的种种蹊跷之处,决定第二日前去提审那张姓采女。
  李婉娘的所谓天命之说,必是有心之人加以散播,而且多半是她那攀龙附凤的父兄。司天监的袁老头奸猾的很,想来收了李家的银子,又早已算出她的命数,才有若是活过二八必贵不可言的说法。
  要杀她的人,是要除去一个对手,还是单纯出于对她或她家族的私仇?亦或者,选中她不过浑水摸鱼,可在一片浑水中,真凶的深意,到底又是什么?
  “以环莫走!”
  
  第48章 第十章:杏花零落香红谢
  
  那人睡得正沉,不知梦见了什么,秀气的双眉蹙得死紧,一双水润薄唇微启。
  反反复复都是那句——“以环莫走!”
  秦佩的心里却是一颤,抿住双唇,匆匆过往数年间岁月如浮光掠影般在脑中掠过,先前刻意回避的疑虑不解、心襟摇荡此时摊开在如洗月光下,排山倒海的苦意散去,竟是一片清明。
  他缓缓俯过身躯,在轩辕冕耳边低声道:“殿下若留,佩便不走。”
  不知是否听见他的呓语,原本被梦魇住的人霎时便安静下来,呼吸亦开始变得清浅。秦佩轻轻笑笑,伸手抚上他的眉心,见他神情慢慢舒缓,禁不住怅然一笑。月色撩人,秦佩却只觉得一派悠然,无边清净,不由侧卧看着满室清光,低声呢喃:“长安长安,惟愿长安。”
  可惜在这个多事之春,秦主事的对月祈愿注定落空。
  “长安长安,简直难安!”秦佩在刑部对着陈忓一阵抱怨。
  陈忓也是脸色青灰,“没完没了了……我说不如此案还是移交大理寺罢,横竖他们平素就喜欢这种家长里短、三姑六婆的案子。”
  回想起那日在东宫商议此案时的情景,秦佩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我觉得咱们侍郎和苏少卿交情匪浅,咱们撂担子只图一时痛快,只怕到时候反而侍郎大人不好做人。”
  陈忓捂腮,被烦的牙痛,恨恨道,“我说这劳什子采选就该废了!”
  “行了!”刘缯帛由后堂步出,对秦佩道,“虽只死了个守门的宦官,可到底事情出在宫里,秦佩你还是亲自走一趟,这个节骨眼上,这宦官必与先前李婉娘之案颇有牵连。”
  虽兴味索然,秦佩还是起身,恹恹道:“下官遵命。”
  死了的小黄门名叫李忠,是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宦官,若说此人有何不凡之处……
  “哦?当真如此么?”秦佩轻叩案几,沉吟不语。
  尚衣局直长恭敬道:“不错,这个李忠自小入宫,和其他宦官一同在忠义堂读书,因学问不错,人又机灵,奉御大人当年便亲自将他选入殿中省。”
  秦佩兀然抬头看他:“此人的职司可与妃嫔或是采选有关?”
  “此次采选,除去贵女们从各自府上带来的衣裳,采女们身上所着均由李忠安排。”
  秦佩笑笑:“这当真是个好差事。”
  说罢,他瞥了眼在一旁奋笔疾书的陈忓,“话问完了,咱们也便不叨扰了。直长大人留步。”
  一出尚衣局,秦佩便淡淡道:“这李忠多半是个冤枉鬼,采女案一破,这个案子也便破了。”
  “可这个采女案千头万绪,目前嫌疑最大的仍是赫连小姐啊。”陈忓愁眉苦思。
  秦佩冷哼:“既是千头万绪,不如这样,你我二人各带几名小吏,咱们分头行事。我去义庄看那李婉娘的尸首,这里有个单子,你照这个单子找那些采女挨个问话,虽说上面大多都是养在闺中的大家小姐。可最毒亦是妇人心,切勿轻敌,切记切记。”
  陈忓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论起岁数,我比你还虚长几岁,孩子也有好几个了,这些我省得。不过秦兄,你尚未婚娶,为何对‘最毒妇人心’之事如此心有戚戚?可是曾被哪家的小姐误过?”
  秦佩怒瞪他一眼:“胡言乱语!”
  说罢便甩袖向着义庄去了,陈忓在背后偷笑,心道:“看秦状元这样,可不就是情窦初开不明所以的懵懂状?”
  义庄森冷,除去几个衙役奉命看守外,竟还有几个李家的忠仆,想来是李侍郎遣来看顾爱女尸身的。
  秦佩身后下人出示了刑部的文书,向李家下人拱了拱手,便命人掀开裹尸布。
  李婉娘已死去三日,好在仍是初春,尸首并未腐烂,可面上也已出现了青青红红的尸斑,而原本姣好妍丽的脸孔如今扭曲发紫,眼珠外凸,舌尖吐出。可不看脸,她的仪态却格外的端庄,窈窕身形略带僵硬地平躺,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之上,仿佛并不是躺在幽暗的义庄里,而是醉卧花阴之间。
  正是如此,此情此景才显得格外可怖。
  “仵作何在?”秦佩低声问道。
  有个老头慢悠悠地走出来,对着秦佩颤颤巍巍地便要行礼,被秦佩止住。
  “这李婉娘可是被勒死的?”
  不知是否见了太多的死人,老头只木着脸答道:“回大人的话,这李婉娘项下绳索交错,又吐出舌尖,面色发青,应是被勒死无疑。”
  秦佩蹙眉端详那尸首片刻,又问道:“她身上可有别的伤痕?”
  “并无。”
  秦佩又仔细看了看尸身,安抚了李府的下人们几句,便带人匆匆走了。
  在刑部衙门查了查典籍,又枯坐了会,陈忓才面如菜色地回来。
  “如何?”秦佩似笑非笑地看他,“怎么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陈忓坐下,猛灌了口茶,便开始大倒苦水,“秦兄,你是不知道今日小弟的惨状,那些采女,个个能说会道,边哭得梨花带雨,边能巧舌如簧地将自己摘个干干净净。当真难问!”
  “那个张姓的?”
  陈忓从袖袋中取出厚厚几叠纸,翻了翻,“哦,她倒是个稀奇的,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坐在屏风后头。”
  “可有看到她的神色?”秦佩若有所思,“我让你带一二婢女去察言观色的,你该不会忘了吧?”
  陈忓点头:“不错,我的婢女回话,说那张小姐一直愣愣地发呆,问到后来滴了两滴眼泪,手一直在绞着帕子。”
  “那她必然知情无疑,我今日便请命让宫中派人保护她。”
  两人对视一眼,秦佩接过陈忓的纪录,粗粗扫过,仍觉毫无进展,只觉心中郁卒。
  如今并不缺线索,可这些线索如同断断续续的点,怎样都穿不到一根线上。
  李婉娘……
  李忠……
  神色有异的张小姐……
  采女、尚衣局、勒死……
  秦佩沉吟片刻,取出一张上好的生宣,又寻了根最细的羊毫,在纸上细细描摹起来。
  “来人,将这张纸送去雍王府,就说我秦佩有事相求,请纳锦姑娘相助。”
  
  第49章 第十一章:忍寻棠棣鶺鴒诗
  
  纳锦并未派人回话,她亲自来了,带着轩辕晋。
  上次在京郊,秦佩与她只粗粗谈了几句,算不得交浅言深,故而一直以为她是那种清高傲物、孤冷绝尘的奇女子,还曾与轩辕冕私下议论过,出尘到了极致便是矫情;清高到了最后便是作态,身为皇子,生平所见最多便是形形色色的大家闺秀,于情于理轩辕晋都不该好这口才对。
  可今日再见,秦佩似乎有些明白,为何那些庸脂俗粉轩辕晋皆看不上,独独喜欢这个纳锦了。
  因这案子毫无头绪,又赶上每月初十的休沐,秦佩便干脆辞别陈忓回府歇息。午后慵慵地大睡一场,又换了便服在庭中赏花。暖风拂过,先前亲手做的檐铃在廊下琅琅作响,霎是好听。
  他人虽冷清,私下却不似清流文人般爱栽些梅兰竹菊,生怕别人不知自己高洁,搞得府邸里也萧瑟无比,活像灵堂坟地。于是将位于永兴坊的府邸搞得花团锦簇,云蒸霞蔚。譬如此时,墙角粉桃紫藤争艳,池边又有兰草吐芳,秦佩闲坐的小亭边上更是栽了一圈垂丝海棠,径自开得烂烂漫漫。
  秦佩手执玉杯,喝着先前从东宫要来的西域贡酒,眯眼看着天上流云,将那诡谲的凶案人心都抛掷脑后,说不出的惬意。
  可偏偏就有大煞风景之人,偏偏还无比理直气壮。
  “秦大人,亏你还是个状元,画的图样谁看得懂?”
  美人穿花拂柳而来,应极为赏心悦目,倘若她不是灰头土脸、柳眉倒竖的话。
  轩辕晋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春风满面,想来这些日子美人相伴,过的极是潇洒。
  秦佩放下酒杯,揉揉额心,叹道,“秦某虽不敢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也自认于丹青之道略有所得,敢问纳锦姑娘,秦某这图样怎么就不堪入目了?”
  纳锦在他对面坐下,“先前算我欠你个人情,此番还了你。我知晓你在查采女案,我与这案子也没什么牵连,到底想知道什么,你可以尽管问,我自会帮你。”
  “正是,秦大哥你与我们之间何必如此见外。”轩辕晋笑得牙不见眼。
  我们……
  秦佩瞥了他一眼,对他那种有情饮水饱的模样颇不以为然,“王爷既领了雍王爵,遥领州牧,便该专心朝政为殿下分忧才是。何必分心于刑狱这般微末小技?”
  轩辕晋也不恼,笑眯眯道:“皇兄自有翻云覆雨经纶手,天下有他一人足矣,小王只要不添乱,他也便谢天谢地了。”
  秦佩心道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目光却移回到纳锦脸上,只见后者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已有些不耐之色。
  “实不相瞒,那采女是被人勒死,这图样画的便是那绳索。”
  纳锦若有所思,又道,“大人要是不介意,民女想带些绳结前去义庄比对。”
  秦佩有些讶异,毕竟女子不比男子,对死死生生、血肉模糊之物总归有些恐惧。就连轩辕晋当年闹着要去勘案,只跟着去验尸过一次也再不肯去,纳锦竟还有这般胆识,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
  事不宜迟,秦佩放弃了休沐,亲自带纳锦去了存放李婉娘尸身的义庄,纳锦二话不说地进了,而轩辕晋只凭栏而立,幽幽叹息。
  秦佩挑眉:“雍王有何事要差遣在下?有话便直说罢,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轩辕晋抬眼幽幽地扫了他一眼,继续叹息,很有几分深沉。
  秦佩不耐,转身欲走。
  “秦兄留步!”轩辕晋腆着脸抓住他的袖子,“最近小王和皇兄难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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