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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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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佩点头:“先找个懂行的人将这花装好,我自会去向殿下讨了来。”
小黄门不明所以地应了,看着秦佩走远,对身边人道,“你们觉不觉得这秦小公子性子怪怪的,偏偏殿下还欢喜?”
旁边公公瞪他一眼:“做你的事罢,天家的事情也是我们能妄议的?”
小黄门嘟囔道:“可上次明明是你说的,不喊他‘大人’喊‘公子’,以示差别。”
“还说!”小黄门被敲了个爆栗,委委屈屈地去搬昙花了。
秦佩自是不知自己早成了宫内喜闻乐见的谈资,他只是站在内殿之外,颇有几分近乡情怯。
“秦公子?”怀恩见到他,倒并不诧异。
秦佩行礼:“劳烦怀恩公公通秉,下官秦佩求见。”
怀恩笑道:“殿下早就说过,秦公子来了直接带进去便是,何须如此生分。”
“礼不可废,公公还是禀告声吧,万一殿下不想见我呢?”秦佩倒是坚持。
怀恩拗不过,还是去了,很快便去而复返。
“殿下请公子进去。”
秦佩这才敛衽入内。
轩辕冕斜倚在榻上,依旧满脸病容,可眉目间却依旧清朗,不见萧索。
“免礼罢,听怀恩说你今日格外礼数周到,怎么,被人参了?”
事到如今,他断无可能一无所知,可竟还能云淡风轻地玩笑,秦佩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他亦看了过来,正好两两相望。
轩辕冕眸色极深、如同点墨,顾盼之间更是神姿飞扬,即使如今缠绵病榻,双颧都瘦削了下去,可那双凤眼却依然亮的惊人,反而因着这些摧磨将原先的睥睨锋芒尽数掩去,换上恬澹清明。
甚至还有悲悯……
不知悲的可是己身,悯的又是何人?
许是众生罢……
他在痴痴端详,轩辕冕亦在打量秦佩。许是吃了眸色太浅的亏,秦佩又向来寡言少语、不设城府,那双清澈见底的眼里简直喜怒可见,藏不下半点心机。
譬如从进殿那时起,秦佩眼里便一一透出无限心绪——从忐忑到惊异,从惊异到钦慕,又从钦慕变为丝丝缕缕的怜惜。
而从始至终,秦佩眼里又隐隐绰绰藏着无尽神伤。
最终还是秦佩第一个反应过来,文不对题道,“就是挂念殿下,过来看看。”
轩辕冕笑笑,费力地支起身子,欲掀起锦被。
秦佩大惊上去扶住,“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让你好好看看?”轩辕冕挑眉。
这岂止是谈笑自若,简直就是插科打诨,秦佩被他气的直笑,可笑着笑着竟又落下泪来。
轩辕冕正欲说话,却被秦佩扶回榻上。
“以环如此温顺体贴,孤简直不敢相认。”
秦佩用衣袖将眼泪拭了,摇头道,“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是伤春悲秋,善感得很。再这么下去,岂不是成了那些娘们唧唧的江南书生?”
轩辕冕似笑非笑:“唔,这话倒是该让我亚父、你义父都听听,他们眼中那个极重体统规矩的秦以环就是在背后这么编排他们的。”
秦佩自负道:“不是编排,只是南方士子与我西北男儿比起来,到底是少了几分英武豪气。”
轩辕冕盯着他秀丽面庞和肃然神情发愣,一时间也拿不准他是在有意说笑逗自己开心,还是当真如此想了。
静坐许久,轩辕冕道:“你们怕孤伤心难过,更怕孤羞耻丧气,孤都知道。此番孤也确实是寒了心,冰寒入骨、伤心动气的那种寒心。若是过了昨日,孤还能对这弟弟有半分谦让友爱,那恐怕就不是软弱无能,而是自轻自贱了。圣人都有训,‘以德报怨,何以抱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倘若孤还一味为了先前那点兄弟情义忍让退步,那不仅对不起父皇亚父这些年对孤的教诲,对不起追随孤的这帮人,更对不起孤自己!”
不知何时起,他再不在秦佩面前掩饰情绪,故而语中的怨愤恨意便如万千利刃般倾泻下来,将躲闪不及的秦佩弄了个万箭穿心。想起对秦泱的推断,秦佩移开视线,再不敢与他对视。
轩辕冕只道自己失态将他骇住,也未多想,静静地看着窗外流云。
“殿下,方才见御苑里有株昙花,我看它茎叶已有些发黄,怕是仆役们懈怠了。可纵是这样,那昙花依然还有几分灵气,倒是难得,不如便赏了我罢?”
轩辕冕眯起眼想了想,“去年便曾说要赏你,后来竟忘了,本就是你的,拿走便是。你我兄弟,何分彼此?”
秦佩自是道谢不表,又知他郁卒,刚欲随意说些朝中趣事引他开怀,就听怀恩来报,“殿下,同王与洛王递了帖子,想来探疾。”
“告诉他们孤无恙,”轩辕冕沉吟道,“遣人知会赵相,还是算了,以环为孤代笔罢。”
秦佩在他榻边小案旁坐定,怀恩又奉上笔墨纸砚,不知是否杯弓蛇影,均是簇崭新的寻常端砚湖笔,并无半分特别。
“孤近来身体有恙,无奈监国任重,当亿兆之重责,不敢有分毫懈怠。无奈之下,请诸王协同理政,即日起,着洛王代管工部,同王代管礼部,并宣召嘉武侯归朝代管兵部。诸王宗室,享生民之供奉,自当明令赏罚,劳于躬亲。其余有司,仍以中枢宰辅为马首,还望各位臣工,自各部尚书以下,慨念时艰,慎供职守。”
“那雍王呢?倘若他造势说殿下排挤……”秦佩迟疑道。
轩辕冕冷笑:“怕父皇忧心,孤连中毒之事都瞒下了,倘若他当真如此忤逆不孝、卑劣无耻,便随他罢。”
第75章 第六章:曲终人离心若堵
许是那两张拜帖勾起了太子的手足之情,依旧在东宫养病的监国太子不仅给洛王同王代管两部之权,甚至上表请旨,将两位皇子都由嗣王晋为亲王。至此,圣上所出四子均享亲王之尊,雍王与他两位庶兄相比,瞬间显得不再那么出挑。
难得休沐,秦佩便在府内园中小憩。将那盆优昙带回后,他便精心照料,几乎不假手他人。许是他诚意可嘉,本已枯黄干瘪,眼看没有多少生机的昙花竟也抽出碧绿新芽。虽不指望它能开花,但见这盎然之状,秦佩也不免得意,欣然让下人在亭中摆酒,预备乘着月色独赏这“月下美人”。
可惜天不遂人愿,方方坐下便有下人来报,说是雍王府的纳锦姑娘求见。
秦佩蹙眉:“不是说了对外都说我在衙门,概不见客么?”
小厮很是惶恐:“小的正是如此回的,可那姑娘泼辣说她不怕等……”
秦佩翻个白眼,不耐烦道:“那便说我闭门谢客。”
“小的后来也这么回了,结果那姑娘挺着个肚子,说大不了一尸两命!”
秦佩这才想起,仿佛采女案之时纳锦就是双身子,如今又过了数月……
快要临盆了吧……
“请她进来,”秦佩无奈道,又对一旁服侍的婢女道,“差人烧些热茶热水,取个绣墩,再找张羊毛毡子来垫着。”
“何必如此麻烦。”来人声音依旧清亮爽直,正如其人。
秦佩抬眼看去,不由一怔,站起身来。
自己生平有过交际的女子不多,印象里的纳锦虽不如赫连雅娴娇艳明媚,亦不似印象里的娘亲那般端庄灵秀,可也是个一等一的美女。尤其是骨子里的果决自矜,遇事时的刚毅明智,在他所见女子中极是罕见,总之她不该是如今这般,意气清高还在,可那憔悴不堪,郁郁寡欢之态分明在昭示世人——她在强撑。
“怎么?秦大人贵人多忘事,不过数月转眼就不认得了?”纳锦扬起下巴,眼泪却氤氲在眸中,只是强忍着未落下来。
秦佩沉默半晌,轻叹道:“你身子重,先坐罢。”
纳锦也不推辞,甩开身边侍候的婢女在绣墩上坐下,没好气道:“退下!”
“可是王爷有令……”一个看起来颇有威势的嬷嬷瞥了秦佩一眼,阴阳怪气道。
纳锦冷笑:“秦佩你看看,可不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据说我也是个主子,那我的话便不中用,不作数了?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是不退下,我就一尸两命给你家王爷看!”
那嬷嬷无奈,使了个眼色,带着一干人等退至十米之外。
“你……怎么清减至此?”秦佩担忧道。
她如今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肚子溜圆,偏偏人却瘦削地不行,纵秦佩这般不通人事的童男子看着也觉得恻然心惊。
纳锦不说话,忍了半天的泪水还是洒了满襟。
秦佩本就不善言辞,更不擅安抚梨花带雨的女子,也只好默然陪坐。
还好纳锦不同于寻常女子,失态也不过片刻工夫,她取出罗帕拭泪,就听秦佩猛然道,“幸好你有孕在身不施脂粉,不然这脸就真的没法看了。”
纳锦禁不住狠狠瞪他一眼,轻叱道:“什么话难听说什么,难怪到你这个岁数还孑然一身,我看你就是个永世孤鸾的命。”
一听永世孤鸾四字,秦佩先是僵了僵,又怅然若失半晌,最终竟悠悠笑了:“可不是。”
他神神叨叨,纳锦看得一头雾水,却不想追根究底,只苦笑道:“他变了。”
她所指之“他”是谁,二人心中均是有数。
秦佩叹道:“可事已至此,你又能如何?”
纳锦轻抚小腹,幽幽道,“与我相知相许的轩辕晋,是个坦坦荡荡、至情至性的君子,是个事君以忠、事父以孝、事兄以诚的好人,是个体察民间疾苦,对名利厚禄不屑一顾的亲王,可如今的他呢?”
想起与轩辕晋相交之初的景象,秦佩也不免有些怅惘,可一想起前途未卜的轩辕冕,本就不多的那点抱憾心软顿时便化作乌有。
“我并没有为他开脱的意思,”纳锦见秦佩面色不善,苦笑道,“事实上不瞒大人,我与王爷近来也多有龃龉,他并不知晓,但我已然决定与他分道扬镳了。”
“那……孩子呢?”她的秉性,秦佩亦是熟知,故而也未觉诧异。
纳锦勾唇一笑:“带上他,我可就走不了啦。何况,留个子嗣予他,也不枉我与他这场孽缘。”
“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秦佩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为何?我也问过他,他也答了,就是在那天,我对他彻底死心了。”纳锦笑得讽刺。
秦佩蹙眉:“我不懂,古来立储,看重的不过三样——长、嫡、贤,太子占了三样,又行走中枢多年,和朝中重臣都极有情谊。难道雍王不觉得,他是在以卵击石么?何况就算最终得逞,他可曾想过百年之后、青史之中他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纳锦素面朝天的脸上满是悲切,“是啊,你我都懂的事情,不管他从前如何纯良,到底也是生长宫闱,他怎么可能不懂?他当时是这么跟我说的。”
说罢,纳锦便学着轩辕晋的语气,学的惟妙惟肖。
“为何要争?兄弟几个都是父皇所出的龙子风孙,有何争不得?论起出身,他虽是元后所出,可谁不知那元后本是个罪后,母妃是掌凤印的贵妃,比起元后也是不遑多让。再说贤能,二哥的才学禀赋,我向来是钦佩的,可他却偏偏糊涂,被世家玩弄于股掌之间,毫无抱负。父皇族灭王史二族,将苏家流放岭南,又西逐突厥,立下不世之功,他却不能承父皇之宏愿开疆拓土、威慑四夷、肃清士族余孽……”
秦佩忍不住打断她:“士族根深蒂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肃清的?何况也不是所有世家都罪恶滔天,谈得上是余孽么?别的不说,恩师与义父均出身士族,义父虽不再过问朝事,到底也是国公之爵;而恩师出自河东士族正朔的颍川赵氏,他可还在宰执职位,并未致仕啊。”
纳锦又是一叹:“王爷的想法变化之剧,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第76章 第七章:百金一诺不寒盟
纳锦又是一叹:“王爷的想法变化之剧,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秦佩看似漫不经心,手却在袖中攥得死紧。
“王爷曾向殿下进言过数次,次次都关于士族,可殿下总是敷衍了事。时间久了,王爷心里难免有些芥蒂。他曾与我说起过几次,说太子虽对兄弟们好,可却多有提防,深怕大家抢了他的储位去。那时候王爷当真是无甚争胜之心的,只是少年心性,总觉得男子汉立于世,总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有时府中饮宴,他常对酒当歌,击节而吟曹子建名篇……”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秦佩吟哦道。
纳锦点头:“不错,如今想起来可不是谶语一般?他也当真如曹子建一般不甘怨愤,要与自己的同胞兄长一决高下了……”
“王爷与殿下真正的间隙,应是踏马案左近。彼时天下寒门士子纷纷上书讨伐士族,请殿下严惩那几个世家子弟,结果殿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偏袒,甚至还将出身河东裴氏的案犯之一招入东宫,充为幕僚,也就是这一次,王爷彻底寒了心。”
秦佩冷笑:“踏马案本就大有乾坤,甚至能牵扯上突厥人,殿下并非草草结案,反之是细细彻查,如何能叫做偏袒?至于裴行止,他本就不是主犯,又因涉案终身不得出仕,殿下收其为幕僚又有何不可?倒是王爷,踏马案后豢养门客三千效仿孟尝君,这可不是假的罢?”
纳锦看他,低头笑道:“得友如你,也是幸事。踏马案后,因王爷的上表,一些有心攀附的寒门官吏找来王府,向王爷献策。其中有四人颇得王爷青眼,因均为宁陵人氏,人称宁陵四俊。那几日王府书房的灯火彻夜不息,不过长谈数日,王爷便被他们蛊惑,决意不再做如同王洛王般饱食民禄、无所作为的庸碌亲王,而是放手一搏,图谋大事。贵妃生辰时,王爷亦向她透了透意思,贵妃虽不得圣宠,可这些年把持宫务,心也渐渐大了,自然联络母族,全力扶持王爷。”
“殿下不豫,雍王可事先知晓?”秦佩凝视纳锦的眼睛,不错漏任何异样。
纳锦垂首,纤纤玉指一直在绞弄手中罗帕,上面绣着一对并蒂莲,含苞欲放。
秦佩叹息:“你我也算交浅言深,我今日也不想说那些圣人之道、天下大义这般的空话逼迫于你,这样罢,我问你几个问题,若不摇头,我便当是真的了,如何?”
纳锦亦是一叹,点了点头。
“可见过异族人出入过王府?”
纳锦摇头。
“王爷可在京中有别院,用来密谋?”
点头。
“那别院可有异族人踪迹?”
纳锦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近两个月来,他可是忐忑不安中带着几分欣喜期盼?”
仍是点头。
秦佩深吸一口气:“那宁陵四俊中,可有人精通医毒之术?”
纳锦呆坐在绣墩上,恍若泥塑,两行泪却从脸颊上坠下,落在手中罗帕上,那枝并蒂莲便仿似沾上了露珠,霎时鲜活起来。
跟着纳锦的王府嬷嬷见二人均一言不发、神情肃穆,不由得心焦,其中一人上前提醒道:“出来已有一个时辰了,秦大人毕竟是外男,夫人还怀着身子……”
纳锦柳眉倒竖,不耐道:“怎么,洛王妃能让秦佩添妆,我却不能寻他叙话?滚远些!”
正饮茶的秦佩一口呛到,咳得死去活来,指着纳锦半天说不出话。
见那些嬷嬷唯唯诺诺地退下,纳锦才低声道:“秦大人,你可还记得当日你曾帮王爷寻过我的下落?”
秦佩点头,就听纳锦又道,“寻人可比藏人难上百倍。”
“你是何意?”秦佩故作不明。
纳锦抿唇:“我虽是深宅妇人,可我也知道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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