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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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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铠尧笑道:“你看李贤侄醉成这样,你们今夜就算回去也不得安生,若二位公子不嫌寒舍鄙陋,不如就在此地歇下?”
秦佩正踌躇着,就听李隐兮道:“不了,以环答应我明日一早带我去拜会某位世伯,可不能误了。”
范铠尧“哦”了一声,夹了一筷子茭白,若有所思。
秦佩放下酒杯:“李兄说的是,范世伯,今日多谢款待,晚辈今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他日若世伯不弃,晚辈再回请世伯。”
范铠尧起身笑道:“今日未能宾主尽兴,是老夫款待不周。贤侄在洛京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或是不便,千万不要见外。”
秦佩作揖:“谢过世伯,世伯请留步。”
范铠尧执意送到中庭,顿住脚步,颇为伤感地看着秦佩:“唉,老夫方才晚宴时一直在想,倘若秦大人在,看到贤侄这般风神超绝,必然引以为傲,只可惜……”
秦佩低头不语,桐叶隔着月光在他脸上印下斑驳的剪影。
李隐兮醉醺醺道:“等我们回了凤翔府,就去祭扫……一定转告秦伯父您对他的……他的同僚之义、怀怀缅之情……”
秦佩抬头,又是波澜不惊:“李兄,你真的醉了。”
他对范铠尧点点头:“伯父留步。”说罢便架着李隐兮沿着回廊向外走去。
李隐兮到底是个将近八尺的青壮男子,走了数十米,秦佩渐渐觉得有些吃力,却听到李隐兮在他耳边低声道:“看到那个人了么?”
秦佩冷笑:“不装了?”
李隐兮依然半倚在他肩上,低笑道:“我可不如以环兄海量,方才是真醉了。”
“醒得这般快,李兄真是天赋异禀。”
“西面有棵槐树,树下有一人。”
秦佩看过去,见是一青衣官员,身形昂藏、剑眉星目,正负手独立。
“此人身有正气,”李隐兮淡淡道,“或许以后会有用处。”
不知是否听到响动,那人回身,秦佩与他视线交接,两人均点了点头。
上了马车,秦佩立马把李隐兮甩开,后者也不恼,伸了个懒腰,坐直身体。
马车行出数里,李隐兮才悠然道:“范铠尧此人,你如何看?”
“老狐狸。”
恨狐悄然掀帘进来,递给李隐兮一个竹筒。
李隐兮打开蜂蜡,只瞥了一眼,脸色登时就变了。
秦佩虽心下好奇,但不便多问,只浏览着窗外风景,不发一言。
“此事……”李隐兮坐直了身子,手指极缓慢地抚过扇骨,“是我疏忽了。”
恨狐单膝跪地:“该如何善后,请公子示下。”
“按惯例处置,至于那东西,带去长安封存起来。”
恨狐利落离去,毫无声息。
李隐兮用扇柄抵住额心:“还记得郑七娘么?”
秦佩蹙眉。
“她死了。”李隐兮略带疲惫道,“被人发现死在牢里,也不知那利器是怎么带进去的。”
秦佩冷笑:“我倒是觉得她多半是被人胁迫自尽,抑或是被谋害了。”
李隐兮对车夫唤道:“海雕,去悦君楼。”他转头看向秦佩,笑道:“我可不像以环兄天生海量,方才被那些老狐狸灌得不轻,我得用些茶水醒醒酒。”
悦君楼人来人往,秦佩跟着李隐兮在二楼雅座落座,听着竹帘外其他客人谈天说地。
“李兄可是要打探什么消息?”秦佩心中疑窦丛生。
李隐兮晃着杯中茶水:“此事颇为凶险,知道太多对以环兄反而不好。”
秦佩咬牙道:“李隐兮,你一路把我挟带到洛京,又让我抛头露面去赴那范铠尧的面,事到如今,你还让我避嫌?”
李隐兮嘴角微勾,靠着阑干,满面无辜。
“若有什么计划,李兄还是合盘托出吧。男子汉大丈夫,哪怕是死,也要死的明白。”秦佩冷冷道。
李隐兮摇摇头:“不至于。”忽然他眉头一皱,示意秦佩噤声。
离他们几步之遥,似乎有两名客商正在倾谈。
“唉,朱老板,你说说,今年是怎么回事,户税都收了两次了。”
“别提了,斜斗啊,涨了三成。”
“自两王之变以来,还未征过这么多的税呢。”
“迁都西京,怎么却还要咱们洛京的人掏银子。”
李隐兮微微掀开竹帘,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那两人突然齐齐收声,把银子摆在桌上,便匆忙走了。
有几名官吏前呼后拥地进来,老板跟在后面笑容可掬地张罗着。
“两位……”老板面有难色,“今日的茶钱不收你们的,不知可否……”
秦佩心内隐隐不悦,李隐兮扫了眼来人,笑道:“那敢情好,这盘瓜子我也带走了?”
老板擦擦汗:“请便,二位走好。”
两人从偏门出去,避开那几名官吏的注意,李隐兮笑了笑:“真是有缘,方才咱们刚见过的。”
秦佩冷冷道:“郑别驾、王司粮还有崔长史。”
第15章 第五章:月落宫墙未晓天
春夜微凉,月移花影。
秦佩数着绿窗纱上桃花的形状,久未成眠。
“睡不着么?”李隐兮的声音含糊地传来。
秦佩“嗯”了一声,床榻微微晃动了下,李隐兮似乎翻了个身。
“若我没有猜错,”李隐兮的嗓音本就清雅,如今带着睡意,在暗夜中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甜腻,“明日便会有眉目了。”
“昨夜出了悦君楼便一直有人尾随,你并未戳穿,想来已经料到那人是谁了?”
李隐兮轻笑,身躯微微颤动:“我又不是留侯,哪会什么神机妙算?”他话音一转,“不过,无论此人是敌是友,只要他知晓内情,我便来者不拒。”
自幼失怙,秦佩并不惯于与人同榻,李隐兮衣衫上带着淡淡熏香,让他没来由地一阵焦躁。
两人半晌无语,当秦佩以为李隐兮已经睡熟时,就听后者忽而开口:“如何?”
一个略带沙哑的男音低声道:“似乎是都畿道梁县县丞朱子英。”
那男子似乎站在窗外,但秦佩凝神细看却不见人影,恍若鬼魅。
李隐兮自言自语:“我记得他,前两科的进士。”
那男子又道:“之后他去了东宫。”
“东宫?”李隐兮显然有些讶异,“他不过一个县丞,如何得以出入东宫?”
“他并未进去,不过绕着宫墙走了一圈。”
李隐兮若有所思:“这倒有些意思,夜枭,跟着他,再探。”
“是。”
“为何你的手下全是禽类?”秦佩幽幽道。
李隐兮心不在焉道:“随便起的,有何不可?”
“带上主人,飞禽走兽全齐活了。”
秦佩素来木讷,鲜少出言讽刺,李隐兮不由愣了愣:“不过这些人不算是我的部下,是我父亲的,回头我会把你刚刚那句话转达予他。”
他起身着外裳:“走,咱们也绕东宫走一圈,看看那朱子英到底欲言又止些什么。”
下了马车,秦佩微微扬起头,用近乎敬畏的神情凝望着高不可攀历经沧桑的宫墙。
圣上在登基前虽已是嫡出的太子,但由于母家失势并不得宠,曾尽揽群贤于东宫,韬光养晦十余载,方得以继承大统,鼎定天下。
“宫墙依旧,人事已非啊……”李隐兮悠悠叹道。
秦佩沉吟不语,父亲故去十年,其间他一直在衡阳,鲜少回到洛京。一是不想给义父添麻烦,二是为了专攻学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见故人故景,也可少些伤情之意。
李隐兮不知何时拍了拍他的臂膀,却未多加宽慰:“走罢。”
二人绕着宫墙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李隐兮“咦”了一声,疾步向前走去。
秦佩只好跟上,只见西角门门户大敞,竟无一人看守。
李隐兮蹙眉,径直向内走去。
“等等,”秦佩唤住他,“私闯宫禁,理应判斩。”
李隐兮不以为意:“迁都数年,还谈什么宫禁?何况,刚刚走了那圈你也该发现,东宫守卫早已废弛,即使被人发现了,用些银子恐怕也就能打发了。”
秦佩不可置信地看他:“这是洛京,当了近百年国都的洛京!”
“是啊,这是洛京,七年前这里还是京畿要地。”李隐兮苦笑,“前些年有中枢重臣轮流执政倒是还好,这两年圣上让皇长子监理东都,才隐隐现出些端倪来,到底还是大意了。”
皇长子轩辕显为周妃所出,也不知性子是从了谁,竟像个落拓隐士般,成日里沉迷于山水之乐、山野之趣,对朝事漠不关心。自从迁都长安,按本朝律令,东都便由皇长子兼领洛阳牧,轩辕显不理政事,台阁们忙于经营西京、辅佐太子,故而东都实权近年来由都畿道地方官吏掌控。
东宫不仅是圣上登基前的潜邸,亦是太子先前的寝宫,因此防卫疏忽至此,实在是无比荒谬。进入东宫才发现内里空旷至极,只留下些不易搬动的笨重木具,甚至连园中花木都已枯萎凋零。
李隐兮缓缓笑道:“这洛京官吏也太不会做事,起码也要留个太监下来浇花罢?”
若说秦佩喜怒不形于色是天生木讷,而李隐兮绝对是因为心计过人,就说此刻,从他的神情,秦佩根本分辨不出他是悲是喜。
“可这还是说不通,”秦佩斟酌道,“朱子英在暗示我们什么?这东宫和你要查之事又有何关系?”
天光微亮,月落西沉,初升朝日将整个宫殿印染成如血殷红。
李隐兮突然抓住秦佩的手,一个侧身向园林中一条小路闪去,秦佩这才注意到,有一队宫人从东宫偏殿娉婷而出。李隐兮又捏了捏他的手,领着他弯弯绕绕地回到西角门,出了宫。
“大概他是在暗示我们,东宫内极有可能会有相关的线索。”李隐兮微喘道,“我想,是时候会会这个朱子英了。”
秦佩松开他的手,用衣袖拭去手心汗渍,不知是否出于盎然春意,脸颊微微泛红。
李隐兮镇定下来,四处张望一番,指向一处:“恨狐在那儿。”
上了马车,二人静默半晌,忽然齐齐大笑出声。
“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像贼一样溜进东宫。”李隐兮笑道,一双凤眼似含水色山光。
秦佩摇头,平稳气息。
两人对视,李隐兮戏谑道:“见过秦以环倾城一笑,才知古人为何不惜千金只求美人……”
他话未说完,秦佩却猛然愣住,低叫道:“我明白了!”
李隐兮收了笑意:“哦?”
“依天启律,犯官处斩之后,其家眷要么充入后宫,要么沦为官妓。”秦佩下意识地抚着耳廓,“黄泽泊的妻室多半正在东宫为婢!”
李隐兮看了他一眼,轻笑道:“确实聪明,我果然不曾看错你。”
秦佩继续道:“那朱子英我想可能与黄泽泊有私交,黄案之后恐怕一直被盯梢,故而不敢光明正大地见我们,只能旁敲侧击。”
“那我便让夜枭联络他。”李隐兮合上纸扇,“我们先去见黄泽泊的妻眷。”
第16章 第六章:杜鹃声里斜阳暮
“该你了。”李隐兮出言提醒。
秦佩手中白子悬在指尖许久,却迟迟落不下去。
李隐兮拂去沾在棋盘上的落花碎叶,品着手中清茗,轻叹道:“浮生适意即为乐,此刻我方明其意。”
棋盘上黑白纵横杀局惨烈,秦佩目不转睛:“哦?”
“想来以环兄也必有感悟,咱们这些人命里仿佛是注定的,少时为功,晚来为名,总之是一辈子不得安生。”
一片桃花落在盏中,荡起微波涟漪,李隐兮把茶盏放回去:“你还比我好些,也算是游历过不少地方,而山河锦绣、九州万里,我至今却只去过河南、剑南两道。”
秦佩不置可否:“漂泊异乡千里孤旅,可不是一两句话那般轻巧。”
“或许罢,不过此生若是有幸,我倒是想去江南看看,不瞒你说,”李隐兮笑意温存,“这宅子的主人,原籍就在升州。”
秦佩头都未抬,把玩着手中棋子。
“我曾问过魏国公,江南是何许模样,你猜他怎么说?”
秦佩敷衍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李隐兮笑着摇头:“他道‘有山有水、有花有酒’那便是江南了。”
“要想在江南过得舒服,”秦佩终于肯赏脸抬眼看他,“最好是富贵闲人,这富贵于李兄不成问题,我看这闲字,李兄此生怕是……”
仿佛印证,一阵风声突兀而来。
“公子。”那名为海雕的护卫单膝跪地,奉上一封密函。
无奈苦笑,李隐兮拆开阅毕,拍拍秦佩的肩:“果然是劳碌命,竟闲不得一天。走罢,该做正事了。”
秦佩跟着他走了几步,李隐兮猛地回身,凑在他耳边道:“方才中腹偷换了两个子,你道就能赢我了么?”
秦佩冷着脸道:“口说无凭,可有人证物证?”
他赖皮赖得义正言辞,李隐兮却轻轻笑起来:“这样倒还像个年轻后生。”
秦佩转身便走,步履飞快,耳尖却微微泛红。
不知过了多久,秦佩发觉马车驶至一处江滩,四野苍茫,唯有青黄芦花迎着料峭春风摇曳来去。
海雕拿过一个绣蹬,李隐兮踩着下了车,秦佩在一旁抱胸不语。
李隐兮就当不曾看见,指着西北方道,“从那里抄小路,便是东宫的崇文馆。”
秦佩立时会意:“你把黄泽泊的……”
“黄吕氏。”江风微寒,李隐兮把手拢在袖中,很有几分畏缩。
秦佩不屑地瞥他一眼,侧身一步,为他挡风。
李隐兮刚想道谢,就听秦佩道:“我是怜香惜玉。”于是他轻笑着再次确定,先前觉得此人是正人君子实在是大错特错。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秦佩的指尖都已冻得麻木,才远远见恨狐引着一宫装妇人匆匆而至。
“公子,黄吕氏带到。”
李隐兮摆摆手,想是为了避嫌,恨狐直接把那妇人请上马车,李隐兮与秦佩又走至马车两边,隔帘秘语。
“这是朝廷派来彻查此事的秦公子,有什么冤屈内情,不妨对他如实道来,朝廷定会给你黄家一个交代。”李隐兮一本正经道。
黄吕氏悲切道:“不瞒两位公子,我家老爷实是冤枉,冤仇似海,你让他如何瞑目啊!”
“若是黄大人不曾谋逆,那么又是谁要陷害于他?”秦佩近乎认命地问道。
“朝廷之事,妾身乃妇道人家,自然不便多问,但……但在老爷蒙冤屈死前,确实对妾身提起过,恐怕都畿道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秦佩诧异道:“东都司马,大小也是个正五品的官,谁有这么大胆子?”
“是曾蒲那小人!”黄吕氏哽咽道,“这厮从来只会钻营奉承,欺上瞒下、贪赃枉法,没有他不敢做的。他与我家老爷素来不和,我看八成是他逮住了机会,愚弄了范大人,才对老爷下此狠手,不仅谋他性命,还诋毁他的官声!”
秦佩沉声道:“难道仅仅是不和么?你再仔细回想,黄大人是否察觉到什么,抑或是无意取到什么要紧的物什,比如文书一类?”
车内静寂片刻,黄吕氏颤声道:“可我毕竟不知你们的底细……”
李隐兮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个锦囊扔给恨狐,后者小心翼翼地递进车内。
车厢内窸窸窣窣一阵响动,那锦囊又被原样送了出来,李隐兮接过,打开瞥了眼收回袖中。
“多谢夫人相助,若黄大人果真负屈含冤,不管此事背后是再大的官,又有再大的难处,朝廷都会还他一个公道。”
黄吕氏似乎幽幽叹了声:“若公子真能为亡夫伸冤,也不枉妾身苟且独活一场。”
送走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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