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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金屋记-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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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报以一片意味不明的沉默。
到了这年秋天,霍去病以未满弱冠的少年将军身份,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地,斩捕单于祖父、季父等,枭首两千余。群臣议功,霍去病获封冠军侯,尽管卫青数次上表为谢,但和他的列侯身份同时定下来的,还有与当利公主的婚事。到了冬天,卫青姐卫少儿之女因德才兼备,入选太子妃。卫家声势大振,就连陈家也跟着更为当红:如今有谁还看不清楚,卫家、韩家背后,其实还是皇后那不显山不露水的娘家陈氏。
不论刘宁还是刘寿,的确也都显得很喜悦,刘彻更欲大事庆祝,虽然因为西北战事正是如火如荼而止,但到底还是让李延年准备了新鲜的歌舞,和陈娇一道在椒房殿中欣赏。陈娇也觉得今天的这位新讴者歌声特别好听,她正想和刘彻指出此点,忽然觉得声音又活了过来,在她心湖上方轻轻盘卷。
她已经沉默很久了,自从陈娇下了这个决定,她就再没有回应过陈娇的说话,倒显得陈娇像是在对空气自白。而如今她在陈娇耳边轻轻地说,语气竟带了一点悲悯,她说。“唉,这首歌,她当然唱得好听,要不是这首歌,她又哪会受到天子的宠爱?你可要好好地听,据说她最当红的时候,连卫青都要讨好她呢。”
陈娇动作一凝,她忽然间明白过来:这一位,就是在刘彻后宫中那无数姓王的姬妾里最为出众,最为独一无二,早夭后甚至还能得他为之招魂,流传出千古笑话的王夫人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所有荆棘忽然间像是全都长到了陈娇心底,她剧烈地疼痛起来,甚至疼痛得连酒杯都握不住,令一杯酒翻到了地下。
96清静
“我……我能够约束我的妒忌;君王三宫六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难道我还能要求阿彻从一而终;和我白头偕老?”
她对自己说,也对声音说;“世上男子;难道还真有谁能从一而终?他要拈花惹草是他的事,只要心还在我这里……”
声音答非所问,她只是幽幽地道,“她唱的是燕地一首民歌;你觉得好听吗?”
陈娇一下惊醒过来,几乎要从榻上翻下去;她挪动了一□子,便有人上前问,“娘娘,是要喝水?”
陈娇是连喝了两碗水,才缓和了喉咙中那股难耐的焦渴,她轻声问,“我睡了多久?”
“两个对时。”宫人恭顺地说,“您今晚歇得早,现在还没过子时呢。”
椒房殿和清凉殿相距不远,她还能听得见清凉殿里隐隐约约传过来的歌声,可见的确是没睡多久。陈娇点了点头,轻声说,“都退下去吧。”
宫人们就潮水一样退下去了,只有一轮弯月亮,透过窗格子清冷冷地照进来,在陈娇身边洒下了一榻银白。
陈娇也不是第一次听到清凉殿里的热闹,她只是第一次觉得原来寂寞也可以这么伤人,她忽然间明白了声音的那句话。
帝王真心信不得,是因为以心换心,他的真心换了你的真心去,他是不吃亏的。
刘彻不需要担心陈娇移情别恋,不需要担心陈娇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共赴巫山,他不需要担心陈娇对他宠爱不在。他是爱她,可他再爱她,也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爱着她。这是帝王的身份赋予他的无限权威,谁能改变?
所以他也就注定不能理解陈娇的嫉妒,他能宽容,但再怎么宽容,他也不会为了陈娇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等到她上了四十岁,刘彻再恩深义重,也不可能对她还有多少兴趣了,就算她保养得还很好又如何?年轻这两个字,已经是再细腻的铅粉都胜不过的浓妆。
陈娇想,“到了那时候,说不定我也不能再活几年了。阿彻对我的情分也许真的不因为姿色,就算会色衰爱弛,说不定在容'奇‘书‘网‘整。理'提。供'色尚未衰老之前,我已经不在了。”
她又不禁对自己微微地笑了,低声说出了口,“可这又是何必呢?”
如果她都需要用“活不久”来为自己继续去爱开脱,这份爱又哪里会让她开心?也许终有一天,她的妒忌会把她仅有的,那一点点疑似快乐的情绪吃光,到那时候,说不定她连荣华富贵都不会保有。刘彻虽然爱她,但却不会喜欢一个成天想着霸占他所有宠爱,将他所宠信的美人一个个用最残忍手段踩低的妻子。
这一条路,是永远都走不通的,她却始终还是要试了一试才真正明白:唯有不爱刘彻,才能真正地取悦到刘彻。就像是卫子夫一样,对他既然没有要求,当然能做一个大度的贤后。到后来她有亲儿子,有亲弟弟有亲外甥,有刘彻的尊重,有没有他的爱,很要紧吗?也许就因为没有爱,她才能安稳走完那荣宠不衰的一生。
陈娇其实一直也想走这一条路,她不是傻子,这么成功的一条路摆在跟前,她为什么不走?却偏偏要走上一条绝路?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也实在是太矫情,但有时候望着窗边落日,想着时日又过了一天,而她的生活是如此的无趣而死寂,她简直正在慢慢窒息慢慢死去,她就又觉得也许卫子夫和她从来都是不一样的,能满足得了卫子夫的东西,未必能满足得了她。荣华富贵对卫女来说,是经历过贫穷卑下的她最重要的宝物,有了它她就能一无所求。而你说陈娇天真也好,她自少锦衣玉食,反而看淡这些,只要将来吃的不是麦饭,蜜浆里的杂质是多还是少,真有这么重要吗?
那么她追求的到底又是什么呢?又有什么能让她快乐呢?
陈娇就把头靠着窗外,仔细地聆听着那隐约的、零落的歌声。
就她那一天,当她望了刘彻一眼,见君王已经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美人,善解人意地一笑,和刘彻开玩笑,“这么喜欢她,不如今晚我和她一道——”
刘彻皱起眉头,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快,“不要这样说!你和这些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唉,最讨厌就是他还是真的待她与别个不同。
也就是在那一刻,陈娇一边叹息,一边又毫不犹豫地关上了这一扇门。
“你说得对,”她讲,“这条绝路,是走不通的。”
天下间能给一个人带来快乐的所有东西,她都已经拥有,所有途径,她也都已经尝试,连这最后一条绝路她都走过了,还有哪一条路能走呢?
陈娇几乎有几分赌气起来,她想,“我就不要快乐!”
就干脆这么虚情假意地扮演一个贤后,反正她也许再也活不了多久了,死后双眼一闭,别的事她再也管不了啦。她已经为她的家庭做了太多了,她再也不想多做什么,多牺牲什么了。要不然那就真的把刘彻干掉,天下由得刘寿胡搞去,她就只管养上无数男宠,尽享无边的富贵和美色,她为什么不能?她能,只要她想就能,只要她敢就能。她实在是这么强,强到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的了。
只除了这么做也并不会让她更快乐。
维持原状不会让她快乐,用美色麻痹自己也许会让她快乐,但用美色麻痹自己,前提就必定是毒杀刘彻,将天下推向不可知的命运之中,而她的良心,她那尚且知道天下大势不应为她一人的喜怒左右,驱逐匈奴的大业不应为她的任性而陷于危机的良心,早在她下手之前就会毁掉她的快乐。她是这么厉害,天下真的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她,而她坐在这里,坐困愁城。被眼前这个局难倒,所有可能她都试过,没有一条路可以让她快乐。
不快乐会死吗?不会,只会比死更难受。
陈娇忽然间就明白了高祖吕太后的心情,天下人谁都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戚夫人,甚而活生生将惠帝吓得病了,以吕太后心胸,为单于所辱,尚且忍辱负重,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对待戚夫人的残忍手段,只是让她在青史上留下话柄,让她和儿子离心?她已经赢了,她为什么不能保持一点风度?
因为一个不快乐的人,是不可能保持风度的,一个不快乐的人会一点点变得疯狂。这一样被她忽略了这么久的东西,这无形无质的快乐,原来竟是她不可或缺的一样情绪,她还是要去追逐它,这就是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陈娇想,“我一定要快乐,不论多难,多苦,付出多大的代价,有一天我也要快乐起来。荣华富贵有什么意思?若能开心,就是做个商人妇,又有什么打紧?”
于是她又回到原点,回到了所有问题的起点:她要如何才能快乐呢?
陈娇于是就着那来自燕地的、悠扬的歌声开始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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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位王姬的能耐也真的非同小可,其实说起来,大小王姬当年是要比她更美丽一些,无奈有王太后在前,这对姐妹花就没有这位小小王姬得宠了,不到两个月,刘彻就和陈娇提起来,“还是挺能讨我欢心的,你给她提个美人的位份吧。”
陈娇白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说,“今年去上林苑,是不是要带她一道去啊?”
见刘彻瘪笑默认,她哼了一声,“那你就只带她去好了,我不和你们去了。免得碍眼。”
前些日子,她也不是没有真真假假地和刘彻这样打闹过,刘彻就根本没有当真,“你不去上林苑,夏天这么热,你要去哪里?”
陈娇说,“我去长门园住。”
长门园距离长安城有很长一段路,四周也都是荒野,除了距离文帝庙近一点,可以让刘彻祭祖时歇脚之外,这些年是很少接待客人的。陈娇更是从未踏进一步,在上林苑没修好的那几年里,她宁可去骊山别院,也不接受刘彻的提议,去长门园小住。
刘彻不免讶异,见陈娇不像是在说笑,他更吃惊了,“你是真的要去长门园?你——你——”
忽然跑到长门园去,没个像样的理由当然也不行,陈娇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不是一个人去!还要请母亲过去陪我。这几年来,董偃闹得越来越厉害,好像父亲去世之后,就没有人能治得了他一样。两个嫂子都说,季须为了这事,和母亲吵了几次。母子之间渐渐疏远……要是去上林苑,母亲肯定又把董偃带去,就我们母女俩在长门园里住几天,也许还能好好谈谈心。”
董偃这事是陈家家事,刘彻这个做女婿的肯定不好多说什么,但他依然极为不舍,和陈娇泥了半天,“我下令把董偃发配边疆——”
“那你就等着母亲和你玩命吧。”陈娇似笑非笑。“来硬的能解决,我也就不来软的了。”
见陈娇心意已定,刘彻只好又和陈娇讨价还价,“住三天就回来。”
“我预备住一个月呢!”陈娇很吃惊,“这么多年没过去了,怎么也要好好住一段日子。”
她又瞟了刘彻一眼,捂着嘴巴笑。“这么多年了,也让我离开你那三千佳丽,得几日清静好不好?”
刘彻才懒得理她,和她拉扯了半天,最终大家各让一步,陈娇得以在长门园住上半个月,一天都不能再多。
陈娇也有几分啼笑皆非:谁能想到竟一天,她连到长门园去都是奢求。
97再入
陈娇也的确很久没有和大长公主谈心了;入宫十多年来;她和大长公主虽然时常私底下说话,但谈的也都是宫中事、家中事、朝中事。原本还谈一谈陈娇的孕事;但这些年来大家都渐渐绝望,连大长公主都不谈巫祝了;孕事不提;也就没有什么私事好提了。
这一次和母亲去长门园消闲度假,她才感到大长公主的确是见老了。
的确,说起来是上一代的长女,先帝是中年崩殂就不说了;王太后比大长公主还小几岁呢,前几年不也没了;老人逐一凋零,现在大长公主也是五十岁往上的年纪,鬓边的白发渐多不说,走动得久了,连步伐都有些不灵敏。
“那还是当年照顾你外祖母留下的病根了。”往长门园过去的路上,大长公主很有几分感慨,“长寿殿到了冬天总有几分阴冷,长年累月地跪坐在老人家身边给她捶腿揉肩的,时日久了,膝盖到了雨天就犯酸疼。”
“外祖母有福气。”陈娇说。“嫁出去的女儿,一般也很少能这样经常入宫觐见,要是嫁的远,一年到头见不到一面,也是有的事。”
“你外祖母这一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除了晚年和儿子闹了点别扭,和孙子也闹了一次别扭之外,一生人富贵顺遂——唉,就是眼睛看不见,日子过得也够无聊的了。”大长公主就感慨地说,一边拉开帘子,在辚辚的车声中指点给陈娇看。“喏,那就是长门园了。小时候要带你来玩,你怎么都不肯,现在有了骊山别院和上林苑,你倒是又要过来了。”
长门园就算再尽善尽美,那也是公主府的产业,自然不能和帝王别业媲美,论占地也不过是数里方圆,不过,因为刘彻有时候也会过来歇脚,这里一直不曾荒废,远远望去,在那绵延数里的宫墙上头,隐隐约约还能见到葱茏的花树,在艳阳下肆意地舒展着身姿。
陈娇忽然觉得这的确是个相当美丽而精致的小园子,和她想象中那森冷幽暗的大监牢不同,此时的长门园是幽静的,然而却一点都不凄厉,它承载的还是她的得意,而不是她的落魄。
但她也能感觉到心湖里那轻轻的颤抖,就像是一头受过伤的野兽,再来到从前囚禁它的监牢之前,就算如今它再也不可能落进如此下场,但却依然有本能的反感和痛楚残留了下来。
她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又和长公主闲聊,“从城里走到这里,乘车要大半天了,路也不大好走,如是骑马,也要小半天的路程。”
“底下人做事还不都是这样,天子少来这里,驰道就修整得少了,再说,这边过去走上数里就是一条轨路,也没有人会来冒犯天子的驰道。你看我们走了这半天,也没遇到一个行人,就连守路的兵卒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其实热闹都在轨路上,从这边过去,直出函谷关那就是洛阳了,商人学子,嗐,往来的人多了。”大长公主就和陈娇感慨,“如今毕竟是盛世了,还记得跟着爹娘从代国过来,一路上老百姓卖儿鬻女的还有不少呢,现在有钱人越来越多,个个穿金戴银的,商人妇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律法上写的话,也都成一纸空文啦。”
正说着,车行已经穿过了长门宫的宫门,两人顿时觉得头顶一暗,一股沁人的阴凉透了出来,大长公主得意的道,“这是爬山虎架子,一路到大殿门口。夏天过来避暑的时候,一进宫门,一身的汗就都没有了。你两个哥哥不知道多喜欢过来消暑,就是你性情古怪!”
陈娇瞅了母亲一眼,并不说话,她早已迷失在了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古怪情绪之中,迷失在长门园的美景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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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起她的两个哥哥,就是在晚饭时分了,随着过来服侍的下人们送上了清凉适口的蜜酒和满目青翠的下酒菜,两母女也就在山台一角铺陈开了对酌的摊子,酒过三巡,大长公主先有些沉不住气,频频顾盼陈娇。知母莫若女,陈娇知道母亲心里也是明白的:带她来长门宫,不止是为了和她两个人散心。
“陈季须和陈蹻这两个畜生,已经很久都没有过府给您请安了吧?”她也就开门见山,不和母亲玩虚的了。
大长公主蓦地一震。
陈家富贵,一门出了二侯一皇后,单单是陈家名下的产业,就有堂邑侯府、隆虑侯府同窦太主自己的大长公主府,一家三口分别住在三处,以前陈娇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大家倒是经常在他的病床前见面的,就是陈娇都出宫探望过几次父亲。现在老人家去世了,要真的不往来,母子之间说不定也就比邻居还要生分了。
不过,这话说到头,那也是因为大长公主实在是太宠着董偃了,这个声名赫赫的董君已经当红了十多年,长安城削尖了头想要往上爬的小官,见到他比见到两个侯爷还要尊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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