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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2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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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距离一瞧,其实大汉生得鼻梁挺直、下颔方正,配上旅装密髯,平添几许江湖气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须,换上繍金袍子玉扳指,说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双手奉还瓦盅,取出帕子轻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些许残羹。少年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在人生将尽的当儿,他很高兴自己亲手烹调的最后一碗豆腐脑儿给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园外那些凶狠的官差。



“卤打得好。”半晌,浪人睁开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里似有一丝笑意,但口吻认眞严肃,浑无半分轻佻。“但豆腐脑儿的盐卤勾得太过了,质地稍硬,还带有一丝卤水的苦味儿,殊为可惜。”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与大门相距甚远,语声难及,他几乎以为大汉是听了官差的话才这么说的。“明儿你试试勾薄些。都说:‘豆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口感过硬,可惜了你这轻易不泄的好卤芡。”



大汉忽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吊新钱递去,笑道:“我忘了给钱。在我来的地方,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使钱的。”



“看来……还眞的是乞丐。少年摇摇头。“都说了不收你钱。”“收下罢。”那人笑道:“我明儿还来吃,总不能都不给。”“……明儿不开张。你别等啦。”“那后天罢?”



少年突然烦躁起来,端了空碗回头便走。



“杀人的血味儿,和杀畜生是不一样的。”



少年愕然停步,回见那人仍是双手跨膝踞于墙角,嘴角抿着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将手伸至腰后,握住藏于衣下的解腕尖刀一若浪人大声叫嚷起来,他便没机会杀进园里了。为了那捞什子论法大会,越浦几千名官差全出了城,廿五间园只剩下梁家的护院武师,当中还有大半跟着城尹大人上了阿兰山。梁成武那畜生身边之人,再不能像今天这样寡少。这是唯一的机会。亮出尖刀,或许能教他别声张?



浪人似乎读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抬头,笑道:“你认识徐老头多久了?三年,还是五年?”



少年一愣,讷讷道:“两……两年罢。”其实远远不到。算上两人眞正相处的这大半年,他知道有徐老头、有这豆腐脑儿摊子,以及美丽出尘天仙也似的双双姑娘,至多一年加一点。就这么承认自己与徐家父女其实一点也不熟,意外地令少年感到挫折。



浪人笑着点头。“过去我来越浦,总会光顾徐老头的牛肉汤豆腐脑儿,他女儿这么小的时候……”他蹲着往眉眼处一比。“我还抱过她。这几年我甚少履迹东海,不想当年的小女娃儿,都出落成大姑娘啦。他们父女俩都是你葬的罢?能不能带我拈炷香?”



少年深吸了口气,抚过心头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城南徐家祠堂。你找管事的徐先生问问,他会带你去。我……我今儿有点事。”回头便走。



“为了一名素昧平生、已然香消玉殡的女子,这么做値得么?”浪人叫住了他,眸中精光暴绽,彷佛沈睡深林的猛虎雄鹰突然苏醒,一字一句都如铜瓜铁锤,重重敲上少年的心版,带着王者一般的慑人威仪,直迫得少年无法喘息:“你是她的什么人?是手足、是情人,还是尙未完婚的夫婿?你和徐老头又是什么关系,便要报仇雪恨,轮得到你么?强自出头,是想做英雄?徐老头的女儿若还在世,她会希望你为了替她报仇,牺牲宝贵的性命?”



少年被连珠炮似的一串急问,不由瞠目结舌,片刻才摇头道:“我没读过书,只会杀猪宰牛,你问的这些,我一个也回答不了。但这事无论谁来问我,再多问我几万几千回,结果海是一样的。我想为双双姑娘做这事了。我只想……只想讨个公道。做不了这事,我一辈子睡不好觉。”



那人凛凛直视,见少年竟不心虚回避、反而益发坚定起来,冷冷道:“你的行为只得一个字。知不知道是什么?”



“……是‘蠢’罢?”少年苦笑:



“以前在肉铺,东家常这么说我。”他心知东家对他是极好的。未满师的学徒突然说要走,决计拿不到白花花的五两,就算剐了上档也不値这么多,通常是一顿棍子打将出去,风声一放,一辈子都别想回这行当。



“你错了。”那人露齿一笑。少年这才注意到他说话有种怪异的口音,脚上的长拗毡靴尖端微翘,怎么看都不像东海本地,甚至央土的款式。“是‘义’。你的付出不为自己、不求回报,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微不足道,只要是该做的事,牺牲性命也想完成,这就是‘义无反顾’。”



那人正色道:“义,是一种高贵的特质。它存在于你的血脉里,终生奔流不息,在软弱时给予力量,在迷惘时指引方向。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如此珍贵的天赐之血,即使拥有,也无法靠娶妻生子将血脉延续下去。‘义’是信念,义之血脉,也只能靠信念传承。”



“义……的信念?”少年喃喃道。



“在南陵有群人,他们和你一样,流着高贵的凤凰之血^那是南方对‘义’之血脉的敬称,与南陵诸封国的国主,同属羽族最高贵的凤之族裔。为了捍卫这份珍贵的信念之血,也为扫除世上的不公不义,他们发誓不娶妻、不荫子、不封爵、不蓄财,荣辱休止,身无长物,终生不渝地奉行这个‘义’字,直到合眼。”少年听得迷茫起来,片刻才道:“你……你是这样的人么?”



“我是。若你愿意,也能成为那样的人。”那人站起身来,少年才发现他生得高大修长,腰窄膀阔,柔软的厚髯浓发迎风飘飘,衬与背后大楯也似的巨物,纵无金缕玉带,仍有着难以言喻的肃穆威压。



他将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眸中笑意温煦。“你知道是谁让我来的?”少年摇摇头。



“是金桥肉铺李的东家。”浪人咧嘴一笑。“他说有个可爱的学徒走了,说不定要做傻事,怎么也劝不下,心里十分挂念。是他同我说了徐老头父女的冤屈,还说这一年多来你天天往廿五间园外跑,只吃一碗豆腐脑儿就走人,只为瞧徐老头的闺女几眼。东家说没见过你那么傻的,喜欢便央人提亲哪,他给你准备了一笔钱,只等你开口。”



少年一愣一愣,泪水忽如涨潮,突如其来地溢满眼眶。“你现在舞刀冲将进去,拼着性命不要,或可刺死那梁成武,然而赔上一条性命不说,难保不牵连无辜人等。万一他的婢仆里也有忠义之人,同样拼着性命不要,也想要阻你一阻,你杀是不杀?”少年为之语塞。



“暗藏尖刀,身死酬仇,那是刺客的行止。刺客可以报仇雪恨,却不能令正义伸张。”那人潇洒一笑,眸光豪烈起来,焕发着难以形容的炽烈光彩,令人胸中血沸:“能贯彻‘义’之一字,济弱锄强、衡天卫道的,是游侠!”



三乘论法的会场,设于莲觉寺的正殿“觉成阿罗汉殿”前。偌大的广场上遍铺大片的精磨青石砖,被初升的朝阳一映,古朴温润的暗青光华中似有点点金砂,剎时令人有“足踏西天雷音寺”之感,不只坐上高台的王公贵族赞叹不已,连沿山拾级的各级官员见了,亦都心摇神驰,久难自己。



觉成阿罗汉殿两侧各有一宏伟偏殿,唤作“十方圆明”、“诸漏虚尽”,三殿呈“门”字形夹着广场,场内的三座高台依殿势而建,左右两台分作阶梯似的五层,螅馊桑蛹浞锾ǜ侵苯右跃醭砂⒙藓旱畹慕滋ㄎ钇鹚恼衫锤叩镊劢痫慰詹事ィ扇菽晌灏倜鹞嵛朗坎悴慊啡疲У锰耙菜疲欢ザ怂拿娲股矗┗屎笮蓓ā



广场中央有座丈余高的五瓣莲台,是佛子与诸位高僧上台说法处。至于莲觉寺举寺上下,俱都张灯结彩,妆点得金碧辉煌,自不待言。



筹办大会期间,莲觉寺的显义和尙忽传中风噩耗,令抚司大人迟凤钧错愕不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登门没见着人。好不容易病情稳定了,迟凤钧亲临寺中一探,果然显义形容枯槁,瘫在床上人事不知,非是借故装病,急坏了焦头烂额的抚司大人。



所幸几名“显”字的青年僧人十分能干,不但接手张罗,还将显义收藏的法会资金悉数拿出,再加上越浦乌家的银两奥援也及时到位,总算得以增派人手,赶在佛子指定的时间布置完成。连慕容柔见了,也忍不住点头:“人手、场地均是有条不紊,迟大人辛苦。皇后娘娘见得如此盛况,亦当凤心大悦,上表朝廷,为迟大人记上一笔功劳。”



“岂敢岂敢!”迟凤钧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就清症的面颊更微见凹陷,心力交瘁全写在脸上,不觉苦笑:“忒大的差使,下官不敢居功,只求无过。阿兰山下的警跸安全,全靠将军啦。”



慕容柔面无表情,随行的适君喻拱手道:“抚司大人客气。金吾卫把守山道,严密管制,连我家将军都只能带上这么点人来,今日大会定是滴水不漏,安全得紧,大人毋须担心。”



自皇后娘娘驾临栖凤馆,阿兰山便只任逐流的金吾卫得以出入,无论慕容柔从谷城大营调来多少人,永远只能驻扎在山下;及至佛子抵达东海的消息传来,为加紧布置场地、打杂办事,金吾卫又征调数千名越浦及附近大小郡县的衙役上山,由越浦城尹梁子同负责指挥,协助迟凤钧处理大小事宜,独独不让镇东将军府插手。



连慕容柔想抽调万名铁骑增援骁捷营,以备不时之需,皇后娘娘也有意见,派任逐流传口谕,让将军“勿扰军民”。慕容柔只得把这支万人队部署在越浦城外,万一阿兰山生出事端,比之百里外的谷城大营,总能就近相应。



身为东海文武官员之首,慕容柔天没亮便抵达阿兰山下,随行的除了将军夫人沈素云与随行女伴,还有率穿云直的“风雷别业”之主适君喻,以及李远之、何患子、漆雕利仁等小三绝。以他堂堂东海一鎭封疆大吏的身分,排场实不能算大,谁知山脚金吾卫一拦,传达娘娘的旨意:世袭王侯、宗室封爵者,可携随从三十人上山;朝廷一品大员,可携二十人,以下依品秩递减。



适君喻心头火起,强按怒气,抱拳道:“都统大人,我家将军节制东海,手握精兵十万,虽非宗室,亦属栋梁。不说排场,便为今日大会之贵宾安危,带支百人队上山去,似也不为过。”



那金吾卫士瞥了瞥手里的名册,休说“‘浑雷紫电’适君喻”七字讨不了什么人情,怕连慕容柔的面子也不肯买帐,仗着有皇后和金吾郎撑腰,不泠不热一拱,皮笑肉不笑道:“适庄主,眞是对不住,小人有皇命在身,上头怎么交代怎么办。适庄主的手下非是官署正制,放这二十人上去,算小人拧了脑袋别腰上,再多没有啦,还望庄主见谅,勿要为难我等。”



漆雕利仁指着那人,露出白森森的牙一笑,回顾李远之:“他说不要脑袋啦,不如我帮他罢,嗯?”李远之铁青着脸,低声道:“别添乱!这个人不行。”漆雕难掩失望:“又不行?”



慕容柔无意冲撞皇后一系的人马,摆了摆手,索性只携二十人上山。迟凤钧见他身边随从寥寥,怕任逐流是来眞的了,被适君喻挤兑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连慕容在皇后跟前都说不上话,何况自己?正想好言劝慰,慕容柔却似不怎么在意,只问:“迟大人今儿见过娘娘了么?”



迟凤钧一愣。“下官一早去栖凤馆,晋见过娘娘了。只恐扰了娘娘用餐梳洗,没敢多待,请过安便即离去。将军何出此问?”慕容柔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坊间流传,说娘娘近日凤体欠安,想向迟大人打听一下,看看娘娘面色如何,需不需要在越浦另觅良医国手。”



迟凤钧想了一想,笑道:“将军还请宽怀。下官虽未亲眼见得娘娘的玉容,但听言语间中气十足,呼喝侍女的口吻亦颇为精神,实在不似有症。民间耳语并无根据,将军莫往心里去。”



(那便是没见着人了。)慕容柔点头微笑,不再言语。



迟凤钧将鎭东将军一行安排在右首高台的五阶首座,慕容入场时,率随行众人于莲台前俯首跪拜,向中央凤台的皇后娘娘行朝觐的大礼,直到看台之上传来“将军平身入座”的宣颂,方才起身,但见台顶藕纱飘飘,仍是不见皇后的身影。



要不多时,一阵喧闹声自山门外漫入,却是独孤天威与梁子同到了。“哎哟我的老天爷!这不是堂堂镇东将军慕容大人么?”独孤天威虽是皇叔,还是依例行完跪拜礼,抬头一见着他,腆着大肚子爬上高台,高声笑道:



“敢情东海的兵死绝了,将军只带……我看看,一、二、三……这几只小猫忒寒碜,本侯实在数不来,一数便发冷啊!咦,我家耿典卫呢?莫不是教你给弄死了罢?冤!这实在是太冤了!忒有前途的年轻人,死得可怜哪!”一溜烟跑到看台边,大肚膀往护拦一搁,冲着中央的看台攘臂哀叫:“皇……啊……皇后娘娘!本……本侯要申冤!冤哪!”流影城众人俱都面露尴尬,独无横疏影的踪迹。慕容柔知她蒙召留宿栖凤馆,料想亦随之登上凤台,是以不见。



独孤天威大吵大闹,旁若无人,梁子同赶紧唤随从将他扶下来,对慕容柔笑道:“侯爷一早便喝高啦,将军勿怪。”慕容柔乜他一眼,淡道:“看来城尹大人接待昭信侯,也是鞠躬尽瘁了。”



梁子同进士登科,舞文弄墨的本领不逊于这位刀笔吏出身的鎭东将军,岂不知他言外之意,射的正是“死而后已”的一个“死”字?扶正乌纱整了整蟒袍,不慌不忙道:“下官今日出城,偶见道旁牛蹄印中竟有鲋鱼,不知将军见否?”



“牛蹄鲋鱼”四字,指的是死期将至。市井流传:琉璃佛子身怀密诏,抵达东海之日,便是鎭东将军府易主之时;届时须是将军无头,抑或十万精兵易帜,犹在未定之天。



民间耳语固不足信,但梁子同是中书大人心腹,自接管越浦以来,这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河港重镇,涓滴油水均未沾过慕容柔的口,直接由梁子同派人解往平望,镇东将军只好变着花样,从五大家身上刮出资脂来。这话自梁子同口中说出,威吓之意更加露骨,今日封山的又是中书大人的亲弟任逐流,闻者若胆魄不足,怕已是愀然色变。



慕容柔仅只一笑,怡然道:“东海何处不见鳞介?我倒没特别留意。城尹大人善修佛法,想必已上奏朝廷,欲决央土三江大堤,引水来救鲋鱼了?”梁子同听出他话里“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意思,想起这位鎭东将军手段雷厉,常情难度,悻悻闭口,一径冷笑。



与会的达官显要一一向中央主台行大礼之后,次第入座,忽听一声长长的号角呜鸣,杂以镯钹经声,饶富异国风情。



山门之外,礼宾官大声诵唱:“鎭南将军到!南陵僧团到!”远远抬来一乘通体饰银、珠光宝气的软轿,缀满玛瑙翡翠的嬅锦逢盖之下,似是踞了个小小人儿。及至近处,众人才发现轿上之人一点也不小,生得身躯奇胖,腰围足有三两名成年男子之阔,肤色乌黄,布巾缠头靴尖弯翘,服饰充满南陵风味,连好用香料的习惯也是;软轿之至,迎风送来一股浓烈的焦檀熏香。



他之所以看起来小,盖因软轿大得惊人,足足要十六人合抬,竟比一辆双驾马车还要大。软轿在莲塞前停落,轿上的肥胖男子带着一名六、七岁的男童滚落地面,伏首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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