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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3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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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还有我。”比起锐目,鬼先生宁可面对这股思考机器般的威压。他暗自松了口气,耸肩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若需属下出手收拾这些叛徒——”



古木鸢回过神来,拂袖道:“……不必,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咱们铺设这许久的暗线,重重布局、机关算尽,临到收割时,岂有拱手让人之理?莫效昔日安陇旧事,因小失大,担误了正机。”



“什么?”素来反应机敏的鬼先生难得一愣。



“什么什么?”老人不耐烦起来,蹙眉疾色。



“您方才说‘安陇旧事’……”鬼先生陪笑:



“属下愚鲁,未能明白尊意,尚祈开解一二。”



“那是先……”



老人才发现自己一时失神,无意间泄漏心绪,硬生生将后面的“帝”字吞了回去,面色微沉,并未接口。



他从未在下属面前谈论自己。“安陇旧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老人的口头禅,至少先帝还在时,这四个字就像是藤条鞭子,教训他那武功当世无敌的主君,总是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独孤弋挥兵西进,欲角逐央土王座,头一个遇上的便是世袭安原郡公、为碧蟾朝末帝提拔为郡王,人称“并山王”的军头罗鋹。



罗鋹向来看不起独孤弋,抗击异族期间,常派兵奇袭独孤阀的辎重,或占领驻军新撤的城邑,没少干了趁火打劫的勾当,两边梁子不小。异族北归后,独孤弋挥兵央土,意在天下,罗鋹无意归附,既不放行,也没有堂堂一决的打算,东军遂设大营于黄泥沟,隔着郡内的大片田野遥遥盯着陇头、并山两城,双方装腔作势地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架,死样活气的,骨子里等的是夏至麦熟。



“成大事不可无兵,拥大兵不可无粮。”



老人——当时他还不算太老,尚称壮年——对毛躁飞扬的青年主公如是说。



独孤弋读书不多,指望他精研韬略,只能等下辈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书中精华,用最简单的话解释给他听,同教庄稼汉没两样。



“我懂我懂。”



独孤弋连连挥手,咧嘴道:



“老龟公同咱们绕圈子,咱们随便陪他玩两手,等麦子熟了割他娘个清光,老龟公气得杀出来,咱们再连本带利狠狠干他娘一把!”帅帐里静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阵哄笑,大伙全懂了,不用军师多费唇舌。



其时独孤阀军势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犹如汲饱水的木棉。



便在对峙当下,仍不断有生力军加入,里头有听说镇东将军善待下属、拎着锄头木棍想讨碗饭吃的农民,也有风闻白玉京焚毁、欲投新主的正规部队。独孤阀固然仓廪殷实,却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价,罗鋹以拖代变,也是掐准了这一点。



陇头城外的麦田,决定在这场长近三个月的对峙僵局里,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双方表面上毫无动静,暗里却进行着激烈的谋略交锋,谣言、死间、煽动……在连绵不绝的春雨中相互冲击,旋又湮没于阴郁湿冷之间,血肉骨糜一地蜿蜒,尽皆流去,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罗鋹城府之深脸皮之厚,天下皆知,但东军拥有龙蟠、凤翥两大军师,岂是好相与的?谁都料不到老人制订的破敌良策,最后竟未成功。



“‘陇陌雪,灰茫茫;陇头天,暗苍苍。’”虎皮交椅前,总挂着笑容的主帅难得拉下脸,双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扫过两列文参武僚,瞪得众人一一低头:



“这支歌儿城里百姓都在唱,谁给我说说是什么意思?”



没人敢答腔。



老人身为首席智囊,责无旁贷,正欲开口,素与他意见相左的另一名军师却抢先出列,冲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平心而论,柏人陶五他虽不待见,倒也算是杆铁脊梁,临事果决、绝不手软,有股四郡士族罕见的狠厉,心计城府便不消说了,若非眼高量狭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结交。



讨厌柏人郡陶家的,可不止老人一个。



“你别!你开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净绕圈子骗人!你敢出声我就揍你!”青年转过目光,冲他一抬下巴,咬牙切齿:



“神棍你说!我就听你的。说!”



(失算。看来,罗鋹老匹夫比我们想的更了解他!)



老人心中苦笑,犹豫片刻,终于放弃了言语矫饰,木然道:“罗鋹不会眼巴巴看着咱们割麦,他又不是死人。咱们得分兵几处抢割,教他顾头难顾尾;来不及割的,便一把火烧了,不能留给安原。”



安原郡的百姓久经战乱,都知道会出什么事。城外大兵带不走的,从来不会留给他们;异族如此,东军亦若。



“我干!你们全是一伙的!”



独孤弋忍无可忍,分不清是因为火烧麦田的暴行,抑或老人在这事上也站到了自己的对面。“割快点不行么?一回不够,分几回割不就结了?真割不完,且留与百姓吃,犯得着这般糟蹋粮食?咱们举兵,不是要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军议最后在咆哮声中结束。主帅踢翻几案,揍了几名还想说事的幕僚,只差没动手拆大帐……但什么也没能改变。他麾下并没有以此为乐的谋士与将领,无论制订或执行之人,都不觉得心安理得毫无负疚。但这是必要的,一切全是为了大局,为了打开西进的第一道关隘。



独孤弋身经百战,是出色的指挥,对抗异族每役必与,永远在兵锋的最前端;然而其战场历练过于单一,并不适合担任大军统帅。与速度奇快、力量绝强的异族交战,没有太过细腻的谋略空间,拼的是韧性果敢。他习惯了抵挡掠夺,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要扮演掠夺者的角色。



众将在主帅的铁拳下伏首噤声,沉默却不代表屈从。



独孤弋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就算天地间只剩下他的嚎啕,大人的世界也不会有一丁半点改变。这回连神棍都与他对着干了,妈的!割麦之事就此成为定局——要不是他们小看了孩子的无理取闹的话。



愤怒的统帅离开大帐,当夜率轻骑迂回,欲袭取并山大营以打破僵局,不幸中罗鋹之计,兵困博罗山的古要塞蟠龙关。并山、陇头乘势开城,以犄角之势钳击黄泥沟,东军败退,赖诸将奋勇才免于全溃。



这场被后世称为“蟠龙关大捷”的会战,堪称东军初期损失最惨、最令人尴尬的重大挫败。是役,指挥中枢分崩离析,将令不行,大军分裂成数股,暴露了全军意志系于独孤弋一身的缺陷。



对目光始终于东海一隅的独孤阀臣而言,“西征”本就是家主说不尽的荒唐之一,是好高骛远,不知人臣本分、侈言逐鹿的妄念,博罗山之败恰是当头棒喝,该及时退回领地,明哲保身,以免丢了独孤阀的累世基业;如非独孤寂独排众议,募五百死士杀进博罗山接应,及时抢出兄长,东胜洲的历史怕于这一夜便即改写,白马王朝无由诞生。



这场被后世称为“安原之战”的战役可说是峰回路转,大军压境的独孤阀在漫长的对峙后,因主帅的轻率吞下首败;而旗开得胜、几乎击溃对手的并山王也没能笑到最后,以令人意外的形式挥别了央土大战的舞台。虽说东军最终仍成功西进,开启了白马王朝的勋业,安原之战却改变许多事。



老人永远忘不了在危急之际,他的政敌非但阻挠营救主公,还打算拥立独孤容接替兄长,率全军退回东海;而定王一侧则坚信老人必在独孤弋面前大肆抹黑了他们不得不然的危机处理手段,绷紧了神经等待秋后算帐的到来。



过去,老人与陶元峥至多是互不顺眼,“龙蟠”与“凤翥”间的心结总还是有的,但安陇战后却彻底成为彼此的眼中钉。老人多次劝主公疏远定王,独孤弋总不听,陶元峥遂躲在“独孤容”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职,明着拉帮结党,终成气候;乾坤一掷,令老人含恨至今。



而独孤弋从那时起,就不再坚持亲任先锋,终其一生,也未再做过那样鲁莽的战场决策——至少当老人吐出“安陇”二字时,便恍若一根看不见的鞭子,连武功睥睨当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满腹冲动如云烟化散,点滴不存。



战场不曾给过独孤弋什么阴影,他心中过不去的,是博罗山一夜覆灭的两千多名弟兄。



他们失去性命只因为相信他,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深信无疑的,仅仅是个冲动的决定,以及“他妈的!老子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之类的愚蠢念头。是他辜负了他们,辜负了这些舍生忘死的血性汉子,他们年轻的血肉在漆黑的林道间化作流星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灿烂的旭升。



起初老人对挥动这根棘条颇感罪恶,但独孤弋自来便非驯马,博罗山一役令他毕生悔恨,却无法使他变成另一个人;若非“动武”二字之于独孤弋毫无意义,老人好几次想揍他个半死。他渐渐习惯抽打主君的良心与负疚,以节省无谓的争端,甚至成了口头禅,回神才发现省下的原来是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然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安原之战还教会了老人另一件事。



独孤弋名义上是独孤阀主,带领家臣撑过了艰辛的异族战争,然而一夜兵噪,阀臣们拥立的仍旧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红的世子独孤容,宁可回到他们熟悉的家园故土,轻易地抛弃了那个领导他们度过难关的渔埠少年。



——成大事不可无兵。



阿旮原本便不姓独孤。尽管十多年过去,连独孤执明老儿都已不在,但独孤阀上下仍不当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战后,老人以救援行动生还的死士为主心骨,招募质朴健壮、心思单纯的农家子弟,授以独孤阀代代传承的精锐“血云都”之名,编成一支直属阀主的生力军,由独孤弋亲自操练,量材授以武艺。



在拓跋十翼和他的“云都赤”投入东军前,这支由独孤寂统领的亲军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由护卫班直、指挥使司,一路扩编成两个军的独立部队。独孤寂像极了他最敬爱的长兄,无论武功、鲁莽,乃至亲任先锋杀敌无算的豪勇皆然,还有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满不在乎。



然而央土初定,新朝百废待兴,偏又是独孤寂数举反旗,儿戏似地将矛尖指向兄长,两次叛乱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弭平,称不上动摇国本,却使得十七爷麾下的亲军遭到毁灭性的大清洗,统领以上的中高级军官十不存一,独孤寂遭软禁思过,“血云都”遂落入被视为定王一系的染苍群手里。



直到独孤弋暴毙之前,这位开国之君实际能掌握的军队几近于零,羽林禁卫也好、皇城缇骑也罢,全是定王的人,就连定王北伐之时,留守平望的两个大营亦交慕容柔指挥,放眼朝堂内外,已无一人能说是皇帝陛下的心腹。



成大事不可无兵。看来,这番苦口婆心竟都教独孤容听了去,比该要牢记的那个人还上心。老人早在数年前便已预见,无奈他那满不在乎的主子听不入耳。



“神棍,仗打完啦。”独孤弋耸肩,嘻皮笑脸的样子格外叫人光火:



“天下太平,大伙儿歇歇不好么?你还想打,过几年休养够了,咱们打出北关去,寻异族那帮狗熊的晦气!现下,老百姓累啦,弟兄们刀口舔血,没睡过几日好觉,愿意回家乡种庄稼奶娃子的,老子欢天喜地、敲锣打鼓送他们!你不爱肏屄,替别人想想行不?”



“陛下如是想,旁人却未必。”他铁青着脸,努力维持君臣的体面。自从朝仪颁布之后,最不配合的便是皇帝陛下自己,新朝的臣工们只好自我约束,希望群马围骥,能对天子产生些许影响。这点老人倒是罕有地与其政敌立场一致。



独孤弋撩起龙袍,蹲踞在铁刑架锤成的王座上,单手托腮直瞅着他,突然噗哧笑了出来。



“妈的,你根本想揍我啊!神棍,瞧瞧你,都快马上风啦。来来来,我陪你打一场,让你一手一脚……不行,你这人太狡猾不能大意,让手脚打起来也不过瘾。不然咱们比剑?我让你五条命。”



“陛下!”



“你到底怕什么?”独孤弋搓着下巴呵呵笑:



“哪个想做皇帝,让他做便是,苗头不对时,老子脚底一抹油跑他娘,谁奈我何?再说了,打架我他妈输过谁!成天怕东怕西,养甲士仔细自己的狗命,老把人往刀锯鼎镬上推……这同从前白玉京那杀千刀的老疯狗,有甚两样?”



老人差点气得中风。



“你拿自己同那昏君比!”



独孤弋仍是耸肩嘻笑,神情却较先前沉落,轻轻摩挲着扭曲狞恶的乌沉扶手。



“要不时时与那昏君相比,我才不做捞什子皇帝。神棍,现在我还常梦见她,梦见那天铁刑架烧得通红透亮,比血、比晚霞都刺眼,她整个人化成一团彤艳艳的光,从哔剥作响的乌炭中迸裂出来,身子像蛇一样拼命扭,张嘴像是在尖叫,我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到这儿我就醒啦。每次都这样。”



他举兵的理由本就如此天真渺小,说开来不值几个钱。时疯时醒的碧蟾末帝大概作梦也想不到:取澹台氏而代之、彻底断送碧蟾一朝的反乱火苗,最初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已。



老人恨透了他这已不能说是天真、多少年来毫无长进,近乎不可思议的愚蠢。



当年觉得可爱的真性情,此刻只想痛打他一顿来泄愤而已。你可知江山易手,将有多少无辜之人粉身碎骨?你们兄弟俩过家家似的小打小闹,“血云都”折损多少辛苦培植出来的将材骨干?历证斑斑,你竟什么教训都没学到!



——你这……你这辜负天下人期待的庸才!



江山俱在你手,黎民盼你拯救,本该是兴百代之衰的盖世英主,不料竟是意气用事、妇人之仁的蠢汉!目光如豆、不知进退,永远长不大的弄潮小儿!



他捏紧拳头,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自唇间迸出了今生最后悔的话语。



“死于安陇的两千名弟兄,有无出现在陛下梦中?”



独孤弋动也不动,仍旧以街角无赖之姿踞于乌铁王座,只差没叼根草或咬枝剔牙用的竹篾子之类,周身却突然黯淡下来,仿佛射入正殿的每道骄阳悉数由这一角弹开,再也照不进它坑坑疤疤的翳影之中。



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他在主君真诚袒露、毫不设防的柔软心上扎入最无情的一枪,捅穿了隐痛多年的创口,心中不无歉意;然而鲜烈的怒气却掩盖了片刻间的清明,最终他只是伫在原地眦目昂视,如被逼入角落的斗鸡。



良久,刚挥别中年的初老皇帝歙了歙干裂的唇,混着气声的语音稀薄软弱,像是内里有什么被人淘去了,潺潺地漏着残剩的衰朽与疲惫。“出去,神棍。”垂散的额发遮住了五官轮廓,这是老人头一次看不清皇帝的脸。



“我不想再看到你。”



最后一位立于君侧的忠臣,就此离开了平望。



直到辞世的那一刻,独孤弋都是孤伶伶一个,虽有嫔娥簇拥,终日美酒不断,心思却总在远方飘荡着,似乎再也回不来。纵与他平生最恨、终以白玉京殉葬的碧蟾末帝相比,亦是古往今来君王中最寂寞。



“……成大事不可无兵。”



老人骤尔回神,棱峭的面上一片清冷,不见一丝往事的刺疼。“我意即此。慕容柔既知有姑射,此后必将盯紧流民动向,想要驱役流民引起动乱,难上加难。”



幕后黑手的干预,于此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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