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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3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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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五阴大师的手札所载,石壁后那间密室——袁悲田爱女慰生姑娘的长眠处、被称作“白骨陷坑”的——贮满各种飞禽走兽的尸骨,非是血肉烂去、胡乱堆成白森森的骨山,而是一具具完整的骨骼嵌入整块水精中,再置于独立的白玉座台上。
水精中的禽兽骨架头尾完整,或伏或踞,栩栩如生,仿佛于瞬息间被夺去了整身皮肉,只留下一具剔空的骨架子,连生前的姿态都完整地被保留。
像这样的骨骼,白骨陷坑计有数千具,齐列在长隧般的洞室内,禽归禽、兽归兽,乃至鱼蛇龟鼋,分门别类,一丝不苟。怪的是:赤水下游近海处盛产的江豚分明是鱼,却与兽类归作一处,在一片四足骨架当中格外显眼。五阴大师提及此事,写道:“殊类杂错,疑有蹊跷。吾友细查其座,未见机关,不亦怪哉!余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白骨之中,数量最多的,是人。
如同兽类骨架,白骨陷坑内收藏的人骨亦是封于等身高的整块水精之中,男女老幼、行走坐卧等,一应俱全;初看不免觉得诡秘恐怖,时间一长,又生出置身陵寝的肃穆庄严之感,人的生、老、病、死,俱在其中。佛典所谓“红颜白骨”者,不外如是。
五阴大师颇受启发,日夜观察水精中栩栩如生的人骨,悟出了独步天下的“出离剑葬”,其剑过留骨、血肉俱失的奇异特征,可说是生生地复现了白骨陷坑内的离奇景况。
“难怪五阴大师的剑……我是说他的字,看来总是这样奇异,这样引人注目。里头好像……好像藏着什么,但越想望进去,便越是看不清。”染红霞抬头望着石刻,喃喃道:“我本以为是一意取命的杀心,还是问道决绝之类。说不定我全想错啦,都不是那样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我猜什么也没有。”
见爱郎满面狐疑,她紧蹙的蛾眉略微舒展,笑道:“我读了札里描述的白骨陷坑,忽生出一个念头,说不定五阴大师之所以纵横天下,便在于他的剑里什么也没有,无爱无憎,无有杀心……什么都没有。大师追求的,是更简单、更纯粹,一如水精中的白骨。”
耿照恍然道:“适才你随手一剑,却凌厉快绝,原来是自大师石刻所悟。好红儿,你真能干,要换了我,便在石壁前烂上几辈子,也决计瞧不出什么凌厉的剑法来。”
“真心佩服的话要喊‘红姊’,才不是好红儿!”
染红霞淘气一笑,难得露出少女般的促狭神情,旋又叹了口气,敛容道:“这些话咱们私下说笑便罢,若教旁人听去,我可要找地洞钻啦!任一门剑法,无不是创制者苦心孤诣、再经无数人千锤百炼,由实战中淬得,哪这么容易学会?
“方才那剑,要我依样画葫芦再使一次,怕亦不能,说什么‘自大师字刻中所悟’,羞死人啦。唉,要能亲眼一见白骨陷坑就好了。”并起剑指比划,果不复那异样的凌厉迅疾。
耿照抚壁叹道:“是啊,要能亲眼看一看,不知有多好。按手札说,陷坑里藏了副巨大的龙形骸骨哩。”他自小多听龙皇鳞族的故事,便即长大成人,内心深处仍是希望世上有龙的。
依札中所述,那巨兽骨骸长逾十丈,吻部尖长如水鸟,腹有双鳍,长长的脊骨末端接了条鱼尾,模样与民间传说的龙颇有出入。大师认为是龙,袁悲田却颇有异议,以为是古籍所载的北溟巨鱼“鲲”,而非龙皇真身。
两人相持多年,甚至为此订了赌约,后来五阴大师欲放落殊境石封闭三奇谷,便以此约将挚友诱入坑中。
耿、染仗有手札指引,二度深入地宫,可惜摸索了半天,仍拿紧闭的石门没点办法。眼见“接天宫城”、“牙骨盈坑”二奇皆不能指望,只好将寻路出谷的希望寄讬于“洞中藏月”一项。
两人站上白玉祭坛,一前一后围着大如磨盘的烟丝水精,不住上下打量。“这便是大师所说的第三奇?”耿照将双掌轻按在水精光滑的表面上,只觉触感寒凉,宛若融冰。“奇在何处?”
染红霞多识经书,记心又好,两人既无法将手札携入瀑布,最关键的几本内容便由她反覆看熟,充作二探地宫的依据。听耿照相询,她却不禁微露迟疑,轻摇螓首。
“大师说得很玄,我读了一夜,实难领会其中奥妙。”看着耿照满面错愕,染红霞苦笑道:“按字面之意,是说这块水精有时会莫名放出异光,被异光一照,人便突生变化。”
“突生变……是什么样的变化?”
耿照心中浮现鳞族化龙、飞卷入云的壮阔场景,不由得有些怔傻。
染红霞自不知他浮想翩联,一本正经道:
“大师说是外表看不出、却与原先差异极大的变化,有时得到一些,使残缺变圆满;有时则会失去一些,又使圆满变残缺,如月盈亏,故称‘藏月’。至于各人所遇,不一而同,但看缘法。
“此外,异光对人的效用,似乎仅限一度,推测是因为这变化极端剧烈,血肉之躯无法反覆承受;只要受过异光好处、因而产生变化者,其后无论如何照射,都不会再有改变。袁前辈罹病之初,五阴大师想过用异光治疗他的失心症,却不见效果,方有此论。”
染红霞素来实事求是,札中匪夷所思的记载自她口中说出,平添飘渺虚无,可见其无所适从,万分苦恼。
“这么说来,医怪前辈也受过异光的好处,以致再照无用,癫症难愈。”耿照灵机一动:“那么……大师自己呢?他可曾被异光照过,又得到或失去了什么?”
玉人的笑容益发苦涩。
“大师说他的眼睛得到了‘空’,也可能是失去了‘有’,他无法确定是哪一个,总之结果是一样的。”星眸半闭,喃喃低诵:“‘自此,余见飞鸟奔泉,如如不动;风过林薄,能见丝缕。恃以片血吹毛,不问锋快,出剑益专,渐至刃过留骨之境。’”说完轻叹了口气。
“这几句我都能背啦,词意无不能解,然而大师通篇所论,我竟不知说的是什么。人的眼睛……怎能看得见风?足以吹毛片血的剑,又何以‘不问锋快’?”
耿照抱胸沉吟半晌,双目一亮,冷不防低喝道:“我明白啦!红儿留神!”右手五指一并,倏忽即至,迳斩女郎颈侧,使的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
染红霞临敌经验丰富,未及回神,左掌本能转出,轻巧巧地一勾一揽,以水月嫡传“小阁藏春手”化去刀势,忽抢进半步,温融融的怀香逆风袭至,一式“萧萧枫叶飞”运出,剑指连戳他臂内胸口。
刀弧走长而剑刺取短,此消彼长,耿照若不想胸膛、腋窝等先她的雪颈遭殃,非回刀自守不可。染红霞满拟一招将他迫退,谁知耿照左掌又出,“无双快斩”一经施展,连他自己都停不住,漫天掌刀挥落,如潮浪般卷向女郎!
(好啊,你来真的!)
染红霞被激起了好胜心,撮起粉拳扭转蜂腰,香肩旋如摇鼓,两条粉光致致的藕臂不住自“泼喇”激响的袍袖中穿出,将斩落的手刀一一击回,仿佛两人于此对练过千百回,竟无一刀遗漏。
她所使看似拳法,其实还是那一式“萧萧枫叶飞”,恐剑指的反击力道不及手刀,故以拳代之。染红霞身量不逊男子,短去近三寸的食指指距,臂围仍与耿照势均力敌,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一轮竞快,谁也不放松,但无双快斩毕竟比不上由“青枫十三”七言变五言、抛去枷锁精炼而成的“十三枫字剑”,雪酥酥的拳影穿破刀网,打得耿照重心溃散身子后仰,染红霞易拳为指,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戳了两记,秀眉一扬,心中得意:
“……我赢啦!”正要跃开取笑,蓦地颈背微悚,一股异样掠过心版,余光见耿照脚跟踏地,力量瞬间爆发如热浪,撑挤着靴靿裤管向上冲,沿脊间喀喇喇地一滚,男儿背门拱起,右手掌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贯中而出!
而她的筋骨肌肉四肢百骸,到这时才跟上了眼睛——
女郎左臂一格,堪堪架住手刀,但松懈的体势重又绷紧,对抗性略有不足,男儿指尖距眉心尚不盈寸,虽未吐劲,风压仍吹分她汗湿的蓬松浏海。
这招她从未见过,然而精炼处绝非“无双快斩”可比。耿郎与她之间的招式差距,或许未如想像中那般大——女郎想起莲台上爱郎所使的路数,那如璞玉一般、不住自裂隙间迸出光华的质朴刚健,使人无法视而不见。
此际撼动她的却非耿照的刀招,而是在这轮交手当中,她忽然明白五阴大师那些玄之又玄的话语,所指究竟为何。
“我部队里有位同僚,他修为不及我,但每回切磋武艺我纵使能胜,却赢得不多,他总能及时闪过最难抵挡的攻击,或在挨拳的时候让我打偏一些些,避开要命的地方。”耿照收招笑道:
“一开始,我甚至怀疑他也练了碧火神功。两个都懂碧火功的人,那是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他很快发现罗烨没有一丁点《火碧丹绝》的根基,靠的全是眼力。三乘论法大会上,耿照不知蚕娘利用罗烨练有“千里秋毫爪”玩的小把戏,但私下切磋之际,他便察觉罗烨藉以躲过致命攻击、仅稍逊碧火真气感知一筹者,乃是视奔马如静石的惊人目力。
“千里秋毫爪”不仅能视远如近,视虱蚤如车轮,更重要的是那超乎想像的、能敏锐捕捉高速之物的动态追视。罗烨的身体虽然跟不上眼睛,但相差不过毫厘,说到避重就轻、破招寻隙,目力的好处可大了。
“五阴大师的剑招动辄削肉剔骨,绝非是残忍好杀。我猜想,大师可能从水精异光中得到了好处,双眼能捕捉极快、极细微之物,再加上长久观察坑里的各式白骨,对人体于行走坐卧间的骨隙脆弱之处了如指掌,出手必击之,这才练出了名满江湖的‘出离剑葬’。”耿照沉吟道:
“大师说他的眼睛失去了‘有’,指的是物失其形、只余骨隙,要解释成得到了‘无’也未尝不可。会干扰出剑取命的皮相、残影等,在大师眼中自此不存,自是得到了真正的空无。”
染红霞听得出神,片刻才露出既恍然又佩服的神情,美眸流眄,晕红双颊。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乍听委实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再一想,偏又有道理极啦。我怎么就想不出?”
“真佩服的话不能说‘你’,要喊好夫郎。”
“……美得你!作梦!”
染红霞又气又好笑,轻咬樱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时光于说说笑笑间流逝,两人面对冰冷的烟丝水精仍旧一筹莫展,耿照索性放弃无谓的摸索踱下祭坛,绕着地宫兜起圈子来,一边抱臂喃喃:“水精不会自行放光,莫非该用烛火炬焰等照射,提供光源,才能折射出异光来?”
染红霞远远听见,蹙眉道:“休说火摺子,便有火刀火石火绒,也带不过瀑布来,如何有烛火炬焰?”
耿照抬望折射进地宫的蒙蒙微光,叹道:“你说得对极啦。水精若需光源,凿建地宫的前辈大可把光引至祭坛,以他们技艺之巧,不过是举手之劳。既无设置,代表不是这个想头。”旋又陷入苦思。
染红霞非是匠艺出身,不懂这些计较,按着冰凉的烟丝水精,童心忽起,淘气笑道:“要我说啊,也不用什么凿壁引光,就这么运功一送,力强于金石之坚者,自能逼出水精里的精粹,方显武者的手段!否则,当年五阴大师等也未必懂机关,怎地便能迫出异光?”
耿照冲她竖起拇指。
“好威风、好煞气!这是武林至尊的口吻啊,听得我双膝有些软,直想趴下来磕几个响头,万剑朝宗一番。”染红霞香肩发颤,忍俊抿唇:“怎么你这个‘万剑朝宗’听来,总觉十分不雅?”
耿照笑道:“多半是底下的剑座不甚雅观,连累了朝宗之剑……”忽然闭口不
语。
“怎么?”染红霞微凛。
“座子!”耿照击掌道:“五阴大师那时,珂雪宝刀还插在水精上!水精原是宝刀的刀座。现下虽然没有刀,当时却是有的。”
“刀座……”她心头似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却难以抓实。
“珂雪宝刀本是圣藻池晶的一部分,二者系出同源,池晶能于岩窟凭空孕育圣藻巨莲,而珂雪宝刀则源源供应尸体生机,使之不腐不坏,温软如生。两者皆能维生续命,可见宝刀还在水精之上时,正是水精能放异光的关键!”耿照双眼发亮,越说越是兴奋,一边快步奔回祭坛:
“眼下虽无珂雪,却有一样也能维生续命的替代之物——”
“……内力!”
染红霞省悟过来,不意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竟尔成真,想起又是耿照独力破解谜团,想出了如此惊人的推论,自己却无片羽之助,不待爱郎奔回,抢道:“我来试试!”圈转藕臂,运起水月正宗内功,送入水精。
水精石英之属,本利于导行内气,染红霞内功有成,唯恐一掌打坏了它,虽是抢先动手,却非一味莽撞,而是以柔劲徐徐图之。果然内息一经灌入,不似施于死物,水精内颇有腹笥,灌进去的内力转了一圈,竟未损耗,又增强了小半成反馈回来,藉着按在表面的双掌,隐隐与体内百脉诸息形成循环。
“有意思!”染红霞听人说过水精于练气一道的辅益,然而水月停轩毕竟是佛脉,等闲不涉道秘的练气士法门,今日初试,不觉勾起好奇心,倍力加催,欲尽其妙。
岂料运行几周后,渐有些施展不开,丹田中未觉空荡,只是以水月心诀无法再提运更多内力,水精送回的内息团块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如滚雪球一般;待染红霞发觉不对,在她与水精间飞转的内息已硬生生膨胀数倍,贴掌出入如风,连匀出一丝撤手的裕度也无。
不下于当日雷奋开铁掌的宏大内力,如挣脱牢笼、无缰无辔的野兽,撑挤着经脉自右掌掌心冲出,经水精增幅之后又自左掌心闯入,撞得女郎身子一搐,嘴角溢出乌红。
“红儿!”耿照点足扑至,然而水精异力运行的轨迹止在染红霞双臂间,再快的身法也比不上它一度回旋;增幅的内息让整块水精都透出淡淡白光,转眼便要噬人!
他手指才触及伊人肩头,蓦被一股熟悉的寒劲震开,震得足底踉跄,退下三阶才站稳,赫见坛上染红霞浑身焕发青芒,宽松的罩袍根本掩不住幽幽放光的胴体:坚挺的双峰、差堪盈握的蛇腰,乃至紧致结实的翘臀与大腿等,俱透布而出,如裹辉月;袍布转眼又覆上一层薄霜,霜底青芒折射,遮去纤毫毕现的娇躯,只余冰下起伏惊人的朦胧剪影,然而诱人的程度丝毫不减,令人血脉贲张。
定睛一瞧,染红霞双目紧闭,两手仍按在水精上,内部的白光却未如前度窜进玉人体内,反随她掌中扩散的青芒不住缩减,威力被寒气所抑,无由逞凶,不多时即完全消失,只余青辉独秀。
(这是……天覆神功!)
染红霞每夜入睡后,蚕娘刻写在她身子里的天覆功诀便自行发动,除修练、增强功力,也将她原本修习的水月内功一点一滴磨去,故染红霞运使水月心诀才会有力不从心之感;明明丹田中积聚厚实,却调不出一丁半点。殊不知体内诸元早已易帜,前朝的虎符印剑,自无法调动新朝的大军,纵有雄师百万,也难以抵挡外敌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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