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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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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差员乜着他哼笑:“劳您小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
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轻蔑目光。据说日九也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地没说。
这个笑话流传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两个月内,已在不同场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
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问。
“花钱买呀!”
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十两进流影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等他们确定我里外一个子儿都没有,找了个借口吊起来狠打一顿,往后就安生啦!谁也没再打过我的主意。”
长孙日九在执敬司没什么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对眯起的凤眼几乎不见眼瞳,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小马扎子,稍微跑得远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长孙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打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长孙总会消失几天,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笑着,绝口不提内情。
关于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诸侯、穷山国长孙氏出身,说话却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任谁听来都像是瞎扯的鬼话。他的名儿里似有个旭字,执敬司的老人故意戏耍,将“旭”拆成日九,当作绰号叫着玩儿:“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发音,与“入狗”无异。
耿照弄懂后颇为不豫,倒是长孙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人家说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
他耸了耸肩。“在这儿讨生活一点不难,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一律说‘小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去,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小半壶。
“对不起。”
过了许久,耿照低声道。
“啊?”
长孙日九接过陶壶,愣了片刻会过意来,摆了摆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烦,几时还看黄历挑日子?说白了,二总管派你去断肠湖那种好地方,你竟敢夜不归营,听说带了几个漂亮小妞回城,还摆了巡城司一道……你小子这般轰轰烈烈,我们只能在这儿穷嚼蛆。别说文景同,我都想找点什么事儿,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苦笑。
长孙一把抢过陶壶,笑得不怀好意。
“别想白喝,这酒里我动了手脚。”
他手摇溺壶,说得一本正经,扭动的大白被筒活像条胖毛虫。“本山人只消念个咒,尊驾满肚子好酒即刻变回原形。我尿足了两天才有这么一大壶,你小子可别糟蹋啦。”
耿照抱着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没怎么蓄力,仍揍得长孙弓成了一只活饺子。月下两人各自弯腰,咬牙不敢发出声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浑身大颤。
最后,耿照还是把在水月停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遇上胡彦之、两人携手制服万劫一事也未曾遗漏;除了在红螺峪里与染红霞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尽的一次,较横疏影的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孙日九边喝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啧啧称奇,片刻才道:“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东西?难怪你小子发恶梦。”
长孙猜错了,耿照想。尽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着想着,面色不觉凝肃,望向远方渐渐浮白的山棱线。——什么都梦不到,正是他恶梦的来源。
耿照向来多梦。
来到流影城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痛,彷佛梦里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剑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时,仍在肉体上留下印记。有时七叔教的打铁诀窍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些七叔明明未曾传授,只是依稀在梦里见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夺舍大法”或妖刀相关的事,但脑海里却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万劫肆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碧湖那雪艳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怎么也挥之不去,彷佛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可恶!”
耿照抱着头,屈膝颓然坐倒,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长孙,不想再独自守着“夺舍大法”的秘密,以及那种如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所着力的无力感……
长孙日九只看他一眼,忽然倒头侧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圆滚多肉的背门对向了他。
“你……”
黏腻的咕哝声似有些温湿酒意,自称南方侯爵之子的北方少年蜷起身子。舒服的睡姿几乎让人误以为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水打湿的杂草野地,而是铺着厚厚兽皮的柔软床垫之类。
“……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左右时局的大人物罢?那种事留给上头的人去做就好,用不着我们出头。”
“我……”
“就算妖刀大杀四方,排队也轮不到我们去死。你觉得,妖刀会杀到龙口村这种乡下地方的机会有多少?”
耿照一凛,忽尔无话。
“剑能杀人,豆腐则不,你会不会说豆腐比刀剑无用?”
长孙日九背对着他嘟旷着,舒服得卷成了一整团。“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途。掺和菜蔬煮一锅清汤,刀剑比不上豆腐——妖刀什么的,自有那些个大人物担待,你小子只管照看你阿爹、阿姐,其他就甭操心了。”
“你说的”无用之用“,也包括”夺舍大法“么?
(琴魔前辈舍命托付的,岂能说不管便不管?这一切……没你说得那么容易。你要是知道真相的话,就……
耿照正想开口,又被长孙日九的惺忪睡语打断。
“别,什么都别说。”
他嘀咕着,声音渐渐沉落:“这样明天二总管问起来,我就不用说谎了。我当豆腐当得很开心,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出息,你小子也一样,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姐。”——阿爹……和阿姐。——我都同二总管说了,她还问什么?——就算要问,又怎么会是问你?
耿照满心疑惑,身旁却已传出如雷鼾声。长孙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于长孙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时半刻,长孙日九也绝不放过。
第十四折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白日将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执敬司是城中抠机,天未大亮,寝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锣叫唤。
耿照与长孙日九没敢等到锣声大作,补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寝室里迭被换装、梳洗干净,往膳房帮年长的弟子如鲍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众多,每日一睁眼便有数千张嘴等着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几处,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数百人同时开桌用餐。铸炼房的工匠学徒、巡城司的精甲驻军、直属世子统辖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处吃饭;城主、城主夫人、世子,以及总管院里又各有专门的内膳,可说是规矩繁复,千丝万缕。
执敬司是内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铸炼房那样,一开就是几百人的伙,但求吃饱,不辨精粗。通常执敬司的弟子们都在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用饭,吃用比照王侯藩邸的庄客家人,也有讲究。
耿照、长孙穿妤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几次,漱去嘴里的酒气,搓搓冻僵的双手。快步来到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
这“琼筵司”顾名思义,就是个专办筵席的单位,总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厨工杂役,统一采办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里灯火通明,十余名厨子正挥铲吆喝。三倍于这个数字的灶鼎中窜出茫茫水雾,数不清的下手杂役在热气蒸腾间交错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里无一物不在律动、无一处不发出声响,明明没有门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却怎么也渗不进这里。残料的生青气息与油爆的熟食香味恣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强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欢这里。
离开打铁洪炉之后,只有每天来打饭的半个时辰里,他才稍觉得精神。
一名切菜小厮见二人行来,破口大骂:“肏他妈的!执敬司都是饿死鬼么?还没天光,赶着来领祭品啊!”
长孙笑道:“是啊,都记得留你一份,晚点儿一起吃。”
小厮咒骂不绝,披汗的油亮面上咧开一抹笑,满口的烂黄板牙。
世上若有比铁匠更暴躁粗野、目中无人的,也就只有厨师了。
备餐时,琼筵司上下活像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头一回听到可能会吓破胆子,但耿照却非常自在i仕这里,无论烧好一钟姜豉烧肉,或将装在皮囊里的菰米揉搓脱壳、煮成香滑的雕胡饭,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存在过就会留下痕迹,与穿着整齐、逢迎戒慎之类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里烧好的菜肴用大盆盛着,并置于边角的一张大方桌,桌旁的大灶顶上,热腾腾的粥锅兀自滚着,骨碌碌地翻腾着雪色的珍珠浪,浆滑液涌,米香扑鼻而来。
耿照从竹篓里拿出洗净的碗碟在长桌上排好,长孙却走向一座顶箱立柜,随手打开橱门。柜中成组成组的堆放着餐具,形色不同,连件数都不一样,与篓中的食器大相径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镶铜、镶象牙的,明显比竹篓所贮高贵许多。
像何煦、钟阳等担任“三班行走”的高阶弟子,终日跟在横疏影身胖,权力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还大,他们的饭菜通常由下一级的弟子负责准备——但鲍昶、文景同等老人绝不会亲自盛汤打饭,层层相因,最后全成了耿照与长孙日九的活计。
而长孙日九只消看一眼当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记住每天该替哪些人准备膳食,又有哪一人要服侍二总管用餐。负责高阶弟子膳食的两年多来,长孙非但不曾出错,就连钟阳爱吃夹有枣豆馅的天星糁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细的芹芽鸠肉脍等微妙细节,全吾拔得一清二楚。
只要当月轮到庚寅房备膳,三班行走们无不吃得舒心,鲍昶等也就特别好过。
耿照与长孙打好饭菜,忽听身后一人吆喝:“喂,执敬司的!”
正是方才那名切菜小厮。他双手圈嘴,隔着大半个膳房,凶霸霸地吼道:“过来!”
两人对看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所有人都放下手边工作,集中到那厢去了。长孙小眼微眯,拿手肘轻撞他两下:“瞧瞧去。”
耿照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过去。
此时早膳已然备妥,各灶次第熄火,只余菜盆上热气蒸腾,不复那种白烟飞窜、伸手不见五指的奇景。
旭日升起,小厮们灭去照明的灯火,初阳洒入四面挑空的厅堂,反在内里投下大片阴影。师傅们解下油腻腻的裙兜擦手,众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着汗湿的短褐单衣搧风……他处,这天兴许才初初开始,琼筵司的大膳房却已打完一场硬仗,光影之间涂布着战后稍息的疲静与寂寥。
角落里并排着几具七尺来长、三尺来宽的大型石槽,犹如墓葬用的石椁,槽下四角悬空架起,堆满了燃尽的柴薪,火苗已然扑熄。石槽似乎久经熏烤之后,还放置了一小段时间,底部焦黑的炭渍虽延伸至椁槽四面,但靠近时并不觉得炙热,石制的椁盖上也无热气。
那小厮咧开黄牙,嘎声笑骂:“来呀!又不是要烹你们,没用的东西!”
周围的杂役们一阵轰笑,粗言恶语此起彼落。
长孙日九打量着石槽,抓抓头问:“这是什么?”
小厮往他脑门揍了一记,呲牙咧嘴:“不识货!这是‘棺材羊’!老泉头舍你们的,真是糟蹋了好东西哩!”
长孙被揍得缩起脖颈,雪雪呼疼,众杂役大乐,哄笑不止。
“老泉头的手艺,你们这些贼厮鸟尝得起么?我呸!”
小厮抠抠牙缝,笑得一脸坏:“别说俺欺负你,你把这盖儿掀起来,俺就舍你一块!怎样?”
“闭上你的嘴,孙四!吵什么吵?”
大膳房的管事郑师傅一挥杓,周围的厨工们纷纷闭嘴。
他高举左掌,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解下油腻的裙兜,毕恭毕敬地走到砧台前,向着一名低头操刀的厨工长揖到地:“老泉头,看样子石釜退温啦!您老要不瞧瞧?大伙儿都盼着哩。”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他便是老泉头。”
不禁多看几眼。
那人身形颇高,手脚如猿,骨架较寻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偻。打扮与其余厨工并无不同:汗湿的短褐,油腻的破旧布鞋,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肤深如重枣,细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间,才会虬起一绺一绪的肌肉线条,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盘根老树。
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总管,姓名已无人知晓,城里都管叫“呼老泉”或“老泉头”来历不明!起码耿照没听说过——只知十几年前被延来为城主掌杓,独孤天威一吃成瘾,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里的三总管。
纵使世人早已见怪不怪,但独孤天威让厨头做王侯府的七品总管,当时朝野是有些议论的。
耿照随日九进出膳房,也不过是两个月来的事,并未注意埋头烹饪的师傅。想来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负责烧菜给城主吃,或曾多次过眼也未可知,今天总算认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老泉头”吁老泉将切细的韭泥同腐乳调入酱中,端碗回头,只见他生得深目高吁、鼻似鹰勾,紫红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披散的头发微卷,色带暗赤,宛若陈年梅干,一看便知有异族血统。
据说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盘据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许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许出自西境。
耿照终于明白,昔年的非议从何而来。
碧蟾王朝亡于异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华化为尘埃,央土残破,百姓深恨异族。据说北关道的守军一捉到异族之民,一律开肠剖肚,绝不令其速死,可见仇恨之热。若无圣上回护,独孤天威岂能明目张胆地封一个外族做总管?
呼老泉端着酱碗行来,厨工纷纷让道,又忍不住伸颈踮脚,唯恐漏看了大师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试试石槽顶盖的温度,点头:“行了。”
声哑如磨砂,字音难辨。原来他喉间有道暗红伤疤,长约四寸,几乎横过整条脖颈,将突如核桃的硕大喉结斫成两截;很难想像受了如此重的刀剑伤,竟还能存活下来。
“郑师傅见他点头,如释重负,忙指挥两名壮硕的厨工,一人抓住一边石槽盖,殷殷吩咐:”
气老泉头这道‘棺材羊’,阙盖淋酱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你们要一口气将盖儿揭开。记住,别挡了老泉头的光!“将羊片儿置入石槽时,厚逾寸许的石盖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抬起,然而石槽紧密并列若要抢在掀盖的瞬间浇入酱汁,决不容四人分据四角,挤得摩肩擦踵。
那两名胖大厨工神色紧张,听呼老泉低喝:“开!”
忙用力一掀。
谁知石盖挪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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