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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笺纸桃花色-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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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混。”君羽轻轻唤了声,确认没有动静,才挪开他的头,无声爬下床去。掀开纱帷,随手抄起素袍一裹,连衣带也来不及系。柔软的裸足踩在地板上,轻缓没有声音。她悄然推开门,闪身出去。

走到寂静无人的竹林里,叶影光怪陆离,现出一个神秘男子。见了君羽也不尊称,开口就说:“日子定着下月初九,他亲自来建康见你,到时候自有安排。”

君羽从他手里接过信,迅速浏览完,然后撕掉:“你回去告诉他,地点随他定,但绝对要保密。”男子点头答应,一纵身跃上墙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君羽定了定神,仍旧沿着原路返回。她动作极轻,打开门缝进去。刚转过身,就撞到一个坚硬如玉的胸膛,君羽吓得一颤,抬头正对上谢混冷冰冰的目光。

“你去哪了?”他托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声音平静如水。

君羽的面色已有些苍白,不确定有没有暴露行踪。只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恢复常态,从手边拾起一柄团扇,懒洋洋地扇拂:“女人的事情,你也过问。”

谢混倒没说什么,目光只落到她素白的内衫上,用指尖一勾,拽下半幅来:“看来还真着急呀,连衣裳都穿错了。”君羽低头看去,身上竟然穿着男子的内衫,不禁暗自后悔。谢混剥下她的衣衫披在自己身上,点燃烛台里的灯心。

君羽若无其视走过去,绕着他的发丝,在手里轻轻把玩:“什么时候起来的?”

谢混坐到胡床上,捏着她的腰说:“没有你,我怎么睡得安稳。”

她不屑地哼一声,扔掉手里的发,转身就要走,脚底突然失去重量,已经跌到他膝上。谢混将她仰面拗了过去,用腿撑着她的腰身,说:“不要给我耍花招,你那当心眼里想的什么,我可一清二楚。”

君羽被压的动弹不得,索性撑着手肘,半躺在他膝上。凝脂一样的肌肤从墨缎长发里逐渐露出来,饱满欲滴的红唇噙着一缕发,轻轻咬着,眼波潋滟流转,迎上他冷淡的目光。

“既然我这当心眼里想的,瞒不过你的眼睛。那你猜猜,我现在想的什么?”

谢混不为她的诱惑所动,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往日的笑容全都收起,正经地盯着她说:“我不喜欢欺骗,尤其是最在乎的人。我信任你,不代表会原谅你的谎言。”

他的唇仍是抿着,那样的容颜,亦是冰冷到绝艳。君羽望进他乌黑的瞳孔,一时有种迷惘的心痛。只是她不断说服自己,不能再软弱,即便是谎言也是善意的,有什么错。

她轻轻笑了一声,揪住他的衣襟,半真半假道:“你骗我的次数还少?就算我真骗你一次,也不为过吧。”

谢混拉掉她的腕子,狠狠攥在手里道:“即便你骗我,也最好不要让我知道,懂了么?”

明月几时有(中)

浮夏过半,天渐渐转凉。

窗外的蔷薇开到消暑,盛放到日光下,红得近乎透明。自从仲秋节那件事后,君羽也并没有收敛,反而经常去进出书斋,门前的侍卫拦也拦不住。谢混知道后却没阻止,只是把所有重要机密文件都锁起来,案牍上只放些诗文杂书,绝不给她留窥探朝政的机会。

傍晚墨云翻涌,滚滚地汇聚到屋脊之上,雨水便顺着鳞瓦哗哗淌下来。君羽倚在窗前,将手伸出去,承接着淅淅沥的雨。凉水从拍打到掌上,又从指逢间漏走,浸的直冷到心里。

一只秀致的手探来,冷不防抓过她,捞了回来。谢混搁下托盘,用袍角仔细为她擦着,一边低头道:“你又心不在焉的,冻坏了怎么办?”

君羽抬眼看着他额角,有微湿的水渍,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极俊的面容掩不住的苍白。她忍不住抬手替他擦净:“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朝中事少,我也乐得清闲。”他松了松襟领,身上果然穿着紫褐色的朝服。君羽替他把淋湿的外衫脱下,递了杯茶过去,随口问道:“我听说刘牢之投靠了桓玄,是不是真的?”

谢混抬眉抿了口茶,没有直接答她,只慢吞吞吐出一句:“你最近对朝事很感兴趣,看来我是不吸引你了。”

君羽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到底是不是真的?”

谢混嘴角一挑:“刘牢之真是不折不扣的蠢材。从前他反了王恭,如今又反了司马元显,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你以为桓玄会留他活着?”

“可我听说刘牢之权位殊重,他一走,不等于献出了八州的兵马?”

“你听说的事情还真不少。”谢混浅笑道,“弃卒保车,他这颗废子没用,弃了也就弃了,自会有人顶替他。”

君羽期盼着等着下句,他却收住口,转手去端托盘里的瓷碗。她急忙追问:“还有呢?”

“没了。”谢混淡淡地说了句,调了调手里的药碗,舀一匙送到她唇边,“来,先把药吃了。”君羽盯着碗里黑褐色的浆汁,不由捏住鼻子问:“我又没病,干吗要吃药?”

“谁说没有,去年中伤到现在,都没好好调理过身子。这是补药是特意为你煎的,快来趁热吃了。”他说着捏住她的下巴,强行罐了一口。

药汁滑过咽喉,晦涩难当。君羽苦得直皱眉,扇着舌头问:“这是什么补药,好难喝?”

谢混慢条斯理地舀了匙,说:“是调理女子不孕之症的。那一箭伤的着实深,只怕会落下病根,有备无患的好。”

君羽一听,立刻耳根微热:“你怎么知道有病,在外面瞎听了什么,就回来乱熬药,要吃你吃,我不要。”

“即便没病,吃了也无害处。再说这药可是练之亲自送的,你总不好逆他的心意罢?”

君羽听后敛去笑容,半晌才说出一句:“我到底,是要欠他的了。”

“你后悔了?”谢混低头吹着药,满满舀了一匙。

待他抬起头来,君羽直视着他眼眸,瞳孔内清清地说:“若可以重来,一切还是如现在这般,我依然会选你。今生今世是,来生来世还是。”

窗外的风雨又大了,刮在耳侧轰动如雷。她的声音轻不可闻,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经似叹非叹,几乎淹没在轰鸣中。谢混指尖一颤,匙里的药将要泼洒出来,君羽趁势握住他的手,送到嘴边毫不犹疑地咽下去,一股苦涩在唇齿之间漾开,她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真甜。”

谢混细细品味着这话,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片刻之后,才听见他轻轻地一声长叹,继续道:“既然甜,就全喝了。”

君羽张开唇,刚凑到碗沿上,模模糊糊就听见远远的一声闷钟,四下过后,传音千里。门外急切扣了起来,谢混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侍卫人隔窗沉吟了一下,方才回道:“太皇太后病危了。”

君羽惶恐地转头,窗外雷雨交加,一道闪电劈过震慑天地。遥望着墨云翻滚的苍穹,突然有种触感,这时节竟和孝武帝驾崩那年一样。

雨从飞檐廊角坠下,沿着千尺汉白玉阶一层层蜿蜒。君羽仰起下巴,张望着眼前的九重宫阙,下意识握紧手里的青油纸伞。穿过重重的月门洞,闯过九曲回廊,便到了太后所居的愈安宫。

“公主里边请。”侍女褪去她脚上屐袜,恭身退到一旁。君羽略微颔首,欠身迈进殿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满室的人匍匐在地,哀号不绝。眼前横着一面碧玉屏风,摇曳的烛影映在其上,荧荧地泛着诡异的绿光。

君羽绕过屏风,只见王神爱守在软塌边上,正拿绢帕擦着眼。君羽掀开纱帐,看见里面僵卧的人。灯晕罩在她松弛的脸上,白发乱糟糟地枕在耳后。

“太后……”她走到床边,低声唤她。太后勉强睁开眼,鬓角有湿漉漉的痕迹。她张了张嘴,似有什么话要说。君羽把耳朵贴过去,她大口喘着气,嗓子里却堵得发不出声。

“皇……”

王神爱凑过来,握住她颤抖的手,问:“您要皇上来么?”

太后摇摇头,只是死抓住她的手,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撑了许久才合上眼。君羽觉得她有什么话没说,退到屏风后,先问太医:“太后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太医道:“回公主,太后原本是寒热发作,开了两副药不见好,加上这两日变天,病势比以前严重,类似疟症,平日所受风寒郁结于肺腑,便是病入膏肓了。”

“是吗?”君羽疑惑地看了眼他,又转过头去。屏风后那些嫔妃呼天抢地,号啕的,抽泣的,什么形态的都有。她略转了转目光,跪在一步之遥的胡太嫔以帕掩面,哭得痛不欲生,手里的帕子却干涩如新。

胡太嫔似乎也察觉了,侧头看向她,眼里竟溢满了恨。

太后的殡礼安排在三日后,因王神爱接近临盆,君羽就暂时接管了宫中的事务。某天去徽音殿,她刚走到门口,便听见窃窃的私语声。

“也真是怪事,好端端的,太后怎么就殁了。”

“谁说不是,太后那身子骨虽不硬朗,到底还能撑两年。”那声音顿了顿,压低了嗓门道,“听说胡太嫔和宫监私通,有了身孕,怎么就传到了太后耳朵里。胡太嫔从愈安宫出来那天,脸上血红的巴掌印子,太后还没来得及处置她,自己先咽了气。”

君羽在门外驻足站了会,就听王神爱扬声斥道:“来人,把这两个大胆的奴才拉出去仗责八十!”

仗责八十是很严重的刑罚,一般不轻易处治宫人。君羽进去劝她,王神爱语重心长地叹息道:“宫闱中最忌讳私议是非,尤其是我这个中宫,更不能落下口舌把柄。”

君羽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问出来:“她们……若说的是真的呢?”

王神爱摇头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想在这宫里活下去,首先要学的就是明哲保身。”

太后一走,原本的垂帘听政也陷入瘫痪,可安帝司马德宗处理不了,端坐在朝堂上,眼看着群臣们为一点小事争执不休,乃至公然叫嚣。王神爱自然也就取代了原先太后的位置,每天坐在帘幕后主持朝政。

下朝归来,还有铺天盖地的奏折要批阅,君羽见她身子吃不消,好几次劝阻。终于有天王神爱握着笔,身子陡地一躬,呕出鲜血来。君羽忙扶她到软塌上躺好,喂了些安胎的药。

王神爱一手搁在腹上,慵然闭了会眼:“我可能快临产了,以后就由你代我上朝如何?”

君羽握住她的手说道:“放心吧,一切都交给我。”

次日,君羽随安帝一同上朝临政。大殿的最深处,珠玉帏幕攒成佛龛一样垂在眼前,她身著玄朱凤帏膻衣,端然坐在帘后,鬓髻高绾,衬出唇上一点朱砂红,沉静肃穆。

众臣犹疑地抬起头,飞速看了一眼帘后,都窃窃地私议起来。

终于有个叫何无忌的大臣出列,扬声问道:“臣等可是看错了,帘后坐的是晋陵公主?”

君羽安然答道:“不错,正是本宫。”

何无忌扬高眉角,带着一抹轻鄙的神色看着她:“公主既已出阁,为何不安稳在家,竟然出现在这朝堂之上,到底是何道理?”此言一出,满庭恶意的、轻薄的、调谑折辱的目光尽数聚集过去。

君羽只装作看不见,平静答道:“太后薨逝,皇后身体抱恙,本宫不过是暂时替代几日,并没有篡权谋逆之意,何大人尽请放心。”

何无忌似乎瞧见她眼里的笑意,眼中异光一闪,犹不肯放过她,步步进逼道:“公主应该熟读班昭所作的《女戒》,女子不能妄议朝事,自古又有吕后、贾后乱政在先,您不会不知道吧?”

话音未落,又引起一阵骚乱的窃笑。

君羽微一动唇,扬起描摹精致的眉峰,仍是若有若无地笑:“本宫身为皇族帝姬,岂能和寻常嫔妃相提并论。您拿我和吕后比较,是不是欠妥?”她停了一下,继续道,“相反,本宫倒听闻阁下的舅父刘牢之领兵南下,带着我朝百万雄师,竟投靠了叛臣桓玄。本宫与您相比,应是何大人的嫌疑更大一点吧?”

满朝嘈嘈切切地笑又响了起来,这会却换成何无忌阴沉了脸,不再跟她争辩。

隔着重重多张脸,只有一个人是不笑的,谢混微抿着唇,只因逆着光,精工细琢的面上苍白如灰,那双眼睛只是淡淡地望着她,没有任何神情。但君羽比谁都知道,这正是他不悦的征兆。

自从太后逝世,她在宫里一住就是半月,谢家也来人催过,她又脱不开手,只好匆匆打发了事。谢混虽不说什么,但也绝对不会高兴。她漠然越过那目光,只是不肯和他对视,心却像在悬在钢丝上,晃得厉害。

正走神的间隙,台下有人忽道:“刘牢之既走,臣愿意领兵剿灭叛贼。”

君羽寻声看去,说话人目光犀利,正是刘裕。她不由精神一震,思绪谨慎起来。眼中火苗微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有实权。于是平静地道:“不行。”

刘裕微微一愣,想是有些出乎意料。拱了拱说:“臣与高参常年在外作战,对江陵、京口一带较为熟悉,又操练水师。早在叛乱之初,臣就一直有心征讨,请公主给臣一次机会。”

君羽暗想,他果然早有心计。于是想了片刻,淡淡说道:“并非是本宫不给你机会,朝廷已经加封司马元显为大都督,掌统十八州的诸多军事。他身为平叛的总领,你若是率先出征,岂不是有越俎代庖之嫌?再说桓玄已下了檄书,提名要他出征,本宫看这个人选非他莫数了。”

司马元显虽有野心,但在领兵打仗上却是一窍不通,他长在建康这个温柔乡里,当了数年的贵介公子,看见檄书早吓的肝胆俱裂,哪还敢亲自迎战。现在听见君羽指名道姓的让他出征,早恨的咬牙切齿。

“公主,臣虽为征讨大都督,也可在建康坐镇,为何一定要亲自领兵?臣自幼多学的是谋略之术,对于实战,请有经验的将军代劳,臣也不至于抢了头功,不给同僚机会。”

君羽闻言动了动嘴角,仿佛是没忍住笑似的:“时局都到这份上了,将军还能说出这种推卸责任的话。你知不知道桓玄在檄书上历数了你多少条罪证,你若现在退缩,不就是承认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建康有陛下坐镇还不够吗?既然你拿了朝廷的俸禄,是不是该给朝廷做点实事?别总是只会花在吃喝玩乐,修建毫宅上。”

这话说的极尖刻,也极解气,几乎是一针见血。司马元显下不来台,早是恶火乱窜,怒骂道:“司马君羽,你这是公报私仇!你真当自己是什么监国公主,这里的哪个人来出来,都比你有资格说话。谢混也是朝廷重臣,手里头握着北府兵那么大一个肥差,你怎么就不叫他出征?”

那目光、那神色分明是在嘲弄她徇私护短。君羽更是一股灼热燎了上来,压了压火,反倒笑道:“不错,我是有私心,自我朝开立以来,北府军历来就是拱卫京畿的内家军,要是撤离了建康,谁还来守护皇宫。倘若真按檄书上说的,用将军你一颗人头,换千万百姓的平安,倒也划算的狠呢!”

不止是司马元显,连百官都一时惊诧不已。没有人能想到,君羽跟他硬碰硬到如此地步。

司马元显不能置信地盯着她,眼中血色赤红,一只团福八虬爪的衣袖拦住他,只听司马道子说:“老臣替犬子谢陛下龙恩,此次出征一定身先士卒,保我大晋江山。”

“爹……”

司马道子狠瞪他一眼,低声说:“还不跪下谢恩?”

司马元显极不情愿地一甩袍袖,施了一礼,扬长离去。珠幕帘后,君羽微喘着气,手掌已被攥出了月形的指甲印,可心里却是畅快的,只因这是唯一扳胜的一局。

明月几时有(下)

退朝出来,君羽顾不得换衣,追到云龙门外,远远见一抹挺拔的背影,正从汉白玉台一阶一阶走下去。若有似无的微风拂动,卷起褐紫的衣角,那姿态清峭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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