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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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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来到泸州。城内车马如云,行人摩肩,满街的酒肆茶坊热闹非常。唐多多兴奋的大喊大叫,死活要下车游玩。陆宽嘴巴乖巧,已改口叫“唐小师兄”。眼看小师兄意兴甚浓,立即弃车徒步,抱着他逛街市,观杂耍,买零食,不亦乐乎。桃夭夭少年人性子原本好动,身处繁华地焉能静处?也随他们四处玩耍。只是时刻留意唐多多的安全,怕他有个闪失,回去没法跟小雪交待。

转眼已过晌午。三人沿路打听,来到当地最著名的酒店前。抬头只见一座楼阁,面临闹市,背靠长江,朱栏玉柱不必细叙,单是沿墙根种的几十株菊花,便金灿灿的尽显富丽气派。再看檐前悬着招牌“凤凰台”,左右柱子镌刻对联“座中太白多情,讵为弄影才入梦;筵前文君解颐,未曾呼酒已销魂”。陆宽眉开眼笑,连声道:“这里好,这里好,跟我家中景致有几分相似。”

跨过门槛,早有伙计殷勤相迎,一径引入二楼雅座。伙计赔笑致歉,说外边的大堂被本城黄知府包了,设宴款待京里来的万学道。惟剩雅间空余,请问客官能否将就?

言语虽客气,实是质疑两名少年有没有饭钱。陆宽再不多话,从行囊中掏出十两纹银,“当啷”掷地有声,真有化愚度贤之功,振聋发聩之效。跑堂伙计拾起银子,驾云似的往来张罗,送毛巾,摆果子,沏普洱茶待客,一迭声吆喝大师傅做菜。

桃夭夭品茶观景,从窗户往外望去,一条大江映入眼帘,滚滚东逝直入天际,果有“浩然塞乎天地”的气势。回头看房间内玉帘星辉,粉壁中悬挂泼墨丹青,两边有竖幅,写的是“秋水长天凭槛望,沉鳞飞羽供盘飨”,不由暗笑“饮酒吃饭的地方,偏要附庸风雅。外边多少天然的景色,谁还想读这些滥俗的字句,正可谓矫揉造作了。”陆宽抱着唐多多走近窗前。远眺青山隐隐,一行白鹭乘风扶摇,唐多多拍手呼喊:“海鸥,海鸥!”。陆宽应声附和,笑道:“好大的白海鸥啊!小师兄好眼力!”

正嬉闹间,门口走来个中年汉子,马脸牛鼻,一身侍从打扮,喝斥里面休得吵嚷,倘若搅扰了老爷们的酒宴,待会赏你们三百板子。桃夭夭寻思“哪里的鸟官儿,酒楼里耍威风。”恰巧酒菜端来,陆宽帮忙布置杯盘,唐多多抓起食物往嘴里塞。见两人都没吱声了,那汉子转身离开。

桃夭夭目光尾随他的背影,只见大堂内摆着七八桌筵席,二三十名客人就座,人人衣着光鲜。正中坐着两位官老爷,均穿圆领滚绣蟒袍,足登官靴,白白胖胖的气度雍容,想必就是那“黄知府”和“万学道”了。酒楼对面设有戏台,戏子们翩然舞袖,“咿咿呀呀”正唱得热闹。将酒宴设于大堂内,显是为了方便宾客看戏。只见那位黄知府眯着眼,手摇折扇,合着鼓点轻轻哼唱戏文。

万学道在旁讲述经历,慨叹道:“此番兄弟入川监考,方知贵处名士如云。可惜大多考场失意,以致仕途埋没,功名无着。比如川东有个秀才叫董致中的,连考四五十次也不得中。兄弟怜他孤苦,将其考卷仔细看了十几遍,才慢慢品出其中味道,实乃道德文章,字字珠玑,遂将董致中录为魁首——可见世间糊涂考官,不知屈误了多少英杰才俊。”

桃夭夭耳闻“董致中”三字,蓦地想起“绝尘轩”里那个老学究,暗觉好笑,心想“董老先生终于考中举人了,不知高兴成什么样。他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儿,日后升官发财,肯定娶他十七八房老婆。未知洞房春宵时,还念不念那套远离女色的大道理?”

他只顾遐想,忘了满桌的酒肴,另外两人已悄然开动。泸州出名的是老窖酒,美味的是江团鱼。唐多多双手伸进碗里抓扯鱼肉,张嘴啃咬烧鹅,直弄得胸前汤汁淋漓。又看陆宽美滋滋的喝酒,他也凑拢壶嘴猛吸两口,只辣的吐舌瞪眼。这小孩好胜心强,用“三番化糖术”变了两块糖,放入酒杯里泡着,捧起杯子跟陆宽对饮。

桃夭夭手持酒杯,凝听大堂里的谈论。听那黄知府笑道:“你我案牍劳顿,酒宴中怎么还谈公务?当罚三杯。”

等万学道喝了罚酒,黄知府又道:“万大人喜爱名士,恰巧兄弟最近结识了一位妙人。非但文采斐然,更有月中嫦娥的容貌。素闻大人雅量倜傥,若不领略蜀中才女的风韵,那可真是‘入宝山而空手回’了。”一席话,说得万学道心痒难搔,连忙点头称善。

黄知府唤过从人,低低吩咐几句,随从躬身而去。约莫等了两柱香的工夫,楼梯口钗环琅琅,俏影盈盈,走进来一个娉婷少女。生就杏脸蛾眉,樱桃小嘴,模样果然很标致。身穿翠色长裙,淡黄绸衫,宛若绿叶托着鲜花。黄知府指着道:“此女年方二八,芳名红袖,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尤其自创‘素兰’诗派,新颖别致,堪为诗坛奇葩。小红,快来拜见万学道。”

那红袖既不磕头,也不万福,神色似笑非笑的,只略点点头:“万大人,您好。”

桃夭夭见她举止特异,不媚权贵,心下暗暗纳罕,记得宋词里有“楼上谁家红袖,靠栏干无力”的句子,今见其人风姿绰约,眉目关情,方知古人所言非虚。

黄知府拉长脸,皱眉道:“万大人乃京城文坛泰斗,名望昭炳天下。你自称仰慕风流才子,今日大才子就在面前,为何如此不恭?”

红袖道:“世人追逐功利,徒有虚名者比比皆是。红袖一身情骨,满腹衷肠,只愿托付于清雅脱俗的真才子。”

黄知府隐现怒色,正要厉声斥责。岂料万学道盯着红袖娇艳的脸蛋,苗条的身材,早已情欲勃发,忙摆手示意无妨,笑道:“听你口气,倒要试试我的学识。你且说说,何谓清雅脱俗?此间放眼皆是名家墨迹,你看那一件可称清雅?”

红袖环顾周围,目光扫过墙壁挂的条幅卷轴,嗤之以鼻,笑道:“陈词滥调何足挂齿?常言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却只好鹦鹉学舌罢了。似这般模仿前人体裁,平仄限韵,懵懂学童皆可弄之,有何新奇哉?试想古来诗人,无不自出机杼,创新立标领袖当世文风,方才是佼然不群的雅士所为。”

万学道靠八股文起家,对诗词毫无见解,平日烟花娼妓玩得多了,本想尝尝美貌才女的新趣,不料当头领受一番教训,一张肥脸微微涨红。他假意抹脸擦汗,愈觉此女气质清高,与她同床不知是何滋味,笑道:“本官常年忙于公事,那些消遣的文字鲜有涉猎。小女孩儿恃宠放刁,倒使我有些捉襟了。”

红袖道:“何劳大人费神?今日堂前盛会,小女欲献诗作,乞望万大人品评,若高论合意,红袖自会引为知己。”

万学道听说不让他作诗,这才松口气,含笑问道:“你且先说说,你的诗因何称为‘素兰派’?有什么讲法吗?”

红袖道:“素淡清新,如兰叶黛绿幽雅,绝无花团俗艳,是名‘素兰’也。”

万学道大悦,点头道:“讲的好!快些念来听,念得好本官重赏。”一帮清客趁机恭维,都道才子美人诗文传情,真乃千古风流佳话。

堂内几人的对答,桃夭夭听得清楚,但觉红袖言辞精辟,登生钦佩之意,寻思“这位姑娘谈吐不凡,颇有傲骨,定是位风尘奇女子。她作的诗词,想必也是余音绕梁的雅唱。”当下屏息凝神,侧耳聆听才女写的好诗。

黄知府作了个手势,示意安静。刹那间众陪客停杯落筷,目光齐刷刷的望过来。红袖竖起兰花指,娓娓而言:“先奉上一首《咏青》,这是刚才坐车前来,车轮撞翻路边菜摊,红袖触景生情而制的。请万大人指教。”

说着,她清了清嗓子,恰似雏莺试啼,朗声道:——

“萝卜!

三个钱一斤。

茄子!

四个钱两根。

大头蒜!

两分银子五十个还要找六个铜板。

车夫说辗烂就辗烂了罢,

不值什么。

稀里哗啦,

哎哟哎哟!

我说,

你们别吵别打架。

耽误本姑娘赴宴,

黄知府怪罪,

你们担待的起,

——吗?”

念完满堂哑然,万学道呆呆的张大嘴巴。桃夭夭刚喝了口酒,忍不住“哧”的喷出,喷了陆宽满头满脸。一面给他陪礼擦拭,一面暗自大笑“活天祖宗!这是什么狗屁诗,纯粹结巴大喘气!”

黄知府眯眼晃脑袋,恍如欣赏李杜温韦的妙句,竖起大拇指,道:“万大人,怎样?此女自创‘素兰诗派’,字字铿锵,直抒胸臆,比之旧时陈腐古文,竟别具一番天真的情趣。”

众清客见黄知府称赞,立时轰然应和。有人道:“述古不如创新。佳作原该独具情调,怎能炒古人的隔夜饭?”

又有人讲解道:“此诗乍看浅显,实际暗藏玄机。诸位请细细品味——诗中所描场面激烈,而那卖菜的小贩始终未曾露面,单凭车夫言行衬托小贩形象,正可谓‘曲径通幽处’,深得司空表圣‘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之精义。”

又一人摇头晃脑,道:“此诗韵律极为优美,其中‘一,两,三,四,五,六’数目错落有致,萝卜茄子琅琅上口,特别是‘两钱银子五十个还要找六个铜板’一句,读来荡气回肠,令人真恨不得免冠除靴,执云板沿大江踏足歌咏。”

另一人不太同意,道:“尊兄所言甚善,却遗漏了紧要的关节。诗里‘稀里哗啦,哎哟哎哟’八字,工笔白描小贩发怒打砸,车夫挨揍呼痛的情形,鲜活生动直令读者身临其境。此乃诗人匠心独用处,我等岂可敷衍忽视之?”

又一人叹道:“依我看,全诗最妙的是最后那个‘吗’字!横空突降,画龙点睛,忽忽嘎然而止,恰似山重水复而天光乍现。奥义微妙,意蕴悠长,古今名篇少有比肩者。噫,如斯何文?诚哉妙也!”说罢起身摇臂,当场便要舞蹈。

顷刻间谄词如潮。红袖抿嘴浅笑,坦然领受众人的赞美。桃夭夭见状吃惊,暗想“向来世间的无耻之徒,多是些精于世故的老滑头。这位红袖姑娘年纪轻轻的,脸皮竟比城墙还厚,可真奇了。”

红袖待众议稍平,缓缓走到万学道跟前,要大人亲口品题。万学道望着她樱红的嘴唇,起伏的胸部,只觉神思恍惚把持不住,老脸涨得通红,半晌也憋不出个屁来。黄知府见他情急窘迫,挥手命红袖退后,探身凑近万学道耳边,悄声道:“女孩子淘气,老兄莫介意,只当助兴的调调儿罢。这雏儿鲜嫩得很,连我也未曾上手。如还中意,夜里让她相陪可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万学道连连点头,笑道:“黄大人美意,兄弟何以克当?”举酒畅饮,又拿筷子夹起肉丸子,准备往嘴里放。

恰在此刻,对面戏台忽然飞来一物,不偏不倚打中万学道的胳膊。原来戏台里正演《夜奔》——林冲雪夜奔梁山。饰演林冲的武生踢腿用力过猛,戏靴滑脱直飞进酒席。万学道被打了个出其不意,右手一颤,肉丸子竟从衣领滚入,油腻腻的贴着肚皮乱钻。学道大人抓也不是,挠也不是,铁青了脸,鼻子里哼了两声,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

黄知府也是怒容满面,拍桌吹胡子瞪眼,呼喝拿戏班头儿回话。少时戏班头带到,“扑通”跪倒,叩头如捣蒜,告罪道:“……小人们该死,只因今日正角告假,才让外边的熟客临时‘串角’。没想到这人自己不检点,冲撞了大老爷,实与小人们无关啊……”

黄知府是个戏迷,熟知梨园行的规矩,喝道:“你这厮该掌嘴!戏台有谚‘男不唱夜奔,女不唱思凡’。想这出戏,唱,念,坐,打,需要多少功夫!名角都未必演的好。你们狗胆包天,竟敢找个外行充数!”

戏班头答道:“启禀老爷,此人名叫‘秦五’,是云贵川三地有名的浪子。吹弹博戏,书画词曲无所不精,更弹的一手好琵琶,勾栏内的老师傅也不及他。《夜奔》本是他唱熟的,以前曾经客串演过,不想今日失手,搅了老爷的兴致。”

万学道看红袖托腮而坐,似乎听得饶有兴味,思量何不趁机显露自己爱才的雅量?于是命戏班头引“秦五”来见,若其人果有才艺,老爷们自然不咎其过。

片刻间秦五上楼,仍穿着戏服,笑嘻嘻的满脸酒气。黄知府道:“可见是混帐!哪有喝醉了唱戏的?“秦五笑道:“林冲委曲求全的性子,若不喝酒,哪有胆气造反?”

桃夭夭在里面听了这话,心头一震,暗觉语意深沉,隐隐有种愤世嫉俗的凄凉。戏班头怕他多说惹祸,忙道:“五哥,你快弹支曲子罢。老爷们金口恩许,你若弹的好,真有能耐,刚才的过失概不追究。”

秦五点头道:“行啊,我唱支小令凑趣。”接过随从递来的琵琶,坐到凳子上,旁若无人的拨弦弹响。“叮叮咚咚”,真乃玉珠落盘之音,引商刻羽之奏,跟着唱道:——

“巫山沧海倦怠,

酒醉游戏槛外,

头顶青天在,

怎见野狐作态?

难怪,

难怪,

一堂骚客错爱。”

未及唱完,红袖霍地站起,面露惊骇之色。黄知府听出曲辞刁钻,讥刺红袖是‘野狐’,当即勃然大怒,指着秦五吼道:“快拿下狂妄无礼的畜生!”左右随从群起围拢。那秦五扔了琵琶,嘻嘻笑着,恍如抹了油的泥鳅,只往人丛里面钻进钻出,满地寻找那只戏靴,嘴里还乱喊:“我的臭鞋呢?我的臭鞋呢?……”

桃夭夭听了琵琶曲,大感畅快,拍案道:“有意思!俗曲中寓意,这才是触景而发的妙作!”

对面陆宽喝得迷迷糊糊,嘟囔道:“贤,贤弟,你只顾发……发呆,枉费了满桌好酒好菜。”

桃夭夭笑道:“你没瞧见,假才女遇着真高士,正宗降伏妖邪,精彩的很哩!”

他讲的是诗词文理的“正邪”之分。岂料唐多多也喝醉了,听见“降伏妖邪”四字,晃晃荡荡的扶桌起立,扬起通红的小脸,叫道:“我最会对付妖怪!我的本事大着呢!不……不信你们听,听着……啰叉,婆伽梵,波啰点阇吉唎,跋阇啰迦那迦波啰婆!婆伽梵,萨怛多般怛啰,南无粹都帝!……”

嘹亮的童音响彻酒楼,唐多多念的正是《摩诃降魔咒》。大堂内众人愕然,一齐转头望向雅间。忽然间红袖厉声尖叫,捂住耳朵撒腿便跑。万学道只当她受了羞辱愤然离席,急忙伸手搀挽,手指抓住她的裙角,忽觉掌心毛茸茸的,定睛看去竟是条白色的大尾巴!红袖的身形急速缩小,衣服首饰倏然落地。转眼美女消失了,绫罗堆中趴着一只小动物,形似家猫,通体雪白,眼睛红红的宛如珊瑚珠子。

陆宽圆睁着醉眼,喃喃道:“怪哉!女人怎么变成四条腿啦?看来我真,真的喝多了。”

万学道猛然觉醒,惊跳着往后缩,放声惊叫:“哎呀!妖精!狐狸精!”

一时间堂内大乱。清客,士绅,酒徒惊恐万状,纷纷夺路而逃。黄知府吓得屁滚尿流,抱着万学道的腰直嚷“救命!”。两位官爷失足摔倒,贴着楼板滚来滚去。随从们七手八脚的搀扶老爷,七嘴八舌的呼喊楼底兵丁。群情恐慌,场面失控,谁还顾得上捉拿‘狂妄无礼’的秦五?那只白狐狸“吱吱”尖叫,闪电般的东窜西跳。

桃夭夭目睹红袖化身白狐,也被唬得悚然发愣,忽听楼板“噔噔噔”脚步响,十几名兵丁蜂拥上楼。他看势头不好,忙道:“陆兄,咱们快走。”刚站起身,腰中行囊震动,峨嵋法宝“子午锁魂匣”横空飞起,从里面射出一道白光,炫亮如烈日,照得堂内众人眼冒金星。

那狐狸恰巧跃起半空,身影被光晕包裹,旋即消隐无踪,白光依旧缩回子午锁魂匣中。整个过程快如掣电,众人都没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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