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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歌行-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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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好去见李凤起。

李凤起就在他住了半个多月的那间房里等他。

看着他走进门,李凤起就笑了起来,指指桌边的一张椅子,道:“坐。”

麻子小二依然木讷讷地坐下了。

这次他的头皮没有发麻,桌上也没有刀。

满桌都是连升客栈的厨子们最拿手的好莱。

李凤起端起酒壶,将麻子小二面前的杯子斟满,微笑道:“麻老弟,请。”

麻子小二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一仰脖子,灌进嘴里。

李凤起笑道:“好!”又将他的酒杯斟满。

三杯下肚,麻子小二的舌头就大了,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晃悠着晕晕乎乎的脑袋,道:“李……李大爷……

话……话说,说出来,您老别、别生气,我、我跟你……

不是、不是一路……人……”

李凤起眼中满含笑意,悠悠地道:“麻老弟,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手太狠,心太黑,对不对?”

麻子小二的头摇晃的就像个拔浪鼓,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就、就是。”

李凤起叹了口气,道:“你听没听过江湖上一位姓古的前辈说的一句话?”

麻子小二道:“什……什么、话?”

李凤起慢慢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麻子小二愣了愣神,道:“江……江湖上的事……我不、不懂,就、就算……是‘身不由己’,就算是、可你……你店钱、店钱都还请了,还要找、找我干什……什么?”

李凤起慢慢地喝干一杯酒,放下酒杯,握住麻子小二的手,道:“那天早晨,你曾说过我是你的朋友,你记不记得?”

麻子小二瞪着眼,瞪了好半天,方道:“那,那又怎、怎么样?”

李凤起一字一字地道:“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麻子小二的酒一下子都醒了。他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朋友”,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词,但对于麻子小二来说,却是太陌生了。

他从来就没有一个朋友。

“神刀铁拳”老于不是他的朋友,店老板更不是他的朋友。

他们只不过是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就能支使他做这做那,替他们跑腿打杂。

店伙计们当然也不是他的朋友,而店老板的女儿只不过是拿他解解闷,更不是他的朋友。现在,他却已有了一个朋友。

“朋友”,他喃喃地,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

他的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忽然间,他就感觉到,在这世上,没有比能交上一个真正的朋友更能让人开心的事了。

他决定,天一亮,他就去找李凤起。

他要告诉他,他也非常非常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三个月后,洛阳城中最大的镖局,铁马镖局,成了李凤起名下的产业。一年以后,李凤起已成了洛阳武林的领袖人物。

白马寺旁的一所大宅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已变成了“金刀庄”。“李金刀”之名,响彻中州。

“李金刀”就,是李凤起。他现在所用的兵器,是一柄金背大砍刀,锋锐华丽。

麻子小二在这些年里,不知道见过多少次李凤起击败前来向他挑战的武林高手的场面了,但他却再也没见过李凤起击败“神刀铁拳”时所用的那柄刀。

那柄刀现在在哪里呢?

李凤起从来就不说,麻子小二也从来就不问。

麻子小二早已蓄起了小胡子,穿上了缎袍,人称麻四爷。

麻四爷现在很喜欢时不时地文气两句,只不过每次他“文气”起来时,总是会遭到他夫人的嘲笑。

麻四爷的夫人,自然就是连升客栈老板的宝贝女儿。

只不过”连升客栈”的招牌,早已换成了“四海客栈”。

*** *** ***

明正统十三年五月十二。洛阳。

清晨。

有雾。雾凉如水。

夏日的清晨,凉爽如深秋。

鸟雀在大树浓密的枝头闯间愉快闲适地跳来跃去,时不时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叫。这里是金刀庄的后院。

金刀李凤起此时的心情,却同“愉快闲适”四字远远搭不上边。

他背着手,在院内焦躁地走来走去,薄底快靴蹬在铺了一层细细河沙的场地上,沙沙作响。

他忽然停住脚步,停在院中的一方石桌前。

石桌上有一张短笺。

短笺在晨风中轻轻颤动着。

李凤起扯开长袍的前襟,深深吸了口气,又用力地吐了出来。

清凉的晨风吹拂着他结实健壮的胸膛,却压不下他心头的烦闷。

他慢慢在桌边的石凳上坐下,又一次读那张短笺。

自昨天夜里到现在,他已读过不下二十遍了。

“闻君之技艺冠绝洛阳,不胜心向往之。明日巳时,将登门求教,君必不至良贾深藏,令吾徒劳往返也。

白袍秋水”

李凤起的脸又变得十分苍白。

白袍会和秋水这两个名字是半年前才在江湖中出现的,而且白袍会现身江湖后的半年时间里,也只做了两件事。

但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震动了整个中原武林。

今年正月十五,白袍会帮主秋水座下一个叫肖无濑的年轻人,在长安灞桥头,公开向名动江湖的嵩阳七子寻仇。

只凭一个人,一枝剑,肖无濑就破了嵩阳七子的“七星剑阵”,嵩阳七子无一幸存。

虽然江湖上也有传言,说肖无濑自己实际上只杀了嵩阳七子中的两个人,而另外五个是被江南虎山派的弃徒赵轻候所杀,但无论如何,肖无濑敢于孤身一人向嵩阳七子挑战,这份胆识,整个武林中也找不出几个来。

事情发生后,嵩山派尽出派中所有精锐,寻找肖无濑和白袍会,想替嵩阳七子报仇,但找了一个多月,却连个人影也没有找到。

两个月后,白袍会突然现身江南,参与了让整个武林都为之震惊失色的江南武林号称“天南一柱”的虎山派与江湖上最神秘也最血腥的两个组织——紫心令和血鸳鸯令的一场大战。

那场大战的结果是,南武林手屈一指的人物,虎山派掌门宋朝元力战身死,虎山派从此除名江湖。

白袍会在这场大战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人们并不十分清楚,但紫心令执令使鲁同甫和令主华玄元座下的天字第六号杀手,却都死在肖无濑的剑下。

肖无濑武功之高,由此可见一斑,白袍会实力之强,也由此可见一斑。然后,白袍会又在江湖中神秘地消失了。

不知有多少江湖人都对白袍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组织感兴趣,武林中的好些门派也都派出人手四处打探侦察。

但他们都一无所获。

做为整个洛阳武林的领袖人物,李凤起对这个神秘的白袍会当然也十分注意,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白袍会会找到自己头上来。

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桌上的短笺,禁不住苦笑道: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与秋水素未谋面,连他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更谈不上有过节,好端端地,他怎么就要打上门来呢?”

这句话,是对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麻四海说的。

天还没亮,麻四海就从四海客栈赶到金刀庄来了。

麻四海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除了嘴甜腿脚勤快外,别无所长的麻子小二了。三十年来,他和李凤起一起经历的无数次江湖风浪,早就把他磨成了一个老江湖。一个比兔子还精的老江湖。

他身上惟一没有改变的地方,就是他的武功。

他仍然像三十多年前那样,只会从老于的武馆里学的那三招两式。

李凤起有好多次都想传给他一些真正实用的功夫,但麻四海却不愿意学。

他有他自己的道理:“走江湖,闯地盘,的确要有武功,但不会武功的人未必就不能闯江湖。”

他也有他的特长。他的特长就是做生意。

李凤起名下所有的产业,其实际经营者,一直就是麻四海。

可以说,这些年来,麻四海凭着他的经营之道开拓的地盘,并不一定就比李凤起凭他手中金刀打下的少。

这些年来,凡遇大事,李凤起一定都会和麻四海商量,而麻四海的主意,往往要比李凤起来的高明。

但表面上,麻四海仍然只是洛阳城东四海客栈的老板。

洛阳城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麻四海是靠李凤起的帮助才当上这个老板的,但除了金刀庄的几个心腹之外,别人根本就不知道麻四海和李凤起一直都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当然更不知道他一直就是金刀庄的“二当家”。

这也是麻四海的主意。

自李凤起打下老于的武馆起家,麻四海就替他想好退路。

当然麻四海并不是对李凤起的武功没有信心,而是他从老于的下场之中,悟出了一个道理。

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

虽然麻四海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还是没想到这一天会真的到来。

因为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李凤起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习惯了金刀庄的产业一天一天的扩大。

麻四海看着李凤起苍白的面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三十二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李凤起在接到挑战书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道:“大哥也不要太过担心,我已详细问过了守门的卫士。据他们说,送这封信来的人倒是客客气气,执礼十分谨严。也许秋水并没有什么恶意。”

李凤起苦笑道:“这就叫‘先礼后兵’,江湖中的俗套罢了。”

麻四海道:“大哥的意思是,秋水肯定盯上洛阳这块宝地了?”

李凤起皱起眉,牙疼似地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牙似乎真的疼了起来,不仅仅牙疼,心口也像是被划了一刀似的,凉丝丝地极不舒服。

他忽然想起三十二年前,他走进老于的武馆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当然不愿意眼睁睁地将自己三十年的苦心经营拱手送给白袍会,但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呢?

老于当年自然也极不情愿让出武馆,可结果呢?

他清楚白袍会的实力。如果白袍会真的想吃掉金刀庄,结果如何,连想都不用去想。

他慢慢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麻四海的双手,道:

“老弟,一切就拜托你了。”

麻四海道:“大哥放心。不过……大哥,依我看,还不如一走了之。天下之大,又不是洛阳才可以立足!”

李凤起叹了口气,微笑道:“我已经老了……再说,如果白袍会真的是要对付我,逃也是没有用的。”

他的笑容在淡淡的晨雾中,显得极为凄凉。

他知道这句话麻四海一定听不懂,或者根本听不出他话里更深一层的含义,因为即使对麻四海,他也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

三十二年了,这个秘密一直都被压在他的心里最最底层的那个角落。

如果白袍会真的是冲着他李凤起,而不是冲着金刀庄这块地盘来的,这个秘密必将被公开。

一旦秘密公开,天下之大,还真没有他立足的地方。

麻四海的心揪紧了一下,勉强笑道:“大哥一柄金刀,威震洛阳三十余年,我不信白袍会、秋水到底能有多大的本事。”

李凤起摇了摇头,道:“都安排好了?”

麻四海道:“是。”

李凤起松开他的手,道:“那你也该走了。”

麻四海道:“我不走。大哥,这些年来,你每次与人交手,我都在一旁观战……”

李凤起又叹了口气,道:“老弟,你要知道,这次和往常是不一样的。”

麻四海怔了半晌,咬了咬牙道:“好,我走。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李凤起道:“你说。”

麻四海道:“我想再看一看大哥的那把刀。”

李凤起怔住。

麻四海道:“三十多年了,大哥从来没有再用过那把刀,我知道一定是有特别的原因。但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大哥就是用那把刀打败了‘神刀’老于的。”

李凤起苍白的脸上,忽然闪起一丝神光。

他伸出手,伸到石桌下面。

桌面忽然裂开。

石桌竟然是空心的,桌面一裂开,麻四海就看见了那把刀。

李凤起慢慢将刀握在手中,他的眼里,已有泪光闪现。

轻按绷簧,“呛啷”一声,刀身自鞘中跳出三寸,一丝凛冽的寒光逼得麻四海不禁后退了一步。

李凤起深深吸了口气,右手轻轻一推,刀身已完全入鞘。

他看着麻四海,道:“老弟,这些年来,我只有一件事瞒着你……现在……现在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麻四海道:“我知道_大哥一定有大哥的道理。”

李凤起一伸手,将刀递到他面前,道:“这把刀交给眉儿。告诉她,一定要好好保存。”

麻四海接过刀,肃容道:“是。”

李凤起摆了摆手,道:“你该走了。”

麻四海的眼中,也已闪起了泪光。

李凤起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长。

如果不是李凤起,他现在很可能仍然只是连升客栈的小二哥。

忽然间,他觉得很后悔。

后悔自己没有听李凤起的话,扎扎实实地练一身好功夫。

如果他也有一身好武功,今天就能和李凤起并肩作战了。

李凤起微笑道:“老弟也不要太担心,或许,秋水只是想找我聊聊天呢?”

麻四海心中一酸,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他咬了咬牙,硬起心肠,对李凤起长揖到地,轻身大步向庄外走去。

*** *** ***

巳初二刻。金刀庄。

秋水是一个又干又瘦的小老头儿。

他的须发已全白,看起来,已年过花甲。

自庄门外见面起,秋水一直都是笑眯眯的,看不出有半点恶意。

跟在他身后的二十多名白袍大汉的脸上,虽说一直都冷冰冰的,但也看不出半点敌意。

但秋水一行人走进在门后,两名白袍大汉就掩上门,留在门后,取代了金刀庄的两名护院卫士。

李凤起的脸上也一直都挂着镇定的微笑,门边发生的事,他像是根本就没看见一样。

这二十多名白袍大汉腰间都佩有刀剑,而且他们的右手,全都虚按在刀剑的柄边,一付随时会亮兵刃的架式。

李凤起客客气气地把秋水让进了客厅。

只有两名白饱年轻人跟着秋水进了客厅,其余的白袍人立即就在门外散开了。

令李凤起意外不已的是,秋水竟然还给他带来了一份礼物。

虽说“先礼后兵”是江湖人玩的老把戏,但秋水的“礼”似乎也太多了一点。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李凤起实在想不通。秋水的脸上,更是一付高深莫测的表情。

想不通他就懒得去想了,反正秋水迟早会说出他的来意的。

果然,两人客套了一番之后,秋水说出了来意。

李凤起惊讶的差一点就跳了起来。他简直怀疑自己一向很灵敏的耳朵今天是不是出毛病了。

他的右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杯中的茶水泼了出来,溅湿了他的袍角。

他勉强笑了笑,道:“在下近来身体不适,精神颇有些恍惚,适才秋帮主之言,在下实在是未能领悟,望秋帮主明示。”

秋水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笑道:“秋某自一老友处听说李先生棋艺高绝,独步洛阳。秋某今日登门,乃是想同李先生手谈一局。”

李凤起目瞪口呆。

秋水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但他还是没弄明白秋水这是要干什么。“手谈”的意思,就是下围棋。这一点,李凤起是知道的。

近年来,因为他在洛阳武林的地位越来越稳固,闲暇的时间也多了起来,有时也与庄内两位颇懂棋艺的清客下几局围棋作为消闲。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棋艺高绝,独步洛阳”这顶帽子会叩到他的头顶上,而且是秋水的嘴给叩上的。

他即使是在和几位清客的对局中,已是胜少负多,而这几位清客的棋艺,就算在洛阳城里这块小地方,也是提不上台面的。

一时间,他简直忍不住想哈哈大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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