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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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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象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

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成

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

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

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

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

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

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

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慧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

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狗的驳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象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力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

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

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

布告三界:天下太平。

有一个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

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魔鬼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

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权威的时候。

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

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弃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缘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

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而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

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

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直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

运大谋略,布大罗网,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

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魔鬼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做在中央,用人类的

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久沉沦的

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

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

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钅舌;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

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

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R%“……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

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

,终以陨颠。……

“……离开!……”R%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

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R%“……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R%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颓败线的颤动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

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

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

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

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妈!”约略两岁的女孩被门的开合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

了。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惊惶地说。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她欣慰地更加紧

捏着掌中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儿,移开草席,

抱起来放在破榻上。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说着,同时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屋顶

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

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我自己知道是在

续着残梦。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屋的内外已经是这样整齐;里面是青年的

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

“我们没有脸见人,就只因为你,”男人气忿地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

实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说。

“还要带累了我!”男的说。

“还要带累他们哩!”女的说,指着孩子们。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

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

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

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

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

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

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

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

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

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

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立论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

——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唷!哈哈!Hehe!

he,hehehehe!’”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死后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我自己

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

——大约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象是我的眼

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样。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

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谁知道我的预想

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听到脚步声,走路的罢。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

叫得人心烦,还有些牙齿〖齿楚〗。很觉得满眼绯红,一定是太阳上来了。那么,

我的脸是朝东的。但那都没有什么关系。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踹起黄

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

陆陆续续地又是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还有更多的低语声:看的人多起来

了。我忽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

大概是违心之论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

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嗡。——这……”

“哼!……”

“啧。……唉!……”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

或则要使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

会使我很抱歉。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马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

没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

爬着一个哩!你们是做什么的?虫豸!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

开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

论的材料……。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

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

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开了,临走时还说——

“惜哉!……”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

的条纹。但那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

“怎么要死在这里?……”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

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

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方发表

了。只好就这样抛开。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

“死在这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

盖了盖,钉着钉。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

的条纹,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化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

敛的小子们!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

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

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

着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

约有二十多年了,倒还是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

有加过一点修刮,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

《公羊传》,嘉靖黑口本,给您送来了。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这模样,

还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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