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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戏剧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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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四把椅子。另有一大躺椅,独立的在正壁对联下。电灯中悬。电话与对联为邻。

左壁有门通院中。开门略见花草。右壁有门通内室,故悬绸帘。地板上有地毯。

人物刘妈——北方人,逃难,失去一家大小,屈作女仆。

三十上下岁,真诚干净,最恨日本。

洗仲文——洗局长之弟,有点思想而不深刻。爱发愁,可是也会骂人打架。二十三

四岁,穿洋服,稍微有点洋习气。

洗太太——洗局长之妻,大学毕业而以作太太为业,既不新又不旧,既不美又不丑,

想独立而无毅力,受压迫又欲反抗。四十一岁,衣服还看得下去,脸上可

已不多擦粉。

淑菱——洗局长之女,十八岁,“新时代”的女儿,似生下来便知如何抹口红者。

洗老太太——洗局长之母,六十多岁,只求饱暖,有小牌打,乐享晚年。没有思想,

颇有身分。杨茂臣——四十岁,职业无定,作汉奸也可以,作买办也可以,

现在正作着各种的官,官小而衔多;化零为整,收入颇有可观。

杨太太——茂臣之妻,与丈夫精诚团结,形影不离。

有心路,不顾脸面。三十六七岁,仍自居为摩登少妇。

〔幕启。

刘妈(在客厅中收拾打扫。从茶几上拿起一只丝袜子,摇摇头;把袜子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从烟灰碟中拿出两个颇长的烟头,放在掌中掂了掂,叹息)什么时候,炮台烟还半支半支的扔!(收拾到条案,抬头看了看壁上的大幅北方风景画。只看了一下,即急忙象矫正自己似的,低头拂拭案尘。可是,手还在擦拭,眼又不由的找到那张画;手由速而慢,以至停顿;摸索着提起衣巾,拭了拭眼角;仍呆呆的看画)家?哼,连高山都丢了!(想用手摸摸画上的山,只抬到半路,就落了下来;仍呆视着)

洗仲文(进来打电话,没注意到刘妈,刘妈也没理会他。他用极高的调门叫号数,要不是以为高声叫便可以早些叫通一些,就是心中有点不痛快,对电话机发泄发泄)二二七八!

刘妈哟!(显然是吓了一跳,可是极快的恢复了擦桌子的工作)

洗仲文(声音更高了些)要二二七八,二二七八!(电话机中大概是专幕仿着刮风与老鼠咬东西的声音,仲文耐性的等着)

刘妈(扭过头来)这儿的电话呀,跟这儿的耗子一样,老打不着!

洗仲文(微微摇头,教她别出声。连连拨叫;等着;仍无消息;用力挂上耳机)没办法!

刘妈(胜利的)我说是不是?(凑近两步)二爷,这两天怎样了?

洗仲文(无聊的坐下)什么怎样了?

刘妈(悲而强笑的)仗打得怎样了?

洗仲文(随便的)还是那样。

刘妈二爷别那么说呀!难道咱们白丢了那么多地方,(回头看看壁上的画)白死了那么多人,就不往回打啦?我就永远回不去老家啦吗?

洗仲文(不由的笑了一下,很短)你别那么说!事情是那样吗,教我怎么说呢?别忙,慢慢的打,准能打胜!

刘妈(手无力的垂下)可也对!咳!(低头楞了一会儿)二爷,您要不嫌麻烦啊,还得替我写封家信!

洗仲文你这一月的工钱,大概都买邮票用了吧?

刘妈(假意一笑,手又去提衣襟)那有什么法子呢!一家大小全没个信,活活把人急死!

洗仲文(同情的劝告)可是,你不是说过,他们和你一同逃出来,在中途走散了吗?你现在还往家里寄信,他们怎能接得到,还不是白费事?

刘妈(还抹着泪)我尽我的心就是了!万一,万一,他们有人又跑回家去呢。我是个女的;要不然我就不往外跑;要不是鬼子糟践女人,谁能舍得了家呢!老天爷瞎了眼,不把日本畜类都用雷霹了!

洗太太(慢慢的进来)刘妈,刘妈,快干活儿吧,别一天到晚老叨唠这一套!

刘妈是啦,太太!(一边转身,一边找补)我是心里真难受哇,太太!要不然我哪能这么贫嘴恶舌的讨人嫌!

洗太太得啦,快擦桌子吧!(看见椅子上的袜子)够多么好!客厅里脱袜子,多有规矩啊!

刘妈等我擦完桌子,就给小姐送了去。年轻的人都是喇喇忽忽的!

洗太太(向仲文低了点声)给“他”打了电话啦?他说什么来看?

洗仲文(象很对不起嫂嫂似的,摇了摇头)又没打通!

洗太太再打一次试试!

洗仲文待会儿我找哥哥去。我怕打电话,一叫不通,我的脑子里就空出一块来;这儿的电话还是永远叫不通!大嫂,不用着急,有我呢!什么事都有我呢!大哥要是真不养活你,我会揍他!

洗太太你可别真去揍他呀;那么一来,我可就更难受了!

刘妈(贪着听他们说话,手虽在桌上,可早已停止擦拭。仿佛是自言自语,巧妙的接过话来)这年月,着急才算白饶呢!太太,就想开了点吧;有什么主意呢!就说我吧,一家大小——

洗太太我没工夫再听你那一套,连我自己的事还愁不过来呢,没工夫再替别人发愁!你一家大小都逃散了,至少还落个“眼不见心不烦”哪。看我!看我!(凑过刘妈去,仿佛要打架似的)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我也有个名儿!当初,我的脸也不这么黄,腰也不这么粗,那小子,(觉得太过火了一点,迟顿了一下)你们老爷,也曾跪在我的脚底下,求爱,求婚!现在,我的脸黄了,腰粗了。生儿养女,操持家务,教我变成了老太婆,我愿意吗?是我的过错吗?(咬住下嘴唇)可是,没法讲理:一个女子,只要脸一黄,腰一粗,公理就和她没有关系了。男人就跟此地的耗子一样,他糟蹋完了你,还翻着眼看着你,看你到底怎么生气。这个,我早就看明白了;自从淑菱,你们小姐,四五岁的时候,我就看明白了。可是,我忍着,象条忠诚的老狗似的,那么忍气吞声的忍着,吵架有什么用呢?咱们作女人的,美就是胜利;腰粗脸黄呀,趁早不必自讨无趣!

刘妈(未必听明白,而专为讨好)可就是!一点不假!

洗太太现在更好了,老爷进门,一语不发。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神气,他吸烟,他喝茶,都带出来:“你还不快滚蛋吗?你讨厌!讨厌!快快滚,我好把年轻貌美的妇人接到家来!”你问他什么,他老是那个劲儿,一语不发,只给你那个神气看。我不能滚,这个家是他的,也是我的;我有权利住在这里!

刘妈无论怎么说,您是太太呀!嘻嘻。

洗太太太太!哈哈!还不如一条狗呢!这几天更好了,爽性不回来了。钱,他拿着;人,不照面。老太太要吃要喝要耍钱;小姐要穿要戴要出去玩,我怎么办呢?你说你委屈,哼,我还不如你呢!你丢了家,我在家里头把家丢了!

刘妈太太到底比我强呀!

洗太太比你强什么?打完仗,你还能回家去,我上哪儿?我告诉你,(低切的)我不久就比你还得低下好几层去呢!我看明白了人家的意思:人家不搭理我,而我还不滚;好,人家会把野娘们接到家里来,教我伺候着。日本人就那么办,太太得伺候野娘们!

洗仲文大嫂!(立起来)何必呢!哥哥不敢那么作;他要是真不要脸,还是那句话,我会揍他!

洗太太(楞了一小会儿)我知道,跟刘妈说这些话仿佛有失身分。可是你总得教我说说吧!难道这一肚子怨气连——

淑菱(光着一只脚)嗨喽,妈妈!又发牢骚哪?喝,二叔,你也在这儿哪?看见我一只袜子没有,刘妈?〔刘妈慢慢的去拿袜子。

洗太太这么大的姑娘了,就把袜子脱在客厅里啊?

淑菱有什么关系呢?(撒娇的拉住妈妈)妈,老说你是大学毕业。告诉你,妈妈,现在的一个小学校的女孩儿也比妈你开通,也比你多知道点事。你信不信,妈?

洗太太(无可如何的笑了一下)别的我不知道,我知道你比我会花钱。

淑菱所以也多明白经济问题!(接过刘妈递给她的袜子)就说这样的丝袜子吧;你要去买,妈,得花十五块钱;我呢,一分钱也不用花。有的地方卖袜子,有的地方白给袜子,就看你会找那个地方不会找!(一边说,一边坐下穿袜子)看,妈,你看,多么抱脚!

洗太太(转过脸去)原谅我不能欣赏这种经济袜子!

刘妈也别说,可真是美!

淑菱刘妈!你今天没求二爷写家信哪?

刘妈小姐,就别拿我打哈哈了,您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难过!

淑菱我怎么不知道,那天我去看抗战电影,看见那么多难民,我还掉了两个眼泪呢!

洗仲文那就很不容易了!

淑菱然后,用粉扑擦了好大半天;红眼妈似的多丢人哪!(凑过仲文去)二叔,借给我五块钱,我今天非出去不可!听说爸爸实行经济封锁,真的吗?(见仲文点了点头)其实,我要是找爸爸去,一定能要得出钱来。不过,妈妈和你既要抵抗,我就不能作汉奸!所以二叔你得借给我钱,咱们是经济同盟!

洗仲文淑菱,听我告诉你!我准给你五块钱,可是你得先好好的听我说几句话。

淑菱拿五块钱来!话,用不着说;我准知道你要说什么,何必脱了裤子放屁,费两道手呢?

洗太太淑菱,那是怎么说话呢?你听听二叔说什么,他的话害不了你!

淑菱我说我准知道二叔说什么,妈你不信;看我试验试验:(摹仿着仲文的声音和姿态)“淑菱,现在是抗战期间,凡是一个国民都该以最大的努力,去救亡图存!象你!淑菱,一个年轻力壮的女孩子,为什么把光阴都花费在烫头发,抹口红,看电影,讲恋爱上面;而不去作哪怕是一点啊,有益于抗战的事呢?”哈哈哈哈!学得象不象,妈?猜得对不对,二叔?得啦!二叔,那一套我都听腻了;听腻了的话,就跟破留声机片一样,听着教人伤心!再说,难道我没关心抗战吗?抗战电影——等我想想,(屈指计算)啊,一共出过十二部了;二叔,你看过几部?我都看了!此外,朋友们约我去和军官们吃吃咖啡,或是跳跳舞,我都不拒绝;我不能上伤兵医院去慰劳呀!可是慰劳军官也是工作。你要知道,二叔,在抗战中,我们摩登女孩子只能以摩登女孩子的资格去尽力。假若你不许我烫头发,抹口红,我就不摩登了;假若你不许我看电影,喝咖啡,而教我去“抬枪上马”,我就不是女孩子了。失去了这两重资格,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我问你,二叔,可怎么活下去呢?抗战不是为了争取生存吗?嘻!你当是我们女孩子们就都是木头作的,一点脑子没有哪?我刚才说的那一片话,就是我们一群女孩子在咖啡馆里费了好几小时的工夫讨论出来的!得了吧,拿五块钱来!

洗太太(见仲文要掏钱)二爷,不能这么给她钱!

淑菱妈妈!干吗这么厉害呢?!要厉害,怎么不跟爸爸施展施展去呢,单欺负我?!

洗仲文淑菱!你——我要不看你是个女孩子,真会揍你一顿!

洗太太好,好孩子,好孩子!(一软,坐在沙发上,手捂上眼,低声哭起来)

淑菱(楞了一小会儿)妈!(叫出以后,又觉得不应当这么投降)哼!(向仲文)幸亏我是个女孩子,要不然早就教你揍扁了!

刘妈小姐!去劝劝太太吧!

淑菱滚!滚你的!

〔刘妈象受了委屈的狗似的溜出去。

〔仲文看了看嫂子,不愿过去安慰,也许以为多哭一会儿她心中倒能痛快点。要向淑菱说话,话到嘴边上又咽下去,觉得对她多说话不是什么有用的事。

淑菱你给我钱不给?(几乎是声色俱厉了)我要不是去会一个思想家,根本就用不着这样向你们低三下四的。这位文化人喝咖啡,得我给钱,我不能空手出去!你们不明白别的,还不懂得尊重文化人吗?我就是希望我自己会写文章,登在报纸上!你们自己都常把“大学毕业”挂在嘴边上!(见仲文不动)呕——(颇象空袭警报)

洗老太太(扶着刘妈)怎么,又警报啦!(颤起来)

刘妈不是,是小姐——唱歌哪。

洗老太太啊!把我都吓出毛病来了,听见一个长声,我就以为是警报呢!(仲文过去搀老太太。洗太太明知老太太到了,可是故意的还低着头,故意的无礼貌仿佛是她最大的反抗)

〔老太太坐在由她专利的椅子上,慢慢的在衣袋里掏;掏了半天,摸出把小钥匙来,递给仲文。

洗老太太去,去上我屋里——(看了刘妈一眼)刘妈你出去!(等刘妈走出去)上我屋里去拿我那对金镯子来。床旁边的小桌上,楠木小箱里,有个小盒,开开小盒,把镯子拿来。(见仲文出去)菱儿!你妈又怎么啦?

淑菱(为是转变空气,把笑容搬运到脸上来,话声非常娇柔)我也不大清楚,奶奶!也许因为爸爸两三天没回来吧;我可说不清!奶奶,不用又戴上金镯子,刚才是我嚷着玩来的,不是警报!

洗老太太十六那天,一清早,门口有辆汽车叫唤,我以为是警报呢,心里一动。赶到十点多钟,真警报了;你看,我的心不会白动!刚才你一嚷,我心里又动了一下;你等着,待一会儿准警报,错不了!反正我不躲,就坐在这儿;炸死,好戴着我一对心爱的金镯子,不致于空着手儿“走”了!

淑菱真要是炸死,恐怕连金镯子也炸碎了,才不上算呢。〔洗太太轻轻的走出去。

洗老太太唉,你就盼着奶奶炸死,没良心的丫头片子,白疼了你啦!

淑菱我哪能盼着奶奶被炸死呢。(声音娇极)我是说呀,何不把镯子交给我去献金?

洗老太太来,我看看你的手。(拉着孙女的手)你怎么不把你的戒指献了去?单来找寻我这老婆子?

淑菱我们年轻的女孩子们哪,都献过金了。我们献金,不必从自己身上掏,我们会向别人要。人家拿钱,我们去献,既热心,又保存实力。象奶奶这么大年纪,一劝别人献金,(瘪着嘴学老太太)“快献金去,老二!”人家就会躲开你,只好自己往外掏东西了,是不是?

洗老太太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理,我自己的镯子,自己戴了去!活了这么一辈子,临死再连心爱的镯子也戴不了走,那就太,太——什么年月!

〔仲文拿了镯子来,递给老太太。

淑菱哼,这对老玩艺儿多么笨哪!奶奶,你给我一只,我就能把它变成两只,又轻巧,又好看!

洗老太太你好好的,听话。等打完仗,我也没炸死;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就把两只都给了你!(把镯子慢慢的戴上)

淑菱喝!可费了事啦!得打完仗,得没炸死,还得我结婚!祖母的爱心哟!得了,奶奶,不必提镯子的事了,先给我五块钱吧!

洗老太太干吗用?

淑菱等我用完,给奶奶开来报销就是了;先给我!(见老太太摇头)真要命!要五块钱比开金矿还难!是这么回事,我得去会一位文化人,思想家,不能空着手儿去,所以要五块钱!明白了吧,奶奶?

洗老太太文化人是作什么的?

淑菱写文章的,提高文化的,最有学问的人。

洗老太太呕!没有一个好东西,趁早离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听我的话,菱儿,好好的在家里,等吃完饭,咱们打小牌玩;赢了算你的,输了我给你垫上,行不行?规规矩矩打个小牌,不比跟野小子们满街上乱跑去好!什么文化人白“话”人的!

淑菱(深深叹了口气)看样儿,中国非亡不可!(凑过仲文去)二叔,这个问题还是得你来解决。

洗老太太文,不能任着她的性儿,不给她!

洗仲文(一边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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