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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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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听毅公说不妨去看看,颇感没趣,马上想转换话题,便对焕之说:“这位金小姐是将来的教师。她在城里女师范念书。”

“我知道的,树伯曾经告诉我。”

“她很用心教育功课;曾经对我说,人家看教育功课只是挣分数的功课,她却相信这是师范学生最需要的宝贝。将来毕了业,不是一个当行出色的好教师么?”冰如这样说,仿佛老年人夸奖自己的儿女,明亮的含着希望和欢喜的眼光不住地在金小姐身上打量。

金小姐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艳了,而且蔓延到耳后颈间,仿佛温柔甘美的肉的气息正在蒸发出来。她的身体翩然一转侧,笑说道:“我没有说过,是你给我编造的。我很笨,只怕一辈子也当不了教师。”

焕之看这处女的羞态出了神,不自觉地接着说:“哪有当不了的。有兴趣,肯研究,必然无疑是好教师。”

金小姐心头一动;但不知道什么缘故,竟说不出对冰如说的那样的辩解来,只脸上更红了些。说这红像苹果,苹果哪有这样灵活?说像霞彩,霞彩又哪有这样凝炼?实在是无可比拟的处女所独有的色泽。就是这点色泽,她们已足够骄傲一切。

“不是么?倪先生也这样说,可见不是我随便赞扬了。”冰如说着,两脚轮替地踏着泥地,略带沉思的样子。“我们镇上还没出过女教师呢。教小孩子,当然女子来得合适。一向用男教师,只是不得已而思其次,是应急的办法。将来你们女师范生出来得多了,男教师应该把教育事业让还你们。”

金小姐忽然想起了,眼睛直注着冰如问道:“听哥哥说,你写了一篇关于教育意见的文章。我想看看。”

“你要看么?”冰如有点忘形了,两臂高举,脚跟点起,身体向上一耸,像运动场中占了优胜的选手。

毅公插不进嘴,稍觉无聊,走前几步到一个池塘边,看印在池心的淡淡的行云。两个孩子似乎也嫌站在那里没事做,从金小姐手里挣脱了手,跟着毅公到池边,捡起砖片在水面飞掷比赛。大的孩子第一片飞出去时,水面倏地起了宝塔样的波痕,塔尖跟着一跳一跳滑过的砖片越去越远;最后砖片沉下去了,云影在水里荡漾着。

这里冰如继续说道:“就要印出来了。印出来了我给你寄到学校里去。原稿在倪先生那里,他也喜欢看,同你一样地喜欢看。”

“是一篇非常切实精当的文章呢!”焕之已经解除了对于异性的拘束,只觉得在这样晴明的田野中,对着这具有美的典型的人说话,有以前不曾经验过的愉快。“里头主张替儿童布置一种适宜的境界,让他们生活在里面,不觉得勉强,不自然,却得到种种的好处。这是一切方法的根本。从它的反面看,就见得现在通行的教育的贫乏,不健全。根据这个见解,我们来考核我们所做的,就很有应受批驳和讥议的地方。乐歌为什么只在教室里奏唱?作事念书到兴致浓酣时,为什么不也弹一曲,唱一阵?身体为什么只在限定的时间内操练?晨晚各时为什么不也伸伸臂,屈屈腿?学习理科为什么只对著书本?学习地理为什么反而不留心自己乡土的川原和方位?……总之,一切都不合适,一切都得改变。”

焕之说得很激昂,激昂之中却含着闲雅,率真;秀雅的嘴唇翕张着,由金小姐看来仿佛开出一朵朵的花,有说不出的趣味。她不禁走近一步,用鼓励的调子说:“你们可以依据这主张来做呀!”

“要的,要的。你刚才谦虚,现在自己表白是我们的同志了。你毕了业,我要你在我们校里任事。男学校用女教师,还没有先例,我来开风气。”冰如真喜欢这个年轻女郎,不料从她的口里能听到老教师所不能说的话。

一种舒适的感觉通电似地在金小姐心头透过,似意识非意识地想:“如果有那一天啊!”然而嘴里却谦逊地说:“我哪里配当你们校里的教师?”

同样的感觉,同样的想头,使焕之燃起了希望的火焰。青春的生命中潜伏着的洪流似的一股力量,一向没有倾泻出来,只因未经触发而已。现在,小小的一个窟窿凿开了。始而涓涓地,继而滔滔地,不休不息倾泻着,自是当然的事。他透入底里地端相这可爱的形象,承接着冰如的话问道:“在女师范里还有几时?”

“还有一年,今年年底算完毕了。”

“明年你一准来同我们合伙吧!”冰如这样说,一个新境界一霎间在他心头展开,这比较以前拟想的更为完善,优美,差不多就是理想的顶点。他把它咀嚼了一会,换个头绪说道:“现在到我家里去?她在那里裹粽子。”

“好,我去帮同裹。”金小姐把皮袄的下缘拉一拉挺,预备举步的样子,两个黑眼瞳不由自主地又向焕之一耀。

“你也高兴搞这些事情么?”冰如略觉出乎意料。

“为什么不高兴?逢时逢节,搞一些应景的东西,怪有趣的。我们住在学校里,太不亲近那些家庭琐屑了;回家来看看,倒觉得样样都新鲜,就是剪个鞋样也有滋味。”

她像小孩一样憨笑了,因为无意中说出了孩子气的话。

焕之也笑了,他几乎陶醉在那黑眼瞳的光耀里;接着说:“的确有这样的情形。譬如我们不大亲近种植的事情,一天种了一畦菜,就比种田人有十倍以上的滋味。”

“这样说起来,事情做惯了就要减少滋味么?”冰如想开去,不免引起忧虑。“我们当教师,正是一件做得惯而又惯的事情呢!”

“那不是这样说的,”焕之恳切地给他解释。“说难得做的事情有新鲜滋味,不等于说事情做惯了滋味就会减少;不论什么事情,要尝到浓郁的滋味,一定在钻研很久之后;音乐是这样,绘画是这样,教育事业何独不然。”

“唔。”冰如点头。

金小姐比刚才略微简便地鞠着躬,含笑说:“再见了。”又回转身来,举手招动,喊道:“自华,宜华,我到你们家里去了。——李先生,再见。”

两个孩子抬起头,拍去两手的泥,就跑了过来。毅公也踱过来,殷勤地点头。宜华请求道:“让我们同金家姑姑回去吧。”

“好的。”自华赞成弟弟的意思,像赛跑者一样手脚划动地跳了几跳。

金小姐也喜欢两个孩子伴着走,冰如便答应了。第一步发动时,裙缘略微飘起;右手自然地荡向前面;眼睛薄醉似地张得不十分开,垂注着优美的鼻子;鼻子下面,上下唇略开,逗留着笑意:这个可爱的剪影,纤毫不漏地印在焕之的眼里,同时也印在他的心里。

“我们走吧。”

焕之听冰如这样说,才觉醒似地提起脚,踏着自己的影子向前走去。

太阳当顶了,田野,丛树,屋舍,都显现在光明静穆的大平面上

 第07章

金小姐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母亲。虽然读书不多,拿起笔杆只能造简单的句子;但是丧母就是一门最严重最亲切的功课,使她对于生活有了远过于读写程度的知识。兄嫂待她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她知道应该处处留心;心里想要一件什么东西,一转念便抑住了,让欲望沉埋在心底,终于消灭;一句话几乎吐出来了,眼睛一顿就此缩住,只保留在胸中忖量:时时提醒自己的总是这么一句话,“现在不比母亲在世的时候了!”她很注意镇上好些人家的所谓“家事”,财产的增损,器物的买卖,父子、兄弟、妯娌、姑媳间的纠纷,不但不惮烦地把它们一一弄明白,还前前后后这边那边地想,仿佛要参透里面的奥妙。尤其注意的是女郎出嫁以后的故事:某家小姐嫁了个有钱的青年,大家称赞说是美满姻缘;但是那青年吸上了鸦片,耸起肩膀像路上的乞丐了。某家小姐嫁了个中年的绅董,谁都相信可以依靠终身;但是那绅董另外又纳了宠,把正式夫人看作路人了。种种的花样,数也数不清,然而用一句话可以包括:女子嫁人就是依靠人,依靠人只有苦趣,很少快乐。而且,就是那些“家事”也够叫人心烦意乱。从这里,自然而然发生了独立自存的想望。

她在女子高小毕业的那一年,树伯时常看得很轻忽地说,女子高小毕了业,也就算了。再升上去,有女子中学,没有女子大学,有什么意思!若说进女师范,又不争做什么小学教员。他的意思自然是她有父亲传下来的奁田,她要出嫁,她将担负一切女子避免不了的天赋的责任。

正当发育时期,又抱着永远不能磨灭的丧母的伤痛的她,多愁善感,偏于神经质,自是当然之事;听哥哥这么说,仿佛硬要把她拖往黑暗地狱里去,除了长时间的哭泣,再没别的称心的事。但是,对于未来的幻想却跑出来督促她,使她鼓起坚决的勇气,与运命奋斗(虽然她碰到的并不是怎样凶恶的运命)。她便对哥哥表示她要做一种事业,她要靠事业自立。教员,她觉得还近情,而且不是无聊的事,故而她要去考女师范。

从学校里出来不久的树伯,处理了一些时的家务和田产,更相信一个人不能不有点儿凭借。听妹妹说出事业呀自立呀那一套全不知轻重的话,不禁露出轻视的笑容。后来想执意阻止她也无谓,便只用似乎怜惜的口气说,外边去住学校是吃苦的。

住学校的苦她才不怕吃呢。就是真说得上苦的,譬如冒风霜,耐饥寒,她还是愿意去,只要能够达到自立的目的。

在女师范里,她是一个几乎可称模范的学生。她不像城市里一些绅富人家的女儿,零食的罐头塞满在抽斗里,枕头边时常留着水果的皮和核,散课下来就捧住一面镜子。她也不像许多同学一样,两个两个缔结朋友以上的交情,因而恋念,温存,嫉妒,反目,构成种种故事。她对于一切功课都用心;方程式念熟,历代系统念熟,英字切音也念熟;作文时时得到先生的密圈,且有历来用惯了的未免夸大的批语;第三年上加添了教育功课,就成为她的新嗜好,心理的情状,思想的形式,伦理的范畴,教育的意义,她都觉得津津有味,越咀嚼越深长,比较“英”“国”“算”等仅仅是记号的机械的功课又自不同。

这样,她很感快乐,从前神经质的倾向似乎减轻得多了。前途虽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境界,然而差不多已望见了影子:恬适,自由,高贵,成功,就好比那边一些树石花草的名字。有时想起了或者谈起了一班沉沦在家庭的苦狱里的女子,她们琐屑,愚笨,劳困,闷郁,她对她们一半表示同情,一半表示骄傲。

青春的年龄把她蕴藏着的美表现出来;像花一般;当苞儿半放花瓣微展时,自有一种可爱的姿态和色泽,叫人家看着神往。她的美可以说在乎匀称;面部的器官,躯干和手臂,好像天生配就是这么一副;分开来看也没有什么,合拢来看就觉得彼此相呼应,相帮衬;要是其中任何一件另换个样式,就要差得多了。微可憾惜的是两条腿短了些,否则还能多几分飘逸。然而她把裙子裁得长些,把上衣故意减短半寸或者三四分,也就差不多弥补过去。此外,似乎皮色太白了些。除了颧颊部分,即使没有什么羞惭或欣喜,也晕着一层薄红外,平时皮肤底层的血色竟不甚显著。她常常笑,但是不过分地狂笑,只到两排细白的牙齿各露一线为度。她又常常凝思,睫毛下垂几乎掩没眼球,端正的鼻子仿佛含着神秘;想到明澈时,眼皮开幕一般倏地抬起,晶光的黑眼瞳照例这么一耀。

同学们都同她好,亲而不至于呢。有什么事情商量,如置办些衣物,陈设个会场,大家总说“找金佩璋去”。她能给别人计划指点,结果都妥贴满意。功课方面,她又是大家的顾问,笔记没有抄哩,算题解不出哩,去问她总能尽偿所欲而回。因此她得到个爱娇而不狎亵的称号:“我们美丽聪明的金姊姊”。称她姊姊,未必个个比她年轻,其实还是比她年长的多;只是说她有姊姊的风度而已。

这一天她在田野间遇见冰如焕之谈了一阵,心头仿佛粘住了些什么。这感觉当然不是忧愁烦闷,可也不是喜悦快适之类,只是那么轻轻地,麻麻地,一种激动刺激着她,简直忘不了。在蒋家吃了午饭,又尝了新鲜的粽子,回家时已是下午四点。不意识地告诉嫂嫂道:“刚才看见了哥哥昨天去接来的倪先生。”

待说了出来,又觉得这大可不说。嫂嫂虽毫不注意地答应着,她自己的脸却禁不住胀红了。便回到楼上房间里,坐下来结红绒线的围巾。手指非常灵活地扭动着;视线下垂,但并不看针指。她把路上的谈话一一回想起来;自己说的,别人说的,连一个语词都不让漏掉。又特别把自己的话仔细衡量;好像有些话说得不很妥当,衡量过后却又没有。既而想到那个青年的风度:眼光流利而庄重,眉毛浓黑而文雅,口鼻的部分优秀而不见柔弱……那温和亲切的声调,那昂一昂头顾盼自如的姿态……

“怎么想起这些来了!”仿佛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似地,一阵羞惭包围住她,便紧紧把眼睛闭起。直到心里差不多不想了,才再张开来。放下绒线围巾,走到左壁旁,把壁上一扇小圆洞窗打开,眺望沉在夕阳光中的田野。大上浮着山水画似的白云。落尽了叶的树枝上,已经栖了乌鸦。还有几只没栖定的,飞飞转转不停地叫。晚风拂面,着实有些寒意。有几个农家妇女,臂弯里挂着篮子,急匆匆地在田岸上经过。她对这些全不容心,模糊地想后天要进城到学校了。一会儿,心头又这么一闪,很有诱惑力地,“如果有那一天啊!”

 第08章

学校里开学了。静寂了几天的楼屋,庭院,走廊,旷场间,又流荡着纷杂的声音,晃动着活泼的人影。虽然通行了阳历,阳历年假却没有给学生多少兴致;只同平常星期假一样,假后到校,不起一种新鲜而又略微厌惮的感觉,像暑假寒假后常常感到的。但是一种希冀已在学生心头萌生,就是不到一个月就要放寒假了;那时候关于阴历过年的种种有味的故事将逐一举行,跟着,新年的嬉游便将一片鲜花似地展布在眼前。

焕之认识了其余的同事。冰如把他介绍给那些同事时,总显出一副特别郑重的神气,仿佛表示他是唯一能唱好戏的角色,却没想到与他对面的人正就是同班的演员。同事见冰如这样,就用惊异生疏的眼光把焕之上下打量;一句不大好听的话藏在各人的心里可没有吐出来:“是这样一个人,我认识他了!”

当然,介绍焕之给学生的时候,冰如尤其不肯随便。他真爱学生;如果有什么方法,能使学生飞跃地长进,无论如何他总肯跟着走。无奈一时不大有好方法,他觉得对学生非常抱歉;把不可追回的学生的光阴白白消费了,若论罪孽,决不是轻微的;即使后来有了好方法,那受用的也只是后来的学生,眼前被延误的终于被延误了;所以他总想做到对于每个学生都对得起。现在,这种希望似乎很接近了。他不自掩饰地向学生说,以前的办法只是循例做去,就外貌看固然是个学校,实际上对学生没有多大好处。他接着说,学校要使学生得到真实的好处,应该让学生生活在学校里;换一句话说,学校不应是学生的特殊境界,而应是特别适宜于学生生活的境界。他说以前也不是不想慢慢改变,因为有种种关系,竟没有改变一点儿;那是非常疚心的。“从今以后,”他的声调很兴奋,“可要着手改变了。我们新请来这位倪焕之先生,他对于教育极有研究;为你们大家的真实利益,他一定能提出许多宝贵的意见……”

这位新先生在学生眼中似乎一亮;他虽然并排坐在十几个教师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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