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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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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得害人,出他父亲的丑,也许倒反好,倒是对得起他的父亲……。”

“那自然,”阔亭感动的说,“可是,房子……”

“庙里就没有闲房?……”四爷慢腾腾地问道。

“有!”阔亭恍然道,“有!进大门的西边那一间就空着,又只有一个小方窗,

粗木直栅的,决计挖不开。好极了!”

老娃和方头也顿然都显了欢喜的神色;阔亭吐一口气,尖着嘴唇就喝茶。

未到黄昏时分,天下已经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上不特已不紧

张,并且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人们的足迹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

也就稀少了。只因为关了几天门,孩子们不能进去玩,便觉得这一天在院子里格外

玩得有趣,吃过了晚饭,还有几个跑到庙里去游戏,猜谜。

“你猜。”一个最大的说,“我再说一遍: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歇一歇,

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

“那是什么呢?‘红划楫’的。”一个女孩说。

“我说出来罢,那是……”

“慢一慢!”生癞头疮的说,“我猜着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摇橹的。他会唱戏文么?你们猜不着。我

说出来罢……”

“慢一慢,”癞头疮还说。

“哼,你猜不着。我说出来罢,那是:鹅。”

“鹅!”女孩笑着说,“红划楫的。”

“怎么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问。

“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

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沉默只一瞬间,癞头疮忽而发一声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着嚷着跑出去

了。赤膊的还将苇子向后一指,从喘吁吁的樱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声道:

“吧!”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

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

唱着随口编派的歌:

“白篷船,对岸歇一歇。此刻熄,自己熄。戏文唱一出。我放火!哈哈哈!火

火火,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6〕

〔1〕本篇最初连载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国日报副刊》。

〔2〕黄历我国的旧历书系由朝廷颁布,用黄色纸印制,故称“黄历”。其中载

有农时节气,还杂有一些迷信的“宜忌”,如某日“宜祭祀”、某日“忌出行”、

某日“诸事不宜”,以及“喜神”每日所在的方位(“喜神方”)等。

〔3〕梁武帝南朝梁的建立者萧衍(464—549)。他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笃信佛

教的皇帝(下文中灰五婶误称他为“梁五弟”)。

〔4〕长毛指洪秀全(1814—1864)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军。为了对抗清政府剃

发留辫的法令,他们都留发而不结辫,因此被称为“长毛”。

〔5〕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都是迷信传说中神道的名称。社老爷即土地神;

瘟将军是掌管瘟疫的神;王灵官是主管纠察的天将,道教庙宇中多奉为镇守山门的

神。

〔6〕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日期当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孤独者

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那时我在S城,就时时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名字,都说他很有些古怪:所学的是动

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还有

许多零碎的话柄;总之,在S城里也算是一个给人当作谈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

在寒石山的一个亲戚家里闲住;他们就姓魏,是连殳的本家。但他们却更不明白他,

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说是“同我们都异样的”。

这也不足为奇,中国的兴学虽说已经二十年了,寒石山却连小学也没有。全山

村中,只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所以从村人看来,他确是一个异类;但也很妒

羡,说他挣得许多钱。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时听说连殳的祖

母就染了病,因为是老年,所以很沉重;山中又没有一个医生。所谓他的家属者,

其实就只有一个这祖母,雇一名女工简单地过活;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这祖母抚

养成人的。听说她先前也曾经吃过许多苦,现在可是安乐了。但因为他没有家小,

家中究竟非常寂寞,这大概也就是大家所谓异样之一端罢。

寒石山离城是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专使人叫连殳去,往返至少就得四天。

山村僻陋,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听的大新闻,第二天便轰传她病势已经极重,专

差也出发了;可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气,最后的话,是:“为什么不肯给我会一会连

殳的呢?……”

族长,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豫计连殳的到来,

应该已是入殓的时候了。寿材寿衣早已做成,都无须筹画;他们的第一大问题是在

怎样对付这“承重孙”〔2〕,因为逆料他关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

的。聚议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大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

尚道士做法事〔3〕。总而言之:是全都照旧。

他们既经议妥,便约定在连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厅前,排成阵势,互相

策应,并力作一回极严厉的谈判。村人们都咽着唾沫,新奇地听候消息;他们知道

连殳是“吃洋教”的“新党”,向来就不讲什么道理,两面的争斗,大约总要开始

的,或者还会酿成一种出人意外的奇观。

传说连殳的到家是下午,一进门,向他祖母的灵前只是弯了一弯腰。族长们便

立刻照豫定计画进行,将他叫到大厅上,先说过一大篇冒头,然后引入本题,而且

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辩驳的机会。但终于话都说完了,沉默充满

了全厅,人们全数悚然地紧看着他的嘴。只见连殳神色也不动,简单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

这又很出于他们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担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加重,觉得太

“异样”,倒很有些可虑似的。打听新闻的村人们也很失望,口口相传道,“奇怪!

他说‘都可以’哩!我们看去罢!”都可以就是照旧,本来是无足观了,但他们也

还要看,黄昏之后,便欣欣然聚满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个,先送了一份香烛;待到走到他家,已见连殳在给死者穿衣

服了。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

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

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

要挑剔的;他却只是默默地,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站在我前面的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便发出羡慕感叹的声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们都念念有词。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

直到钉好了棺盖。沉静了一瞬间,大家忽而扰动了,很有惊异和不满的形势。我也

不由的突然觉到:连殳就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

地发光。

大殓便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

却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

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

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迟疑了一会,就有几个人上前

去劝止他,愈去愈多,终于挤成一大堆。但他却只是兀坐着号啕,铁塔似的动也不

动。

大家又只得无趣地散开;他哭着,哭着,约有半点钟,这才突然停了下来,也

不向吊客招呼,径自往家里走。接着就有前去窥探的人来报告:他走进他祖母的房

里,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两日,是我要动身回城的前一天,便听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发议论,说连

殳要将所有的器具大半烧给他祖母,余下的便分赠生时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并

且连房屋也要无期地借给她居住了。亲戚本家都说到舌敝唇焦,也终于阻当不住。

恐怕大半也还是因为好奇心,我归途中经过他家的门口,便又顺便去吊慰。他

穿了毛边的白衣出见,神色也还是那样,冷冷的。我很劝慰了一番;他却除了唯唯

诺诺之外,只回答了一句话,是:

“多谢你的好意。”



我们第三次相见就在这年的冬初,S城的一个书铺子里,大家同时点了一点头,

总算是认识了。但使我们接近起来的,是在这年底我失了职业之后。从此,我便常

常访问连殳去。一则,自然是因为无聊赖;二则,因为听人说,他倒很亲近失意的

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但是世事升沉无定,失意人也不会我一投名片,他便接见

了。两间连通的客厅,并无什么陈设,不过是桌椅之外,排列些书架,大家虽说他

是一个可怕的“新党”,架上却不很有新书。他已经知道我失了职业;但套话一说

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对,逐渐沉闷起来。我只见他很快地吸完一枝烟,烟蒂

要烧着手指了,才抛在地面上。

“吸烟罢。”他伸手取第二枝烟时,忽然说。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着,讲些关于教书和书籍的,但也还觉得沉闷。我正想走

时,门外一阵喧嚷和脚步声,四个男女孩子闯进来了。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

手脸和衣服都很脏,而且丑得可以。但是连殳的眼里却即刻发出欢喜的光来了,连

忙站起,向客厅间壁的房里走,一面说道:

“大良,二良,都来!你们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经买来了。”

孩子们便跟着一齐拥进去,立刻又各人吹着一个口琴一拥而出,一出客厅门,

不知怎的便打将起来。有一个哭了。

“一人一个,都一样的。不要争呵!”他还跟在后面嘱咐。

“这么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谁呢?”我问。

“是房主人的。他们都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祖母。”

“房东只一个人么?”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罢,没有续娶。——否则,便要不肯将余

屋租给我似的单身人。”他说着,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问他何以至今还是单身,但因为不很熟,终于不好开口。

只要和连殳一熟识,是很可以谈谈的。他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颇奇警。使人

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4〕的罢,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

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

皱着眉头吸烟。还有那房主的孩子们,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

人头昏。但连殳一见他们,却再不像平时那样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

贵。听说有一回,三良发了红斑痧,竟急得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料那病是

轻的,于是后来便被孩子们的祖母传作笑柄。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耐烦了,有一

天特地乘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

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正因

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端……。”

我因为闲着无事,便也如大人先生们一下野,就要吃素谈禅〔5〕一样,正在看佛经。

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

然而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也猜不出他是无话可说呢,还

是不屑辩。但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默默地连吸了两枝烟;待到他

再取第三枝时,我便只好逃走了。

这仇恨是历了三月之久才消释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为忘却,一半则他自己竟

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视了,于是觉得我对于孩子的冒渎的话倒也情有可原。但

这不过是我的推测。其时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后,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样,半仰着头道: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

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

“这是环境教坏的。”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话。但他却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间又竭力地吸

烟。

“我倒忘了,还没有问你,”我便用别的话来支梧,“你是不大访问人的,怎

么今天有这兴致来走走呢?我们相识有一年多了,你到我这里来却还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诉你呢:你这几天切莫到我寓里来看我了。我的寓里正有很讨厌的

一大一小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这是谁呢?”我有些诧异。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儿子。哈哈,儿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来看你,带便玩玩的罢?”

“不。说是来和我商量,就要将这孩子过继给我的。”

“呵!过继给你?”我不禁惊叫了,“你不是还没有娶亲么?”

“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过继给我那一间

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的;钱一到手就化完。只有这一间破

屋子。他们父子的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

他那词气的冷峭,实在又使我悚然。但我还慰解他说:

“我看你的本家也还不至于此。他们不过思想略旧一点罢了。譬如,你那年大

哭的时候,他们就都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你……。”

“我父亲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哭着的时候,

他们也是这样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我……。”他两眼向上凝视,仿佛要在空中寻出

那时的情景来。

“总而言之:关键就全在你没有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的呢?”我忽而

寻到了转舵的话,也是久已想问的话,觉得这时是最好的机会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吸烟,

没有回答。



但是,虽在这一种百无聊赖的境地中,也还不给连殳安住。渐渐地,小报上有

匿名人来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

大概是于他有损的了。我知道这是他近来喜欢发表文章的结果,倒也并不介意。S城

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

的,连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听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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