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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诗集-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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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听雨
云依依的在我们头上,
小桦儿却早懒懒散散地傍着岸了。
小青哟,和靖哟,
且不要萦住游客们底凭吊;
上那放鹤亭边,
看葛岭底晨妆去罢。
苍苍可滴的姿容,
少一个初阳些微晕的她。
让我们都去默着,
幽甜到不可以说了呢。
晓色更沉沉了;
看云生远山,
听雨来远天,
飒飒的三两点雨,
先打上了荷叶,
一切都从静默中叫醒来。
皱面的湖纹,
半蹙着眉尖样的,
偶然间添了——
花喇喇银珠儿那番迸跳。
是繁弦?是急鼓?
比碎玉声多几分清悄?
凉随雨生了,
闷因着雷破了,
翠叠的屏风烟雾似的朦胧了。
有湿风到我们底衣襟上,
点点滴滴的哨呀!
来时的桦子横在渡头。
好个风风雨雨。
清冷冷的湖面。
看他一领蓑衣,
把没篷子的打鱼船,
闲闲的划到耩花外去。
雷声殷殷的送着,
雨丝断了,
近山绿了;
只留恋的莽苍云气,
正盘旋的西泠以外,
极目的几点螺黛里。
夜雨
短的白烛,
残照依依地,想留几番摇曳,
因流泪底初凝,
便将开始了人间底遥夜。
小诗
──呈佩弦
微倦的人,
微红的脸,
微温的风色,
在微茫的街灯影里过去了。
一九二二年
凄然
那里有寒山!那里有拾得!
那里去追寻诗人们的魂魄!
只凭着七七八八,
廊廊落落,
将倒未倒的破屋,
粘住失意的游踪。
三两番的低回踯躅。
明艳的凤仙花,
喜欢开到荒凉的野寺;
那带路的姑娘,
又想染红她的指甲,
向花丛去掐了一握。
他俩只随随便便的,
似乎就此可以过去了;
但这如何能,
在不可聊赖的情怀?
有剥落披离的粉墙,
欹斜宛转的游廊,
蹭蹬的陂陀路,
有风尘色的游人一双。
萧萧条条的树梢头,
迎那西风碎响。
他们可也有悲摇落的心肠?
镗然起了,
嗡然远了,
渐殷然散了;
枫离镇上的人,
寒山寺里的僧,
九月秋风下痴着的我们,
都跟上沉凝的声音依依荡颤。
是寒山寺的钟么?
是旧时寒山寺的钟声么?
暮
敲罢了三声晚钟,
把银的波底容,
黛的山底色,
都销融得黯淡了,
在这冷冷的清梵音中。
暗云层叠,
明霞滕有一缕;
但湖光已染上金色了。
一缕的霞,
可爱哪!
更可爱的,
只这一缕那。
太阳倦了,
自有暮云遮着;
山倦了,
自有暮烟凝着;
人倦了呢?
我倦了呢?
山居杂诗
一
留你也匆匆去,
送你也匆匆去;
然则──送你罢!
二
把枯树林染红了,紫了,
夕阳就将不见了。
三
都是检木柴的,
都是扫枯叶儿的,
正劈栗花喇的响哩。
四
山中的月夜,
月夜的山中,
露华这样重,
微微凝了,霜华也重;
有犬吠声破那朦胧。
凭倚在暗的虚廊下,
渐能相忘于清冷之间;
忽然──三四星的灯火,
对山坳里明着,
且向下山的路动着,
我不禁依然如有失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六~八日杭州山中
萍(录一节)
人生有些像浮萍罢!
虽未必是,
却总能仿佛着的。
我与诗
我在楼上写诗,
写完了,
不是我底了;
读了一遍,三四遍后,
我也不见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三日杭州湖上
小劫
云皎洁,我底衣,
云烂熳,我底裙裾,
终古去敖翔,
随着苍苍的大气;
为什么要低头呢?
哀哀我们底无俦侣。
去低头!低头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荡;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底芳香。
罡风落我帽,
冷雹打散我衣裳,
似花花的蝴蝶,一片儿飘扬
歌哑了东君,惹恼了天狼,
天狼咬断了她们底翅膀!
独置此身于夜漫漫的,人间之上,
天荒地老,到了地老天荒!
赤条条的我,何苍茫?何苍茫?
春水船
太阳当顶,向午的时分,
春光寻遍了海滨。
微风吹来,
聒碎零乱,又清又脆的一阵,
呀!原来是鸟──小鸟底歌声。
我独自闲步沿着河边,
看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浪纹如织。
反荡着阳光闪烁,
辨不出高低和远近,
只觉得一片黄金般的颜色。
对岸的店舖人家,来往的帆樯,
和那看不尽的树林房舍,──
摆列着一线──
都浸在暖洋洋的空气里面。
我只管朝前走,
想在心头,看在眼里,
细尝那春天底好滋味。
对面来个纤人,
拉着个单桅的船徐徐移去。
双橹插在舷唇,
皴面开纹,活活水流不住。
船头晒着破网,
渔人坐在板上,
把刀劈竹拍拍的响。
船口立个小孩,又憨又蠢,
不知为什么,
笑迷迷痴看那黄波浪。
破旧的船,
褴褛的他俩,
但这种“浮家泛宅”的生涯,
偏是新鲜、干净、自由,
和可爱的春光一样。
归途望──
远近的高楼,
密重重的帘幕,
尽低着头呆呆的想!
晚风
晚风在湖上,
无端吹动灰絮的云团,
又送来一缕笛声,几声弦索。
一个宛转地话到清愁,
一个掩抑地诉来幽怨。
这一段的凄凉对话,
暮云听了,
便沉沉的去嵯峨着。
即有倚在阑干角的,
也只呆呆的倚啊!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干,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熏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那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拍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锅,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至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辨解又在何处,这实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那一家呢?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绵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的。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却将另有所寄。请问,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相互混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漫题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灯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飘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一盏小煤油灯,一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像手里的摇铃,这样丁冬而郎当。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那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儿,领略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
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那儿是那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胡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辨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算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杌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罗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昧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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