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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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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尽有些怪人!但是为什么又惹起你来动心事?”
“因为想起他那样的人,却有如此悲痛的心理;他大概是一个过来的伤心人!”静回答,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这军官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慧沉吟有顷,忽然这么问。
“他是广东人。父亲是新加坡的富商。大概家庭里有问题,他的母亲和妹妹另住在汕头。”
慧低着头寻思,突然她笑起来,抱住了静女士的腰,说道:
“小妹妹,你和那军官可以成一对情人;那时,他也毋须再到战场上听音乐,你也不用再每日价悲天悯人地不高兴!”
静的脸红了。她瞅了慧女士一眼,没有说话
幻灭 十三
慧的预言,渐渐转变成为事实;果然世间还有一件事可以替代强连长对于战场的热心,那就是一个女子的深情。
这一个结合,在静女士方面是主动的,自觉的;在那个未来主义者方面或者可说是被摄引,被感化,但也许仍是未来主义的又一方面的活动。天晓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两心相合的第一星期,确可说是自然主义的爱,而不是未来主义。
第二期北伐自攻克郑、汴后,暂告一段落,因此我们这位新跌入恋爱里的强连长,虽然尚未脱离军籍,却也有机会度他的蜜月。在他出医院的翌日,就是他和静女士共同宣告“恋爱结合”那一天,他们已经决定游庐山去;静女士并且发了个电报到九江给王女士,报告他们的行踪。
从汉口到九江,只是一夜的行程。清晨五点钟模样,静女士到甲板上看时,只见半空中迎面扑来四五个淡青色的山峰,峰下是一簇市街,再下就是滚滚的大江。那一簇市街夹在青山黄水之间,远看去宛如飘浮在空间的蜃楼海市。这便是九江到了。
住定了旅馆后,静的第一件事是找王女士。强是到过九江的,自然陪着走这一趟。他们在狭小的热得如蒸笼里的街道上,挤了半天,才找得王女士的寓处,但是王女士已经搬走了。后来又找到东方明所属的军部里,强遇见了一个熟人,才知道三天前东方明调赴南昌,王女士也一同去了。
第二天,静和强就上庐山去。他们住在牯岭的一个上等旅馆里。
在旅舍的月台上可以望见九江。牯岭到九江市,不过三小时的路程;牯岭到九江,有电报,有长途电话。然而住在牯岭的人们总觉得此身已在世外。牯岭是太高了,各方面的消息都达不到;即使有人从九江带来些新闻,但也如轻烟一般,不能给游客们什么印象。在这里,几个喜欢动的人是忙着游山,几个不喜欢动的人便睡觉。静女士和强连长取了前者。但他们也不走远,游了一天,还是回到牯岭旅馆里过夜。
静女士现在是第一次尝得了好梦似的甜蜜生活。过去的一年,虽然时间是那么短促,事变却是那么多而急,静的脆弱的灵魂,已觉不胜负担,她像用敝了的弹簧,弛松地摊着,再也紧张不起来。她早已迫切地需要幽静恬美的生活,现在,梦想的生活,终于到了。她要审慎地尽量地享受这久盼的快乐。她决不能再让它草草地过去,徒留事后的惆怅。
她有许多计划,有许多理想,都和强说过,他们只待一一实施了。
到牯岭的第二天,静和强一早起来,就跑出了旅馆。那天一点云气都没有,微风;虽在山中,也还很热。静穿一件水红色的袒颈西式纱衫,里面只衬一件连裤的汗背心,长统青丝袜,白帆布运动鞋。本来是不瘦不肥的身材,加上这套装束,更显得窈窕,活泼。强依旧穿着军衣,只取消了皮带和皮绑腿。
他们只拣有花木有泉石的地方,信步走去。在他们面前,是一条很阔,略带倾斜的石子路——所谓“洋街”,一旁是花木掩映的别墅,一旁是流水琤琮的一道清涧。这道涧,显然是人工的;极大的鹅卵石铺成了涧床,足有两丈宽,三尺深;床中时有怪石耸起,青玉似的泉水逆击在这上面,碎成了万粒珠玑,霍霍地响。静女士他们沿了涧一直走,太阳在他们左边;约摸有四五里路,突然前面闪出一座峭拔的山壁,拦住了去路。那涧水沿着峭壁脚下曲折过去,汩汩地翻出尺许高,半丈远的银涛来。峭壁并不高,顶上有一丛小树和一角红屋,那壁面一例是青铜色的水成岩,斧削似的整齐,几条女萝挂在上面,还有些开小黄花的野草杂生着;壁缝中伸出一棵小松树,横跨在水面。
“你瞧,惟力,松树下有一块大石头,刚好在泉水的飞沫上面,我们去坐一下罢。”
静挽着强的臂膊说,一面向四下里瞧,想找个落脚的东西走过去。
“坐一下倒好。躺着睡一会更好。万一涧水暴发,把我们冲下山去,那是最好了!”
强笑着回答,他已觑定水中一块露顶的鹅卵石,跨了上去,又搀着静的手,便到了指定的大石头上。强把维也拉的军衣脱下来,铺在石上,两人便坐下了。水花在他们脚下翻腾,咕咕地作响。急流又发出嘶嘶的繁音。静女士偎在强的怀里,仰视天空;四五里的下山路也使她疲乏了,汗珠从额上渗出来,胸部微微起伏。强低了头,把嘴埋在静的乳壕里,半晌不起来。静抚弄他的秀发,很温柔地问道:
“惟力,你告诉我,有没有和别的女子恋爱过?”
强摇了摇头。
“那天你给我看的女子照相,大概就是你从前的爱人罢?”
强抬起头来,一对小眼珠,盯住了静的眼睛看,差不多有半分钟;静觉得那小眼珠发出的闪闪的光,似喜又似嗔,很捉摸不定。忽然强的右臂收紧,贴胸紧紧地抱住了静,左手托起她的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笑着回答道:
“我就不明白,竟做了你的俘虏了!从前很有几个女子表示爱我,但是我不肯爱。”
“照片中人就是其中的一个么?我看她很美丽呢。”静又问,吃吃地笑。
“是其中的一个,她是同乡。她曾使我觉得可爱,那时我还没进军队。但也不过可爱而已,她抓不住我的心。”
“可是你到底收藏着她的照相直到现在!”静一边说,一边笑着用手指抹强的脸,羞他。
“还藏着她的照片,因为她已经死了。”强说,看见静又要搀言,便握住了她的嘴,继续说道:“不相干,是暴病死的。我进军队后,也有女子爱我。我知道她们大概是爱我的斜皮带和皮绑腿,况且我那时有唯一的恋人——战场。静!我是第一次被女子俘获,被你俘获!”
“依未来主义说,被俘获,该也是一种刺激罢?”静又问,从心的深处发出愉快的笑声来。
强的回答是一个长时间的接吻。
热情的冲动,在静的身上扩展开来;最初只是心头的微跳,渐渐呼吸急促,全身也有点抖颤了。她紧紧地抱住了强,脸贴着脸,她自觉脸上烘热得厉害。她完全忘记有周围一切的存在,有世间的存在,只知有他的存在。她觉得身体飘飘地望上浮,渴念强压住她。
砉!一股壮大的急流,打在这一对人儿坐着的大石根上,喷出伞样大的半圈水珠。静的纱衫的下幅,被水打湿了。
“山洪来了,可不是玩的!”强惊觉似的高喊了一声,他的壮健的臂膊把静横抱了,两步就跳到了岸上。
砉!那大石头边激起更高的水花来;如果他们还坐着,准是全身湿透了。强第二次下去捞取了他的浸湿的军衣。
“我们衣服都湿了,”他提着湿衣微笑说。
静低头看身上,纱衫的下幅还在滴下细小的水珠。
太阳在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躲避得毫无踪迹,白茫茫的云气,正跨过了西首的山峰,包围过来。风景是极好,但山中遇雨却也可怕。静倚着强的肩膀,懒懒地立着。
“我们回去罢。”强抚摩静的头发,游移不决地说。
“我软软的,走不动了。”静低声回答,眼波掠过强的面孔,逗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云气已经遮没了对面的峭壁,裹住了他们俩;钻进他们的头发,侵入他们的衬衣里。静觉得凉意沦浃肌髓,异常的舒适。
“找个地方避过这阵雨再回去,你的身体怕受不住冷雨。”
静同意地颔首。
强的在野外有经验的锐眼,立刻看见十多步外有一块突出的岩石足可掩护两个人。他们走到岩石下时,黄豆大的雨点已经杂乱地打下来。几股挟着黄土的临时泉水从山上冲下来,声势很可怕。除了雨声水声,一切声息都没有了。
在岩石的掩护下,强坐在地上,静偎在他的怀里;她已经脱去了半湿的纱衫,开始有点受不住寒气的侵袭,她紧贴在强的胸前,一动也不动。
两人都没有话,雨声盖过了一切声响,静低声地反复唤着:
“惟力!呀,惟力!”
幻灭 十四
一星期的时间,过的很快。这是狂欢的一个星期。
每天上午九点后,静和强带了水果干粮,出去游山;他们并不游规定的名胜,只是信步走去。在月夜,他们到那条“洋街”上散步,坐在空着的别墅的花园里,直到凉露沾湿衣服,方才回来。爱的戏谑,爱的抚弄,充满了他们的游程。他们将名胜的名字称呼静身上的各部分;静的乳部上端隆起处被呼为“舍身崖”,因为强常常将头面埋在那里,不肯起来。新奇的戏谑,成为他们每日唯一的事情。静寄给王女士的一封信中有这么几句话:
目前的生活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愉快的生活。诗姊,你不必问我每日作些什么。爱的戏谑,你可以想得到的。我们在此没遇见过熟人,也不知道山下的事;我们也不欲知道。这里是一个恋爱的环境,寻欢的环境。我以为这一点享乐,对于我也有益处。我希望从此改变了我的性格,不再消极,不再多愁。
此地至多再住一月,就不适宜了,那时我们打算一同到我家里去。惟力也愿意。希望你能够来和我们同游几天的山。
那时,静对于将来很有把握。她预想回家以后的生活,什么都想到了,都很有把握。
但是,美满的预想,总不能圆满地实现。第二星期的第四天,静和强正预备照例出外游玩,旅馆的茶房引进来一个军装的少年。他和强亲热地握过了手,便匆匆拉了强出去,竟没有和静招呼。大约有半小时之久,强方才回来,神色有些异样。
“有什么事罢?”静很忧虑地问。
“不过是些军队上的事,不相干的。我们出去游山罢。”
强虽然很镇定,但是静已经看出他心里有事。他们照旧出去,依着静的喜欢,走那条“洋街”。一路上,两人例外地少说话。强似乎确有什么事箍在心头,静则在猜度他的心事。
他们走到了“内地公会”的园子里,静说要休息了,拉强坐在草地上。她很骄柔地靠在他身上,逗着他说笑。因为洋人都没上山来,这“内地公会”的大房子全体空着,园子里除了他们俩,只有树叶的苏苏的絮语。静决定要弄明白强有了什么心事,她的谈话渐渐转到那目标上。
“惟力,今天来的那个人是你的好朋友罢?”静微笑地问,捏住了强的手。
强点着头回答:“他是同营的一个连长。”
“也是连长。”静笑着又说。“惟力,他和你讲些什么事,可以给我知道么?”
这少年有些窘了。静很盼切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他拿起静的手来贴在自己的心口,静感觉他的心在跳。“静,这件事总是要告诉你的。”他毅然说,“日内南昌方面就要有变动。早上来的人找我去打仗。”
“你去么?惟力!”静迫切地问。
“我还没脱离军籍,静,你想我能够不答应么?”他在静的颊上亲了一个告罪的吻。
“惟力,你不如赶快告了病假。”
“他已经看见我好好的没有病。”
“究竟是和哪些人打仗?”
“他们要回南去,打我的家乡。”
静已经看出来,她的爱人已经答应着再去带兵,她觉得什么都完了。她的空中楼阁的计划,全部推翻了。她忍不住滴下眼泪来。
“静,不要伤心。打仗不一定便死。”强拥抱静在怀里,安慰她。“我现在最焦灼的,就是没有安顿你的好法子。”“我跟你走!”静忽然勇敢地说。“你再受伤,我仍旧看护你。要死,也死在一处。”眼泪还是继续地落下来。“这次行军一定很辛苦,”强摇着头说,“况且多是山路,你的身体先就吃不住。”
静叹了口气,她绝望了。她倒在强的怀里很伤心地哭。
回到旅馆时,静的面色十分难看,她的活泼,她的笑容,全没有了。她惘惘然被强挽着到了房里,就扑在床上。一切安慰,一切解释,都没有效。
环境的逆转,又引起了静对于一切的怀疑。一切好听的话,好看的名词,甚至看来是好的事,全都靠得住么?静早都亲身经验过了,结果只是失望。强的爱,她本来是不疑的;但现在他忘记了她了。这个未来主义者以强烈的刺激为生命,他的恋爱,大概也是满足自己的刺激罢了。所以当这一种刺激已经太多而渐觉麻木的时候,他又转而追求别的刺激。
在愁闷的苦思中,这晚上,静辗转翻身,整夜不曾合眼。然而在她身旁的强却安然熟睡。他将极度的悲痛注入了静的灵魂,他自己却没事人儿似的睡着了。男子就是这样的一种怪物呵!静转为愤恨了;她恨强,恨一切男子。她又回复到去夏初入医院时的她了。她决定不再阻止强去打仗,自己呢,也不再在外找什么“光明的生活”了。达观知命的思想,暂时引渡静离开了苦闷的荆棘。天快亮时,她也沉沉入睡了。
但是第二天强竟不走。静不欲出去游玩,他就陪着在房里,依旧很亲热,很爱她,也不提起打仗。静自然不再提及这件事了。他们俩照常地过了一天。静是半消极地受强的抚爱。她太爱他了,她并且心里感谢他到底给了她终生不忘的快乐时光;现在他们中间虽然似乎已经完了,但静还宝贵这煞尾的快乐,她不忍完全抓破了自己的美幻,也不忍使强的灵魂上留一些悲伤。
第三天强还是不说走。打仗的事,似乎他已经完全忘了。
“惟力,你几时走呢?”
静忍不住,先提出这可怕的问题。
“我不走了。”强婉笑地回答。“从前,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如何便如何。现在,我这身子和你共有了,你的一半不答应,我只好不走。”
这几句话钻入静的耳朵,直攻到心,异常地悲酸。她直觉到前夜悲痛之中错怪了她的心爱的人儿了。强还是她的最忠实的爱人,最爱惜她的人!她感动到又滴下眼泪来。她拥抱了强,说不出话。
静的温婉的女子的心,转又怜悯她的爱人了;她知道一个人牺牲了自己的主张是如何痛苦的——虽然是为所爱者牺牲。在先静以为强又要从军便是对于自己的恋爱已经冷却,所以痛苦之中又兼愤懑;现在她明白了强的心理,认定了强的坚固的爱情,她不但自慰,且又自傲了。她天性中的利他主义的精神又活动起来。
“惟力,你还是去罢。”静摸着强的面颊,安详地而又坚决地说:“我已经彻底想过,你是应该去的。天幸不死,我们还年青,还可以过快乐的生活,还可以实行后半世的计划!不幸打死,那是光荣的死,我也愉快,我终生不忘你我在这短促的时间内所有的宝贵的快乐!”
“我不过带一连兵,去不去无足重轻。”强摇着头回答。“我看得很明白:我去打仗的,未必准死;静,你不去打仗的,一定要闷死。你是个神经质的人,寂寞烦闷的时候,会自杀的。我万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平淡的生活,恐怕也要闷死你。惟力,你是未来主义者。”
“我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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