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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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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来!要不工作,就痛快休息,切勿拖拖拉拉在日常猥琐之事上浪费光阴。不妨多到郊外森林中去散步,或者上博物馆欣赏名画,从造型艺术中去求恬静闲适。你实在太劳累了!……你知道我说的休息绝不是懒散,而是调节你的身心,尤其是神经(我一向认为音乐家的神经比别的艺术家更需要保护:这也是有科学与历史根据的),目的仍在于促进你的艺术,不过用的方法比一味苦干更合理更科学而已!
你的中文并不见得如何退步,你不必有自卑感。自卑感反会阻止你表达的流畅。Dotakeiteasy!'放松些,慢慢来!'主要是你目前的环境多半要你用外文来思想,也因为很少机会用中文讨论文艺、思想等等问题。稍缓我当寄一些旧书给你,让你温习温习辞汇和句法的变化。我译的旧作中,嘉尔曼和服尔德的文字比较最洗炼简洁,可供学习。新译不知何时印,印了当然马上寄。但我们纸张不足,对十九世纪的西方作品又经过批判与重新估价,故译作究竟哪时会发排,完全无法预料。
其实多读外文书写的好的,也一样能加强表达思想的能力。我始终觉得一个人有了充实丰富的思想,不怕表达不出。ArthurHedley'阿瑟·赫德利'①写的Chopin'(萧邦》'(在mastermusician'音乐大师'丛书内)内容甚好,文字也不太难。第十章提到Chopin'萧邦'的演奏,有些字句和一般人对你的评论很相近。
一九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译自英文)
一九六一年一月五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聪,我们很高兴得知你对这一次的录音感到满意,并且将于七月份在维也纳灌录一张唱片。你在马耳他用一架走调的钢琴演奏必定很滑稽,可是我相信听众的掌声是发自内心的。你的信写得不长,也许是因为患了重伤风的缘故,信中对马耳他废墟只字未提,可见你对古代史一无所知;可是关于婚礼也略而不述却使我十分挂念,这一点证明你对现实毫不在意,你变得这么像哲学家,这么脱离世俗了吗?或者更但白的说,你难道干脆就把这些事当作无关紧要的事吗?但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从某一观点以及从精神上来讲就毫不琐屑了。生活中崇高的事物,一旦出自庸人之口,也可变得伦俗不堪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也不太看重物质生活,不大自我中心,我也热爱艺术,喜欢遐想;但是艺术若是最美的花朵,生活就是开花的树木。生活中物质的!二面不见得比精神的一面次要及乏味,对一个艺术家而言,尤其如此。你有点过分偏重知识与感情了,凡事大理想化,因而忽略或罔顾生活中正当健康的乐趣。
不错,你现在生活的世界并非万事顺遂,甚至是十分丑恶的;可是你的目标,诚如你时常跟我说起的,是抗御一切诱惑,不论是政治上或经济上的诱惑,为你的艺术与独立而勇敢斗争,这一切已足够耗尽你的思想与精力了。为什么还要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与情况而忧虑?注意社会问题与世间艰苦,为人类社会中丑恶的事情而悲痛是磊落的行为。故此,以一个敏感的年轻人来说,对人类命运的不公与悲苦感到愤慨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为此而郁郁不乐却愚不可及,无此必要。你说过很多次,你欣赏希腊精神,那么为什么不培养一下恬静与智慧?你在生活中的成就老是远远不及你在艺术上的成就。我经常劝你不时接近大自然及造型艺术,你试过没有?音乐太刺激神经,需要其他较为静态(或如你时常所说的较为“客观”)的艺术如绘画、建筑、文学等等……来平衡,在十一月十三日的信里,我引了一小段FritzBusch'弗里茨·布希'的对话,他说的这番话在另外一方面看来对你很有益处,那就是你要使自己的思想松弛平静下来,并且大量减少内心的冲突。
一九六一年一月五日*
聪,亲爱的孩子,关于你所接触的音乐界,你所来往的各方面的朋友,同我们讲得太少了。你真不知道你认为trivialthing'无足轻重的事',在我们却是新鲜事儿,都是knowledge'知识';你知道对于我们,得到新的knowledge'知识',就是无上的乐趣。譬如这次弥拉告诉我们的(爸爸信上问的)HarrietCohen'哈理特·科恩'奖金的事,使我们知道了西方音乐界的一种情况,爸爸说那是小小的喜剧。JuliusKetchen'朱利叶斯·凯琴'①的同你讨论Beethoven'贝多芬'的Sonata'奏鸣曲',又使我们领会到另一种情况;表示艺术家之间坦白真诚的思想交流。像你爸爸这样会吸收,会举一反三的人,对这些事的确感到很大的兴趣。他要你多提音乐界的事,无非是进取心强,不甘落后,要了解国外艺术界的现状,你何乐而不为呢?他一知道你对希腊精神的向往,但认为你对希腊精神还不明确,他就不厌其烦的想要满足你。因为丹纳的《艺术哲学》不知何时出版,他最近竟重理旧稿,把其中讲希腊的一个chapter'章',约五万余字,每天抽出一部分时间抄录,预备寄你。爸爸虽是腰疟背痛,眼花流泪(多写了还要头痛),但是为了你,他什么都不顾了。前几天我把旧稿替他理出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的稿于,字写得像蚂蚁一样小,不得不用了放大镜来抄,而且还要仔仔细细的抄,否则就要出错。他这样坏的身体,对你的devo…tion'爱护',对你的关怀,我看了也感动。孩子,世界上像你爸爸这样的无微不至的教导,真是罕有的。你要真心的接受,而且要拿实际行动来表示。来信千万别笼笼统统的,多一些报道,让他心里感到温暖快乐,这就是你对爸爸的报答。……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三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们:……我认为敦煌壁画代表了地道的中国绘画精粹,除了部分显然受印度佛教艺术影响的之外,那些描绘日常生活片段的画,确实不同凡响:创作别出心裁,观察精细入微,手法大胆脱俗,而这些画都是由一代又一代不知名的画家绘成的(全部壁画的年代跨越五个世纪)。这些画家,比起大多数名留青史的文人画家来,其创作力与生命力,要强得多。真正的艺术是历久弥新的,因为这种艺术对每一时代的人都有感染力,而那些所谓的现代画家(如弥拉信中所述)却大多数是些骗子狂徒,只会向附庸风雅的愚人榨取钱财而已。我绝对不相信他们是诚心诚意的在作画。听说英国有“猫儿画家”及用“一块旧铁作为雕塑品而赢得头奖”的事,这是真的吗?人之丧失理智,竟至于此?
最近我收到杰维茨基教授的来信,他去夏得了肺炎之后,仍未完全康复,如今在疗养院中,他特别指出聪在英国灌录的唱片弹奏萧邦时,有个过分强调的retardo'缓慢处理'——比如说,Ballad'叙事曲'弹奏得比原曲长两分钟,杰教授说在波兰时,他对你这种倾向,曾加抑制,不过你现在好像又故态复萌,我很明白演奏是极受当时情绪影响的,不过聪的retardomood'缓慢处理手法'出现得有点过分频密,倒是不容否认的,因为多年来,我跟杰教授都有同感,亲爱的孩子,请你多留意,不要太耽溺于个人的概念或感情之中,我相信你会时常听自己的录音(我知道,你在家中一定保有一整套唱片),在节拍方面对自己要求越严格越好!弥拉在这方面也一定会帮你审核的。一个人拘泥不化的毛病,毫无例外是由于有特殊癖好及不切实的感受而下自知,或固执得不愿承认而引起的。趁你还在事业的起点,最好控制你这种倾向,杰教授还提议需要有一个好的钢琴家兼有修养的艺术家给你不时指点,既然你说起过有一名协助过AntlieFlscher'安妮·费希尔'①的匈牙利女士,杰教授就大力鼓励你去见见她,你去过了吗?要是还没去,你在二月三日至十八日之间,就有足够的时间前去求教,无论如何,能得到一位年长而有修养的艺术家指点,一定对你大有裨益。
一九六一年二月五日上午
亲爱的孩子,上月二十四日宋家婆婆突然病故,卧床不过五日,初时只寻常小恙,到最后十二小时才急转直下。人生脆弱一至于此!我和你妈妈为之四五天不能入睡,伤感难言。古人云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人过中年也是到了秋冬之交,加以体弱多病,益有草木零落,兔死狐悲之感。但西方人年近八旬尚在孜孜矻矻,穷究学术,不知老之“已”至:究竟是民族年轻,生命力特别旺盛,不若数手年一脉相承之中华民族容易衰老欤?抑是我个人未老先衰,生意索然欤?想到你们年富力强,蓓蕾初放,艺术天地正是柳暗花明,窥得无穷妙境之时,私心艳羡,岂笔墨所能尽宣!
因你屡屡提及艺术方面的希腊精神(Hellenism),特意抄出丹纳《艺术哲学》中第四编“希腊雕塑”译稿六万余字,钉成一本。原书虽有英译本,但其中神话、史迹、掌故大多,倘无详注,你读来不免一知半解;我译稿均另加笺注,对你方便不少。我每天抄录一段,前后将近一月方始抄完第四编。奈海关对寄外文槁检查甚严,送去十余日尚无音信,不知何时方能寄出,亦不知果能寄出否。思之怅怅。——此书原系五七年“人文”向我特约,还是王任叔来沪到我家当面说定,我在五八——五九年间译完,己搁置一年八个月。目前纸张奇紧,一时决无付印之望。
在一切艺术中,音乐的流动性最为凸出,一则是时间的艺术,二则是刺激感官与情绪最剧烈的艺术,故与个人的mood'情绪'关系特别密切。对乐曲的了解与感受,演奏者不但因时因地因当时情绪而异,即一曲开始之后,情绪仍在不断波动,临时对细节,层次,强弱,快慢,抑扬顿挫,仍可有无穷变化。听众对某一作品干日皆有一根据素所习惯与听熟的印象构成的“成见”,而听众情绪之波动,亦复与演奏者无异:听音乐当天之心情固对其音乐感受大有影响,即乐曲开始之后,亦仍随最初乐句所引起之反应而连续发生种种情绪。此种变化与演奏者之心情变化皆非事先所能预料:亦非临时能由意识控制。可见演奏者每次表现之有所出入,听众之印象每次不同,皆系自然之理。演奏家所以需要高度的客观控制,以尽量减少一时情绪的影响;听众之需要高度的冷静的领会;对批评家之言之不可不信亦不能尽信,都是从上面几点分析中引伸出来的结论。——音乐既是时间的艺术,一句弹完,印象即难以复按;事后批评,其正确性大有问题;又因为是时间的艺术,故批评家固有之对某一成见,其正确性又大作品有问题。况执著;日事物旧观念旧印象,排斥新事物,新观念,新印象,原系一般心理,故演奏家与批评家之距离特别大。不若造型艺术,如绘画,雕塑,建筑,形体完全固定,作者自己可在不同时间不同心情之下再三复按,观众与批评家亦可同样复按,重加审查,修正原有印象与过去见解。
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上午
一九六一年二月七日
从文艺复兴以来,各种古代文化,各种不同民族,各种不同的思想感情大接触之下,造成了近代人的极度复杂的头脑与心情;加上政治经济和社会的急剧变化(如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封建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替等等),人的精神状态愈加充满了矛盾。这个矛盾中最尖锐的部分仍然是基督教思想与个人主义的自由独立与自我扩张的对立。凡是非基督徒的矛盾,仅仅反映经济方面的苦闷,其程度决没有那么强烈。——在艺术上表现这种矛盾特别显著的,恐怕要算贝多芬了。以贝多芬与歌德作比较研究,大概更可证实我的假定。贝多芬乐曲中两个主题的对立,决不仅仅从技术要求出发,而主要是反映他内心的双重性。否则,一切sonataform'奏鸣曲式'都以两个对立的motifs'主题'为基础,为何独独在贝多芬的作品中,两个不同的主题会从头至尾斗争得那么厉害,那么凶猛呢?他的两个主题,一个往往代表意志,代表力,或者说代表一种自我扩张的个人主义(绝对不是自私自利的庸俗的个人主义或侵犯别人的自我扩张,想你不致误会);另外一个往往代表扩野的暴力,或者脱是命运,或者说是神,都无不可。虽则贝多芬本人决不同意把命运与神混为一谈,但客观分析起来,两者实在是一个东西。斗争的结果总是意志得胜,人得胜。但胜利并不持久,所以每写一个曲于就得重新挣扎一次,斗争一次。到晚年的四重奏中,斗争仍然不断发生,可是结论不是谁胜谁败,而是个人的隐忍与舍弃;这个境界在作者说来,可以美其名曰皈依,曰觉悟,曰解脱,其实是放弃斗争,放弃挣扎,川换取精神上的和平宁静,即所谓幸福,所谓极乐。挣扎了一辈子以后再放弃挣扎,当然比一开场就奴颜婢膝的屈服高明得多,也就是说“自我”的确已经大大的扩张了;同时却又证明“自我”不能无限止的扩张下去,而且最后承认“自我”仍然是渺小的,斗争的结果还是一场空,真正得到的只是一个觉悟,觉悟斗争之无益,不如与命运,与神,言归于好,求妥协。当然我把贝多芬的斗争说得简单化了一些,但大致并不错。此处不能作专题研究,有的地方只能笼统说说。——你以前信中屡次说到贝多芬最后的解脱仍是不彻底的,是否就是我以上说的那个意思呢?——我相信,要不是基督教思想统治了一千三四百年(从高卢人信奉基督教算起)的西方民族,现代欧洲人的精神状态决不会复杂到这步田地,即使复杂,也将是另外一种性质。比如我们中华民族,尽管近半世纪以来也因为与西方文化接触之后而心情变得一天天复杂,尽管对人生的无常从古至今感慨伤叹,但我们的内心矛盾,决不能与宗教信仰与现代精神自我扩张的矛盾相扩张比。我们心目中的生死感慨,从无仰慕天堂的极其烦躁的期待与追求,也从无对永堕地狱的恐怖忧虑;所以我们的哀伤只是出于生物的本能,而不是由发热的头脑造出许多极乐与极可怖的幻象来一方面诱惑自己一方面威吓自己。同一苦阿,程度强弱之大有差别,健康与病态的分别,大概就取决于这个因素。
中华民族从古以来不追求自我扩张,从来不把人看做高于一切,在哲学文艺方面的表现都反映出人在自然界中与万物占着一个比例较为恰当的地位,而非绝对统治万物,奴役万物的主宰。因此我们的苦闷,基本上比西方人为少为小;因为苦闷的强弱原是随欲望与野心的大小而转移的。农业社会的人比工业社会的人享受差得多,因此欲望也小得多。况中国古代素来以不滞于物,不为物役为最主要的人生哲学。并非我们没有守财奴,但比起莫利哀与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与野心家来,就小巫见大巫了。中国民族多数是性情中正和平,淡泊,朴实,比西方人容易满足。——另一方面,佛教影响虽然很大,但天堂地狱之说只是佛教中的小乘(净土宗)的说法,专为知识较低的大众而设的。真正的佛教教理并不相信真有天堂地狱;而是从理智上求觉悟,求超渡;觉悟是悟人世的虚幻,超渡是超脱痛苦与烦恼。尽管是出世思想,却不予人以热烈追求幸福的鼓动,或急于逃避地狱的恐怖;主要是劝导人求智慧。佛教的智慧正好与基督教的信仰成为鲜明的对比。智慧使人自然而然的醒悟,信仰反易使人入于偏执与热狂之途。——我们的民族本来提倡智慧。(中国人的理想是追求智慧而不是追求信仰。我们只看见古人提到澈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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