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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孤雏-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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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无所获地离开后,她自觉心神不宁。她对他说:「我们不知道会不会卖。」说我们而非我是件蠢事,因为他未要求与雀鹰谈话,甚至没提到他,与女人议价的男人经常这么做,尤其在她拒绝他出的价时。



她不知道村人如何看待雀鹰的存在与不存在。欧吉安虽然疏远、沉默、在某些方面令人害怕,却依然是他们的法师、村民。他们可能会以雀鹰之名为傲,因为他住过锐亚白,也做过大事,像是在九十屿智取龙、将厄瑞亚拜之环从不知名处带回等等,但他们互不相识。他来后从未进过村子,只去过森林、野地。她从来没多想,但他和瑟鲁一样坚决避开村庄。



他们一定谈论过他。这是个村庄,村民都多话,但巫师与法师行事的流言蜚语传不远。事情太诡异,力之子的生活跟他们的比起来太过奇异,也太不同。「算了。」在中谷时,每当有人过度臆测某个暂留的天候师或他们自己的巫师毕椈时,她听过村民这么说,「算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



至于她自己,她留下来照顾、服侍这样一位力之子,对他们而言亦无可置喙,又是一种「算了」。她自己也不常去村里,他们待她称不上友善,也说不上不友善。她曾住在织工阿扇的小屋里、她是老法师的养女、他派镇生下山找她,这些都没问题;但她带那孩子来,脸孔如此丑陋。谁会自愿带着这样的孩子,在光天化日下行走?什么样的女人会是巫师的学生、巫师的看护?绝对与巫术有关,而且还是外地来的巫术。但话说回来,她曾是中谷那儿的富农之妻,虽然他已过世,而她是寡妇。不过谁搞得懂那些巫师的行为?算了,最好算了……



她迎面遇上路过花园栅栏的地海大法师,说:「据说有船从黑弗诺城来。」



他停步不前,动了一动,很快打住,但看来像要转身而逃,像老鼠躲避猎隼般落荒而逃。



「格得!」她说:「怎么了?」



「我不能,」他道:「我不能面对他们。」



「谁?」



「他派来的人。王派来的人。」



他的脸倏地死白,如同刚来时一般,同时四处环顾藏身之所。



他的恐惧如此焦急而毫无防备,让她只想到如何解救他。「你毋须见他们。如果有人来,我会赶走他们。进屋里来,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刚有人来。」他说道。



「是镇生,来买羊,我打发他走了。来吧!」



他跟在她身后,两人都进了屋,她关上门。



「格得,他们绝不会伤害你。他们也没理由这么做吧?」



他在桌边坐下,呆滞地摇摇头。「不,不。」



「他们知道你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她问道,并非不耐,而是带着一丝理智的权威。



他举起双手盖住脸,摩挲太阳穴与前额,垂下头。「我曾经是……」他说:「我已不是……」



他戛然而止。



她拦住他的话头,说道:「没关系,没关系。」她不敢碰触他,以免任何仿若怜悯的举措加深他的耻辱。她气他,也为他而怒。「无论你在何处、拥有何种身分,你选择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与他们毫不相干!如果他们前来窥看,只能带着好奇离开。」这是云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恬娜渴望有个平凡但脑袋清晰的女性陪在身边。「话说回来,这艘船可能与你无关。他们可能是将海盗赶回家,哪天王如果终于办了这事儿,也真不错……我在橱柜后头找到几瓶酒,天知道欧吉安把它们藏了多久,我想我们俩都需要喝一杯,再吃点面包跟奶酪。小家伙吃过饭,跟石南去抓青蛙了,今天晚餐可能有青蛙腿可吃,不过现在先来点面包、奶酪,再配上酒。不知道是从哪儿来、谁送给欧吉安,也不知道放多久了。」她就这样絮絮叨叨,免除他回答的责任或误解沉默的尴尬,直到他羞耻感发作危机解除,吃了东西,喝下一杯陈年温润红酒。



「恬娜,我最好离开这里。」他说:「直到学会如何成为现在的自己。」



「到哪儿?」



「上山去。」



「像欧吉安一样流浪吗?」她看着他。她记得与他在峨团路上行走,讥笑地问他:「法师常乞讨吗?」而他回答:「是的,不过也会尽力回报。」



她小心翼翼问他:「你能靠当天候师或寻查师撑一阵子吗?」她斟满他的酒杯。



他摇摇头,喝口酒,别开头。「不能,」他说:「都不行,这类都不行。」



她不相信。她想反抗、想否认,想对他说:怎么可能,你怎么能这么说……好像你忘记了你知道的一切,你从欧吉安那儿、在柔克,还有在旅程中所学的一切!你不可能忘得了那些真言、真名,不可能忘了如何操控你的技艺!你的力量是你学到的,是你努力得来的!她吞下这些话,但喃喃道:「我不懂,怎么可能全部……」



「一杯水。」他说,轻轻倾倒杯子,仿佛要将它倒干。一阵沉默后,他说:「我不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带我回来。年轻人的善良其实是种残忍……所以我还在这儿,必须继续走下去,直到我能回去。」



她不完全了解他的意思,但她听到某种责怪或抱怨的意味,而这样的话由他说出,分外令她震惊、气愤。她严厉地回了一句:「是凯拉辛带你来的。」



阖上门后的屋内显得特别昏暗,只有面西小窗邀进午后天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终于带着浅影般的微笑,举起酒杯对她致意。



「这瓶酒,一定是某位大商贾或海盗船长送给欧吉安的。」他说:「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酒,连在黑弗诺时也没有。」他把玩厚玻璃杯,低头看它。「我会帮自己取个名字,然后穿过山区,朝我老家阿耳河河口及东树林走。他们现在该在晒稻草,晒稻草与收割时总需要人手。」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般脆弱、病容消瘦,会雇用他的人无非出于同情或残忍,而就算得到工作,他也做不来。



「路上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平静了,」她说:「最近几年,到处都有小偷跟匪帮。镇生那家伙叫那些人是『外地来的混混』,但无论如何,单独旅行已经不安全了。」



她透过暮色看着他的反应,突然惊觉:从来毋须惧怕旁人是何种感觉?需要学习如何害怕又是什么感觉?



「欧吉安也到处……」他开口道,又抿住嘴,他想起欧吉安是法师。



「岛南边,」恬娜说道:「很多人放牧,绵羊、山羊、牛群都有。他们会在长舞节前把牲口赶上山放牧,直到雨季开始。他们经常需要赶牧人。」她喝口酒,尝起来像龙的名字。「但你为什么不能待在这里?」



「不能待在欧吉安这儿,他们必定先来此找我。」



「他们来了又如何?他们会要你做什么?」



「成为我曾是的那人。」



声音中的凄寥让她一凛。



她沉默,试图忆起握有力量、身为被食者、峨团陵墓第一女祭司的感觉,然后失去一切、抛弃一切,成为只是恬娜,只是她自己;她回想曾经站在女性生命巅峰,有夫有子,然后失去一切,年华老去,沦为寡妇,毫无力量。但即便如此,她依然觉得自己不了解他的羞耻,或耻辱带来之痛苦。或许只有男人会如此感受,而女人习于羞耻。



或许蘑丝阿姨是对的,核肉消失时,壳也空了。



女巫之言,她想。为了转移他跟自己的注意力,也因为温润炙热的酒液让她的思绪、舌头更为急躁,她说:「你知道吗?我想过那时欧吉安愿教导我,但我不肯继续,却找个农夫嫁了,我那样做时就想——我结婚那天还在想——格得听到可会气极了!」她边说边笑。



「的确。」他说道。



她等待。



他说道:「我很失望。」



「生气?」她说。



「生气。」他说。



他为她斟满酒。



「我当时还有力量,能识得力量。」他说:「而你……你在那可怕的地方,那座大迷宫,在那黑暗中发光……」



「好吧,那你说,我该拿我的力量和欧吉安试着教导我的知识怎么办?」



「用。」



「怎么用?」



「像魔法技艺的用法。」



「谁用?」



「法师。」他略带痛苦地说。



「魔法意谓巫师与法师的技术、技艺?」



「还能有什么意思?」



「永远只能有这个意思吗?」



他思索,抬起头来瞥了她一、两眼。



「欧吉安在火炉那边教导我古语字词时,」她说:「它们在我口中就如同在他口中一样困难、一样简单,仿佛学习我出生前便使用的语言。但其余民间法术、巫力符文、咒语、规则、召唤力量,对我来说都是死的,是别人的语言。我以前常想,你可以给我战服,让我手持长枪、长剑、配羽等等,全副武装,但那都不适合我,对不对?我拿把剑做什么?这样就会让我成为英雄吗?我只会是个穿着不合身衣服的我,连路都走不动。」



她啜一口酒。



「所以我脱下一切,」她说道:「穿起自己的衣服。」



「你离开欧吉安时,他说了什么?」



「欧吉安通常说什么?」



这句话又引出浅影般的微笑,他没说话。



她点点头。



过一会儿,她轻轻道:「他收容我,因为是你将我托付给他。在你之后,他便不想收任何学徒,而为了你、应你所求,他才会接纳一名女子。但他爱我、尊重我,我也爱他、敬重他。只是他给不了我要的,我也拿不起他给的,他知道。不过,格得,他看到瑟鲁时完全不一样,在他过世前一天。力量会识得力量——你这么说,蘑丝也这么说。我不知道欧吉安看到什么,但他说:『教导她!』然后他说……」



格得等待。



「他说:『人们会怕她。』然后说,『教导她一切!别去柔克。』我不懂他的意思。我怎么可能知道?如果我当初留在他身边,我可能会了解,我可能可以教她。但我想,格得会来,他会知道。我那被错待的孩子,他会知道该教她什么、她需要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他非常低沉地说:「我看到——在那孩子身上我只看到——胡作非为的邪恶。」



他饮尽杯中酒。



「我什么都给不了她。」他说。



门上响起敲门声。他立刻无助地转身站起,找寻藏身处。



恬娜走到门口,开了一条缝,还没看到就闻出是蘑丝阿姨。



「村里来了男人。」老妇夸张地悄声道:「好几个光鲜的人从港口来,搭乘人家说来自黑弗诺城的大船。有人说是来找大法师。」



「他不想见他们。」恬娜很软弱地说道。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想也是。」女巫说道。然后,在一阵期待的沉默后,「那他在哪里?」



「这里。」雀鹰说,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些。蘑丝瞄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他们知道我在哪吗?」



「我什么都没说。」蘑丝说道。



「如果他们来,」恬娜说道:「你只要叫他们走就好……毕竟你是大法师……」



他跟蘑丝都没听她说话。



「他们不会来我家的。」蘑丝说:「你想来,就来吧。」



他跟着女巫离开,只看了恬娜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那我该跟他们说什么?」她质问。



「什么都别说,亲爱的。」女巫说。



石南跟瑟鲁从沼泽回来,网袋里装了七只死青蛙,恬娜忙着割下蛙腿、剥皮,当捕猎者的晚餐。她刚结束工作,就听到外面的人声,抬起头,看到大开的门外有人站着:戴帽子的男人、一闪金色、一抹亮光……「葛哈女士吗?」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问道。



「进来吧!」她说。



五名男子进了屋内,在低矮屋中人数看起来有两倍多,个个高大英挺。他们环顾四周,而她看到他们眼中所见的景象。



他们看到一位妇人站在桌前,握着一把长尖刀,桌上放着一块砧板,砧板旁放着一小堆裸露的白绿色蛙腿,另一旁是堆肥胖胖、血淋淋的死蛙。门后阴影中躲藏着某个东西,是个小孩,但扭曲、变形,只有半张脸、枯爪手。在唯一一面窗户下,壁龛里的床上坐着一名高大削瘦的年轻女子,张大嘴盯着他们。她双手沾满血水、污泥,潮湿的裙子泛着沼泽泥水味。她发现他们看到她时,试着用裙子遮住脸,而露出大腿。



他们避不看她,也不看那孩子,只剩拿着死蛙的妇人。



「葛哈女士。」其中一人重复道。



「我是。」她回道。



「我们来自黑弗诺,受王派遣而来,」彬彬有礼的声音说道。逆着光,她看不清楚他们的脸。「想找大法师,弓忒的雀鹰。黎白南王将于秋分之际举行加冕,还望大法师,王的尊主与至友,陪同准备加冕事宜,若蒙同意,也请为王加冕。」



那男子说话沉稳合礼,仿佛面对宫中仕女。他身穿朴素的皮革长裤与一件亚麻衫,虽因从弓忒港一路爬坡而满沾尘土,但看得出质料极好,在咽喉处绣有金线。



「他不在这儿。」恬娜说道。



村里男童从门口探进、退缩,又探头进屋,然后大叫跑走。



「葛哈女士,也许您愿告诉我们他的行踪。」那男子说道。



「我不能说。」



她看着他们一行人,起先感到恐惧,也许是受雀鹰的慌乱感染,抑或看到陌生人而引起的愚蠢不安,但逐渐消退。她站在欧吉安的屋内,很明白为什么欧吉安从未惧怕大人物。



「你们大老远过来一定很累了,」她说:「要不要坐一会儿?我有点酒,让我先把杯子洗起来。」



她端着砧板走到壁柜,把蛙腿收进橱柜,将残余刮倒入馊水桶(石南会提去给织工阿扇喂猪),在水槽洗净双手、手臂与刀子,倒入清水,冲洗她跟雀鹰刚用过的两只玻璃杯。柜子里还有一只玻璃杯和两只没有手把的陶杯。她把杯子放在桌上,为访客倒酒,瓶中余酒恰好足够他们享用一轮。他们对望,没有坐下,椅数不足正好作为借口,但作客之道让他们不得不接受她送上的酒。每人一面礼貌地喃喃道谢,一面从她手中接过玻璃杯或陶杯。向她举杯致意后,他们啜饮一口。



「天哪!」一人赞道。



「安卓群屿,晚收年。」另一人睁圆眼睛说道。



第二人摇摇头。「安卓群屿,龙年。」他严肃地说。



第四人点点头,然后崇敬地又啜了一口。



第五人,也就是首先开口的人,将手中陶杯对恬娜再次高举,说道:「女士,您以皇室佳酿款待。」



「这是欧吉安的。」她说,「这曾是欧吉安的房子,现在是艾哈耳的。诸位大人知道吧?」



「是的,女士。王派我等前来此处,因为王认为大法师会来此地,而屋主去世的消息传到柔克及黑弗诺时,王更为确信。然而是龙将大法师从柔克带走。自那时起,既无只字片语,也无派差传讯予柔克或王。王的心意乃是想确知大法师是否身在此处,是否一切安好;这也是我等众人所企愿。女士,他到过此处吗?」



「我不能说。」她说,但这是拙劣又重复的谎言,她看得出来这些人都这么认为。她挺直背脊,走到桌后。「我的意思是,我不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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