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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女孩-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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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就像一个孤岛,矗立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麦茬之中,我和奶奶就像孤岛上的两只蚂蚁,一点一点地啃着那片麦子。王爷爷没等着打麦机,他把他家的麦子在场里摊好晒着太阳,然后掂着镰刀来到我们麦地里,后来,张惠贤和韩雪梅也来了,再后来,又过来很多人,但我只顾着割麦了,也没注意他们都是谁。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我,我才停下手里的镰刀往后瞅一眼,原来是马高阳站在我背后叫我,他看我站起来,小声说:“叶子,你爸妈是不是不回来了?”我点点头,但没说话,不是我没礼貌,而是渴得上下嘴唇都粘住了,我实在是张不开嘴,他又问:“你爸妈也没给你们寄点钱?”我怕他跟我们要钱,我又摇摇头,但我摇头时有点心虚,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他叹一声,又自言自语地说:“大收麦的,把这一老一少丢在家里,真是造孽啊。”他说罢要过我手里的镰刀,一把一把地割起麦子。我手里没了镰刀,一时不知干什么,竟然站在那儿抹起了眼泪。

麦收前后一个多月都没下雨,地头的机井都坏了,井里都是淤泥,也没人修,地没法浇,硬得帮帮的,用锄头一锄一个白印,秋庄稼也种不上,即使把种子点进土里也出不来苗。麦茬仍然占据着田地,在太阳下呈现干焦干焦的白,那干焦的白一眼望不到边,不知谁家把麦茬点着了,火焰迅速燃遍大地,烟雾腾腾,空气能让人窒息。燃烧后的田地一片焦糊,奶奶看着焦糊的田地直摇头,她觉得这些地荒着太可惜了,幸亏她不知道中国有多少地、多少人,如果她知道中国只有十八亿亩土地,而人口却有十三亿多人,中国产的粮食只够中国人吃的,不知她又会是什么心情。


 留守女孩(29)

 

没等到下雨我就开学了,两星期的麦忙假让我的皮肤吸足了阳光,手掌上的血泡也早变成了趼子,我的脸黑得简直能和非洲的儿童相比,奶奶说我一黑反而显得健康了。照奶奶说的,非洲人都比欧洲人健康了,我觉得奶奶是在安慰我,我没太在意她的话。当坐到教室时我的确感到身上有了劲,那股劲就像喷泉从体内直往外涌,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我非常兴奋,如果这时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关于麦收题材的作文,我相信我一定比城市的学生写得好。

刚开学老天就下起了雨,谁家也不舍得让地荒着,这时,播种比上学显得重要,所以,不放假和放假一个样,坚持在校上课的学生寥寥无几。在校学生太少,老师无法讲课,再说,老师也想在家播种秋庄稼,不得已,刚恢复的教学进程又停下来。从开始下雨,一连几天都是淅沥沥的,又想下又不想下,就像小姐的哭泣,既矜持又持久。乡亲们既盼望着把地下透,又怕下湿了进不了地,家家都等得不耐烦了,干脆顶雨在地里播种。对于农民来说,这点雨不算啥,讲究一点的顶多戴顶草帽或斗笠,或者披一块塑料布,有的干脆光个背,任凭雨丝抽打。播种和收麦一样,家家户户也都是全家出动,能拿动锄的就锛坑,拿不动锄的就往坑里面丢种子。至于丢什么种子,那要看各家的喜好了,不过,大部分种的都是玉米,这是一种播种最简单的秋庄稼,而且,也好管理,产量又高。张惠贤的弟弟跟在她妈后面丢玉米籽,她爸爸有力气,但没法拿锄,他只能跟在她后面丢玉米籽,他丢玉米籽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用手,他只能用嘴,他从儿子的瓢里衔一嘴玉米籽,然后再往外一次吐两粒,吐完了再去衔一嘴,尽管他没法锛坑,但他的脚也没少出力,他怕儿子丢下玉米籽后将上面的覆土踩的不结实,造成种子悬空不出苗,他踩完自己的坑总是把儿子的也踩一遍。他还颇认真地说他点的玉米籽都是经过他的吐沫润湿过的,出苗率一定高,张惠贤和她弟弟不懂育种的事,他们还真相信了他爸的话,事后,张惠贤提起这事还有点自豪的感觉。韩雪梅的爸爸没法走路,他是爬着将玉米籽点进坑里的,然后再用手把覆土拍结实。王爷爷和他老伴也在播种,他老伴已上了岁数,再加上脚又小,走路颤巍巍的,总是落王爷爷一大截子,王爷爷只好锛一会儿坑,再返回去帮老伴丢一会儿玉米籽,然后把老伴踩过的覆土再踩一遍。我和奶奶都没劲,只好过一会儿换一下,无论是锛坑还是点种子,都不是容易的事,干硬的土地经细雨浸润后像铺上一层黏黏糕,一会儿脚上就粘上一疙瘩泥巴,锄头上也粘上一疙瘩泥巴,用举步维艰来形容这时的情景再恰当不过了,我们不得不干一会儿停一下,用手抠掉脚上和锄头上的泥巴再继续干。奶奶让我戴顶草帽,我说啥都不戴,不是我嫌戴上草帽显得不美观,说实话,这个年龄我还不知道啥叫美,啥叫丑,我只觉得戴上它憋闷得很,似乎那顶草帽把我和那个亦真亦幻的世界隔绝了,我只坚持披一块朔料布,细雨打湿了我的头发,顺着发根渗进皮肤,真是畅快淋漓,我感觉我真正与大自然融到一起了,那种与大自然切肤之感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干活我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虽然累一点,但我并没感到憋闷,我反而觉得很开心,我觉得这时的田野很美。天空细雨蒙蒙,不像晴天万里时那么焦灼,也不像暴雨倾盆时那么气势汹汹,她很柔,就像王母娘娘撒下的漫天丝线,给大地编织着美丽的梦;田野里的树木悠悠地吸允着甘霖,远远地望去,一坨坨的郁郁葱葱,如果站在树下,你能听到树叶伸展的声音;往四周望去,到处都能看到在雨中舞动的身影,那身影就像我和奶奶的复制品,但仔细看上去又不太像。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劳作,我原本以为大地是沉闷的,但我却不时地听到笑声,尽管点进去的种子还未发芽,我感觉大地不像刚收罢麦的景象,田野又充满勃勃生机。


 留守女孩(30)

 

当大家冒雨播种完秋闲下来时,雨也停下来,天空清澈,骄阳似火。 因为秋播又耽误一星期的课程,但是,没过几个星期,我们的课程又赶上城里学校的进度,这不是我们农村的孩子比城里的孩子聪明,接受能力强,对新知识吸收的快,也不是老师讲课的艺术高明,而是老师觉得我们多学点少学点都无所谓,所以,该省略的都省略不讲了,并且,留的作业也非常少,大多数同学也没把耽误的课程当回事,老师讲到那里,我们就听到哪里,遇到听懂的就精力集中一会儿,遇到听不懂的就这个耳朵眼进,那个耳朵眼冒,一知半解的多,追根问底的少。从这一点上,我们非常感谢我们的老师,当城里的孩子在面对大包小包的书本和作业不堪重负的时候,我们正背着轻瘦的书包笑呢,但是,到中考和高考后我们脸上的笑容又莫名其妙地移到他们的脸上,这是我们这个年龄意识不到的事情,具体到我们的老师意识到没有,我们就不知道了。但是,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刚开学时赵校长为了使老师和学生把心思都收回来,她一个班一个班的听课,听完课她问我们谁能告诉她,再过十年我们会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没一个人举手。她把我叫起来,又专门问我一遍,我确实想象不出十年后会干什么,我站在那儿低头不语,我羞愧极了,她看我一直不吭声又让我坐下来。然后,她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再过十年,你们都到上大学的年龄了,你们能想象出在大学的教室里坐着是什么感觉吗?”我们只摇头,不作声。她接着说:“大学不是城市孩子的专利,也有你们的一份,虽然我们农村的教学条件差一些,但是,只要你们有这个梦想,并为它付出持之以恒的努力,我相信大学的教室里也有你们的一个位置。”当时在我心目中赵校长是最了不起的人物,接下来就是我们的班主任,我对校长的话深信不疑,从此,上大学就成为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祁老师看我们学习很上劲,她教课也很下劲,为了给我们解答问题,她常常很晚才回家,有时中午都不回去,其它科老师不管教学水平怎么样,但也都跟着认真起来。正当我们为梦想而勤奋学习的时候天空又下起雨,那雨不是毛毛雨,它没有前奏,没有序曲,一下就是倾盆大雨。下雨对城里的学生不会造成多大影响,但对我们可就影响大了,我们教室里的地面和室外的地面在同一水平面上,并且,都是原始的土地面,教室的墙壁是土坯墙,即使坐在教室里,与城市的学生相比,我们也是离大自然最近的,但近也有近的不好,雨稍微大一点,教室内就一片汪洋。为了将雨水挡在外面,祁老师领着我们在教室门口筑起一道高高的土坎,一开始土坎还顶点用,一夜的工夫,土坎就被水浸透了,土坎变成了溃塌的稀泥坝,雨水涌进教室。没办法,老师只能站在泥水里讲课,尽管我们学生都坐着听课,但双脚不得不踩在泥水里,有的脚上穿着雨鞋,有的光脚踩在泥水里。老师讲课时一走动脚下就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我们听着那声音很兴奋,也有意无意地将脚尖提起来再踩下去,一时,吧唧声四起,有的男生故意使劲踩,弄得泥水四溅,教室里嗷嗷乱叫,老师不得不停下来把我们训斥一番,再接着讲课。


 留守女孩(31)

 

大雨接连下几天也没停,教室的土坯墙岌岌可危,为了保住教室,赵校长发动全校师生冒雨往墙根覆泥土。奶奶看我扛一把铁锹,她不解地说:“叶子,下这么大的雨,你扛把铁锹干啥去呢?”我急着去学校,顾不上给她解释,只说去上学,她又学着我的话疑惑地说:“上学。”我头也不回地嗯一声就跑掉了。我跑到学校时,赵校长已经领着老师在泥水里干起来,雨点又密又大,地上满是水泡泡,根本看不到哪儿有土,但我能感觉到脚下都是土,我一锹一锹地从雨水里捞着泥土,一锹一锹地把它覆到教室的墙根上,有时还没等我把覆上去的泥土拍结实呐,雨水又把覆上去的泥土冲散了,我非常懊恼,甚至有点恨校长让我们干这没用的事,我真想狠狠地拍一铁锹,把地球拍一个洞,让雨水都流进地洞里,当我意识到我的想法很幼稚时我又平静下来,经过一番奋战,终于将墙壁与积水隔开了。事后当我们重新坐到教室时我才意识到校长的决策是多么正确,要是雨水把教室泡塌了,我们连这样的土房子教室也没了,只能坐到露天里上课了。覆完泥土,我们又接着上课,但雨仍旧不停,并且,有越来越猛的势头,尽管墙体不与积水直接接触了,但墙根已经湿透了,墙体开始轻微下陷,从屋顶上不断发出喀嚓声,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这声音特别刺耳,每喀嚓一声,同学们的心仿佛都被往上揪一下,总不自觉地往屋顶望一眼;开始时,老师还故作镇静,能够一板一眼地讲课,后来,老师也害怕了,讲一会儿,总是不自觉地往上望一眼。各班老师怕教室塌了,纷纷要求停课,一开始,赵校长很坚决,不让停课,但她又不放心,她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查看一遍,查看完,她不得不很无奈地做出停课的决定。校长给我们学生放假了,但她没给老师放假,她仍然每天组织老师们维护着教室,她说教室是学生的希望,也是教师的精神归宿,教室没了,我们也都成游魂了。虽然我对她的话不能完全理解,但我很崇拜她,我觉得她说的话都是对的,如果说学校是我们村的灯塔,她就是那个看守灯塔的人。我回到家感觉心里非常空虚,第二天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学校,跟着老师们排水,往墙根覆土。除了我,还来了一些学生,我们这些学生很让校长感动,闲下来时她一个一个地拍着我们的头说:“你们都是好孩子,为了你们,即使我再作难,也值了。”我们觉得校长是在表扬我们,我们只是对着她傻笑,但我们不理解她有多作难。后来我们才知道,为了给我们翻修教室,她在这个学校当校长十八年,曾经给上面打过三十六次报告,往上面跑过无数趟,有一次,她还差一点陪县教育局局长上床睡觉,也正因为那次她临时醒悟,没让灵魂出窍,打上去的报告也都如石沉大海。但是,她从来没放弃过,她说她的梦想就是在退休前为我们学校盖上一排混砖墙的教室。在新教室没有着落之前,这些土房子教室都是宝贝疙瘩,每年她都苦口婆心地说服村民,让村民出一些义工,用麦草泥巴把教室的墙壁都抹一遍,参上麦草的泥巴耐太阳晒,也耐水浸,不容易晒酥,隔水效果也好。有时村民忙,出不了义工,校长就组织老师和学生们自己干。我们的土房子教室几十年不倒,这与校长的细心呵护是分不开的。


 留守女孩(32)

 

虽然暂时不能上课,但总有雨停的时候,我不担心我没学上。 对于张惠贤来说就不一样了,她可能永远等不到雨停的那一天了,她不能去教室,只能来我家玩玩,只从她妈不让她上学后,我怕刺激她,怕惹她妈不高兴,就很少去她家,都是她来我家玩。她听说我们停课了又跑过来,她来时手里还拿着未纳好的鞋帮,没想到她都会做鞋了,我很羡慕她,奶奶也夸她,夸完了她又自言自语说她像她恁大也会做活了,她指的是针线活,农村女的不会做针线活不叫会做活。张惠贤羞涩地说:“我只会纳鞋帮,我纳不动鞋底,鞋底都是我妈纳。”奶奶又说:“这孩子真勤快,出来玩还拿着手里的活。”张惠贤辩解道:“我妈说,趁下雨天,地里没活,多给我爸做几双鞋。”尽管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学校,但我怕她不高兴,并不往学校的话题上扯,总是扯她的针线活,其实,我很想给她说说学校的情况。但是,她似乎对那针线活并不感兴趣,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学校的事,我从她回答我奶奶的话中也能听出她并不是很情愿干那针线活,她的心思似乎还在上学上。我问她是不是还想上学,她点点头,但她马上又摇着头说:“不想了。”接着,她又问我最近都学了啥,能否让她看一眼我的新书。我听着她的话心里酸溜溜的,我把我的书拿出来,然后说:“趁下雨不能上课,我教你吧。”她呆呆地望我一会儿,然后疑惑地说:“你真教我?”我义气十足地说:“说话算数,现在就开始。”我很想把学到的新知识都教给她,我还保证在重新上课之前给她讲完,但是,第二天老天就露出笑脸,学校又通知我们上课了。这让我很愧疚,仿佛我欠她多少债,我一直放不下这事,上课时还时常想起她那目送我上学时的眼神。难过归难过,但我一想起她又感觉自己很幸福,天地可鉴,我说这话没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上学是最幸福的事。我没见过城市里的学校是什么样子,城市里的老师有多好,但我就觉得我们的学校是天底下最好的学校,我们的老师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它就像我家的那盏煤油灯,始终在最愚昧最贫穷中挣扎着,用它微弱的光焰给我们引着路,导着航。

本来我们求知的路都是泥泞小道,老天爷不但不拉我们一把,还似乎有意给我们下点绊子,刚上一星期的课,天又阴下来,天色很浓,我站在我家那棵大榆树下很难分辨清树冠的轮廓,那浓郁的绿色也失去生机,仿佛树冠与天连成一体,树干成为擎天一柱,我把握着树干仿佛执握着一支巨毫在空中狂舞,那漫天的墨汁如波涛奔涌。奶奶看我站在树下发愣,她担心地说:“叶子,快到屋里来吧,站在树下有危险。”经奶奶一提醒,我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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