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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塔系列之六:苏珊娜之歌-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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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也会来救我的,她对米阿说。你可得当心了,姑娘。你得好好当心他。



我该怎么做就会怎么做,米阿回答。你为什么想看那女人的报纸?



我想知道现在是哪一年。报纸上有日期。



一双棕色的手把卷成纸筒的报纸从帆布袋里取出来,展开后平放在蓝色的眼眸前。这对眸子早上是棕色,同手上的皮肤颜色一样,如今却已变成湛蓝。苏珊娜瞥了一眼日期——一九九九年六月一日——大吃一惊。原来过去了不止二三十年,而是整整三十五个年头。在此刻之前她还从来没怎么费神去想这个世界居然还能幸存到现在。过去她的那些熟人——大学同学、民权运动的同事、喝酒作乐的朋友、一同疯狂迷恋乡村音乐的姐妹——如今早已年届不惑,也许其中某些人甚至已经离开人世。



够了,米阿喝止道,随手把报纸扔进旁边的垃圾筒,报纸瞬间又卷成纸筒。她费劲地抹干净脚底板的泥土(正是因为赤脚沾满了泥,苏珊娜才没有发现颜色的变化),套上偷来的鞋子。鞋子紧了点儿,米阿觉得,而且没穿袜子,估计如果她走远路的话,脚上会磨出水泡的。不过——



你又在乎什么呢,啊?苏珊娜反问。反正又不是你的脚。可话甫一出口(毕竟这本身就是一种对话的形式;罗兰称之为聊天)她就醒悟过来,她也许说错了。毫无疑问,她自己的脚,那双忠诚地支撑着奥黛塔·霍姆斯(有时是黛塔·沃克)走了大半生的脚,早就没有了,要么已经腐烂成泥,要么——这个可能性更大——早已在某个火葬厂里烧成灰烬。



但是肤色的变化终究逃过了她的眼睛。只不过后来她寻思:你实际上注意到了,只是假装没看见。因为变化太多压根儿没法一一理解。



她本想继续追问下去,此刻她到底站在谁的脚上。实际上这不止是个现实的问题,甚至玄味十足。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瞬时又被另一阵产痛攫住,胃部扭作一团,变得石头一般坚硬'奇+书+网',两条大腿疼得发软。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惊恐地体会到那种迫切想推挤的感觉。



你必须阻止!米阿大叫。喂,你必须阻止!看在小家伙的分上,也看在我们自己的分上!



好吧,可以,但是我该怎么做?



闭上眼睛,苏珊娜对她说。



什么?你没听见我的话吗?你必须——



我听见了,苏珊娜回答。闭上眼睛。



瞬间,公园消失,世界变得一片漆黑。她还是那位风姿卓越的黑人少妇,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一旁的喷水池喷出片片水花,溅湿了旁边的金属乌龟雕塑,湿漉漉的龟壳映着阳光熠熠发亮。人们会认为她正在一九九九年这个春末夏初温暖的午后冥想。



我要离开一会儿,苏珊娜说。很快就会回来。你坐在原地,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不要乱动。产痛可能还会再来,不过即使没来也不要乱动,否则只会坏事儿。你明白了吗?



米阿也许被吓坏了,但毫无疑问,她志在必得。不过这并不代表她愚蠢。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去哪儿?



回道根,苏珊娜回答。我脑海里的道根。



2



杰克在外河边发现的那栋建筑以前是个通信兼监视的哨岗,他曾经详细地描述过那里,但很可能他还是不能一下认出现下这个出现在苏珊娜脑海中的道根。苏珊娜的想象全凭她本人对先进技术的印象,只是仅仅过了十三年,也就是杰克离开纽约到中世界时,那些当初先进的技术早就变得不值一哂。在苏珊娜的年代,总统还是林登·约翰逊①,彩色电视还是个新奇发明,电脑是笨重的巨型机器,必需用整幢楼来放置。不过苏珊娜去过剌德城,见识过那里的科技奇观,所以杰克或许还是能认出当时本·斯莱特曼和报信者机器人安迪藏身的地方。



无疑,他应该会觉得眼熟的不仅有红黑格子图样、沾满灰尘的地毯,还包括布满灰尘的刻度盘、微微发光的控制板以及旁边一溜儿的旋转椅。当然还有角落的那具骷髅,从破旧的制服衬衫领口冒出一抹龇牙咧嘴的怪笑。



她穿过房间,坐在椅子上。头顶的黑白电视屏幕中正播放着几十幅画面,其中一些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小镇广场,卡拉汉神父的住所,杂货店,还有那条横贯小镇东西的马路)。另外有些看上去像照相馆里挂着的相片:一张是罗兰,一张是杰克笑盈盈地抱着奥伊,还有一张——她几乎不忍心看下去——是手握小刀的埃蒂,一顶帽子斜扣在头上,像牛仔似的。



在另一个屏幕上,她看见一位苗条的黑人少妇坐在乌龟雕塑旁的长凳上,双膝并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双眼紧闭,脚上套着偷来的皮鞋。她身边放着三个包:一个是从第二大道上抢来的,一个芦苇编成的袋子,里面藏着锋利的欧丽莎……还有一个保龄球包,外面的红色褪得很淡,里面装着方形的东西。一个盒子。看到屏幕上的景象,苏珊娜的怒火腾地升了起来——一种被背叛的愤然——但她并不明白为什么。



那包在另一边时还是粉红色的,她心里暗忖。我们穿越时空后就变了颜色,不过只变了一点儿。



黑白显示屏上那个女人的脸突然扭曲。隐隐地,苏珊娜也感受到米阿正强忍剧痛。



必须停止。快。



不过问题仍然是:怎么停止?



就跟你在另一边用的方法一样。当她正神速地把马系在洞口的时候。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一切几乎已经有一辈子那么遥远。呃,实际上这么说也没错。的确是上辈子,另一个世界,而且要是她还想再回去,她现在就必须得想出阻止阵痛的办法。当初她到底是怎么办的?



你就用了这些东西,就是这样。它们只存在于你的思想里——心理学概论课上的欧弗梅尔教授把它叫做“想象的技巧”。你只要闭上眼睛。



苏珊娜闭上双眼,是两双眼睛,米阿在纽约控制的那双和她脑海中的那双,都齐齐闭上。



想象。



她照做。



睁眼。



她睁开双眼,只见她眼前的控制板上出现了两个超大的刻度盘,原先是变阻器和闪灯的地方换成了一个拨动开关。刻度盘外表颇为眼熟,似乎是树脂材料,就像她从小家里厨房烤箱上的刻度盘。蓦地,苏珊娜领悟到,那儿没有一样事物是出乎意料的。你所有的想象,无论看上去多么异想天开,无非是将已知事物改头换面重新粉墨登场。



左侧的刻度盘上标有情感温度四个字,刻度从32度到212度(32是蓝色的,212则是亮红色的),目前指向160度。中间的刻度盘上标有阵痛强度,刻度从零到十级。目前指向九级。而拨动开关下面只刻着三个字,小家伙,仅有清醒和睡眠两个状态。开关正拨到清醒这一边。



苏珊娜抬起头,发现其中一块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子宫里的婴儿。是个男孩儿,漂亮的男孩儿,小鸡鸡就像海藻似的浮在半空,脐带懒懒地卷成一团。他圆睁双眼,虽然四周全是黑白的图像,这双眼睛却是湛蓝色,锐利的眼神仿佛径直地穿透她的心扉。



那是罗兰的眼睛,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觉得相当愚蠢,却又忍不住奇怪。怎么可能呢?



当然不可能。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她的想象而已。但就算如此,为什么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是罗兰的湛蓝眼眸,而不是埃蒂的栗色?为什么不是她丈夫的栗色双瞳?



现在没时间想这个问题了。赶紧完成任务。



她咬住下唇(屏幕显示坐在公园长凳上的米阿也咬住下唇),朝情感温度的刻度盘伸出手,稍稍犹豫了一下后把转盘拨向72度。简直和温度计一模一样。



瞬间她的心绪平静下来,放松地坐在椅子上,牙齿也松开了下唇。屏幕上公园里的米阿也同样动作。很好,到目前为止很顺利。



接下来她本想触摸阵痛强度刻度盘,手都伸出来了却半路停住,悬在刻度盘上空。思忖片刻后,她转向了拨动开关,把开关拨到了睡眠。婴儿的眼睛倏地闭上。苏珊娜舒了口气,那双蓝眼睛总让她觉得不自在。



好吧,现在再回到阵痛强度。苏珊娜觉得这步相当重要,埃蒂会把它叫做最后一搏。她伸手抓住这块老掉牙的刻度盘,先稍稍用了点儿力气。果然不出所料,笨重的金属拒绝转动。



不过总有办法让你转,苏珊娜暗想。因为我们需要你转动。我们需要。



她用力抓住转盘,使劲慢慢地逆时针方向转动。突然,一阵锐痛刺进她的脑袋,痛得她龇牙咧嘴。紧接着又一阵疼痛钳住了她的喉咙,就如鱼刺梗喉。幸好没过几秒两股疼痛骤然消失。她右边控制台上的灯全部亮起,大多闪着琥珀色的光,间或点缀几盏亮红。



“警告。”耳边突然响起酷似单轨火车布莱因的声音,她听得毛骨悚然。“该操作可能超越安全限定。”



见鬼,苏珊娜暗暗诅咒。现在阵痛强度已经拨向六级。当她继续拨动到五级时,旁边又有一片琥珀夹杂亮红的信号灯亮起,三块原本显示卡拉画面的屏幕伴随着嗞嗞声突然变暗。蓦地,就像有一双手紧按住她的头似的,又一阵疼痛向她钻了进来。她脚下开始传来隆隆的震动,不是引擎就是涡轮,反正听上去绝对是大家伙。她甚至能感觉到震动冲击着她的脚底,当然是赤裸的脚底——鞋子穿在了米阿的脚上。哦,好吧,她暗自寻思,之前我连脚都没有,所以看来我还是占了点儿便宜的。



“警告,”机器的声音继续道。“你现在的行为非常危险,纽约的苏珊娜。求求你,听我说。任何愚弄自然的行为都是不明智的。”



就在此时,罗兰常说的一句谚语在她耳边响起:你做你该做的,我做我该做的,最后看看谁能赢。她并不是特别理解这句谚语的深意,不过现在看来这句话倒颇适合此情此景,所以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开始慢慢转动阵痛强度,四级,三级……



她本来打算把转盘一直转到1级的位置,但当这个荒唐的刻度盘刚过二级时,她再也没办法忍受几欲凿穿头部的剧痛——她快要昏过去了——无奈只得松开手。



剧痛丝毫没有减弱——甚至有所增强——霎那间她几乎以为自己会死掉,米阿会从长凳上翻跌下来,而且说不定还不等她们共有的身体跌到乌龟雕塑前方的水泥地上,她俩就已经共赴黄泉了。不出明天或后天,尸体就会迅速被运到波特墓园②。死亡证明上会写什么死因呢?脑溢血?心脏病?还是医生最常用的术语,自然死亡?



所幸疼痛很快退去,她仍然活着,仍然坐在镶有两块荒唐的刻度盘和拨动开关的控制板前。她深深吸口气,抬起胳膊擦了擦双颊的汗。我的妈呀,要是比赛想象的技巧,她一定是世界冠军。



这可远不只想象的技巧——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对。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她——改变了所有人。杰克拥有了超感应的能力,埃蒂获得了某种创造物体的神秘能力——创造的产物之一已经用来打开了连接两个世界的门,而且这个能力还在继续增强。而她呢?



我……能看见。仅此而已。只是如果我再多努力一些,我看见的东西就能变成现实。就仿佛黛塔·沃克真实存在似的。



她脑海中的道根到处都闪动着琥珀色的灯,甚至只消她瞄一眼,其中一些就变成了红色。她的脚下——她宁愿认为是友情客串的一双脚——地板隆隆震颤。如果继续下去,本身已经有些年头的表面一定会开裂,裂缝继续扩大。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光临厄舍古屋③。



苏珊娜站起身,四周环视了一圈。她该回去了。还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她又想起一件事。



※※※※



①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1908—1973),美国第三十六任总统。一九六三年肯尼迪遇刺后他从副总统继位成为总统,一九六四年竞选连任获得成功。



②波特墓园(Potter's Field),纽约的公共墓地。《圣经》中是埋葬无名之人的墓。



③厄舍古屋(the House of Usher),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写的著名心理恐怖小说中最终倒塌的古宅。



3



苏珊娜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麦克风。当她再次睁眼时,这个麦克风就出现在了控制板上,刻度盘和拨动开关的右边。她把麦克风想象成了真利时的品牌标志、一个闪电形状的字母Z应该就刻在麦克风的基座上。可偏偏事与愿违,实际出现的却是北方中央电子公司。看来她的想象技巧出了点儿问题,她忍不住恐慌起来。



麦克风正后方的控制板上有一个半圆形的三色信息读出器,正下方印着苏珊娜—米欧几个字。读出器里一根指针正从绿色慢慢向黄色移动,而黄色部分后面就是红色,上面用黑色只印着一个词:危险。



苏珊娜拿起麦克风,却不知道如何使用。她再次闭上双眼,开始想象先前看到的那个刻有清醒和睡眠标志的拨动开关,只不过现在的开关安装在麦克风一侧。等她睁开眼时,开关赫然在目。她揿下开关。



“埃蒂,”她刚开口就觉得有些蠢,不过还是不顾一切地继续说下去。“埃蒂,但愿你能听见,我很好,至少现在很好。我和米阿一起在纽约,今天是一九九九年六月一日。我会试着帮她生下孩子,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了。我也想尽快摆脱它。埃蒂,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说到这儿她已经热泪盈眶。“我爱你,甜心。非常爱你。”



泪水顿着脸颊滑落下来。她刚抬手想揩去泪水,却立刻打住。难道她没有权利为自己的爱人洒一把热泪吗?就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样?



她停顿片刻,希望听到对方的回答。而实际上她心里明白,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自己回答。不过她还是忍住冲动,现在这种情况下,想象埃蒂会对她说什么根本于事无济。



瞬间,她眼前出现了幻象。道根被笼罩在一种虚幻的光泽中,房屋围墙后面竟然不再是外河东岸的荒凉废墟,而变成了第二大道上的熙攘车流。



米阿睁开双眼。疼痛过去——全亏了我,宝贝儿,这都全亏了我——她要准备上路了。



苏珊娜回到原地。



4



一九九九年春日中的一天,纽约公园里的长凳上坐着一个黑人妇女(不过她仍然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是个黑奴),脚边放着几只旅行袋——又叫做包袱。其中一只袋子上赫然印着中城保龄球馆,一击即中的字样。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袋子还是粉红色,灿若玫瑰。



米阿作势起身,苏珊娜迅速浮出,把她按了下去。



你干吗不让我起来?米阿吃了一惊。



我说不清,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但是我想我们先得好好聊聊。要么你先来,说说你现在想到哪里去?



我得找台电话。有人会打电话给我。



唔,电话,苏珊娜回答。顺便说一句,你身上还有血迹,甜心,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的血。很快就会有人注意到的,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米阿什么也没说,只是报以嘲讽的微笑。苏珊娜的怒火腾地就被勾上来。区区五分钟之前——也许十五分钟,你瞧,开心的时候总是很难精确计算时间——这个把她劫为人质的恶妇还尖叫着向她求助。而现在她如愿以偿了,竟然用一个嘲讽的微笑来报答她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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