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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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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的周围,太阳光灿烂的平展着,积雪眩耀着细小的闪光,一大群鸟儿在蔚蓝的天空中飞翔,无数树枝和微风调和着响出隐隐的音波。一切都是和平的,美的。

一五

从北海回来,到现在,已经九个钟头了,几乎这整个的时间,素裳都在沉思着那些情憬,那些经过,那些使她兴奋而又沉迷的,简直象一个梦似的。这时,她又一个人躲到她的书房中了,斜躺在椅子上,又连续地想着在白塔的铁栏上,她向他表示,想着他猛然抱着她,想着不知多少时候她的脸颊都紧紧的贴在他的头发上。这回想是可爱的,动心的,如同把嘴唇吻着芳醇一样,使人感到醺醺地,一种醉意的。并且,这时的夜已很深了,一切都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空间,虽然还泻着月光,却显得熟睡的样子。没有什么响动来扰乱她。她好象在这大地上是独立的,自己是为着洵白而生存的。而为白也只是为她才发现到这世界来的。所以她这时头脑更清醒了,她的心更热烈了,她的眼睛更发光了,因为她能够如画地,毫不遗失毫不模糊地想着那有意义的,等于使她复活的,那种种——声音的发颤,血的奔跃,灵魂的摇动,一直到把两个生命成为一种意义的说着“我爱你啊!”为了这一种回想,她便去翻开她的日记,那上面,娟娟的,有些又非常潦草的写着她在最近发生的事故,所扰起的情感,所想象以及所希望的种种憧憬,这一切,都仿佛酒的刺激似的,使她慢慢的觉得迷惑了。于是那从前——那刚刚经过的各种心上的戏剧,又重演一次了,这是很甜蜜的。她几乎在这本子上整个的神往着,看了又看,随后还沉重地给了一个吻,目上了一个嘴唇模型的湿的痕迹。接着她便翻开到白页上,提起笔写道:

“今天是我的一生中的一个最大——也是唯——的转变时期,也就是,我把旧的一切完全弃掉了。我的新的一切就从此开始了。也应该算是我的最有意义的日子!然而这日子是洵白给我的,因为如果没有他,这日子不会有的,纵然有,也许还离我很远吧。我是极其需要脱离旧的,充满着酒肉气味的环境,而同时,我是热望着一个新的世界使我的生命不至于浪费的。现在我达到了这目的,一切都如愿了。我应当感谢谁呢?没有人承得起这感谢的——除了他——那个引导我走向光明去的人!从此,我的生活是有意义的,我的工作将成为不朽的工作,我的生存是一个有代价的生存了,至少我活着我并不辜负了我自己。我是肯定了的,如同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肯定了某一部书中的某人物的命运,我把我自己献给洵白和痛苦的同胞们了。在这时代中,这是应该努力的工作,除了资产阶级的人们张着眼睛做梦——做那享乐和闲暇的梦之外,一切人——不必是身受几重压迫的人,都应该踏着血路——也就是充满着牺牲者的路——来完成吃人社会的破坏。这才是人生有意义的努力!世界上,找不出另一种事情,能比这努力更为光荣的,虽然这光荣并没有一点骄傲。我现在——我马上就要向着这路上前进了,这目标,如果我终于不曾达到而就牺牲了,那也不是什么损失,因为我至少是向着这路上走去的。现在一切都好了——我自己和他处于同等地位的人,我们将要彼此接近起来,彼此握着手,彼此把热情,思想,信仰,毅力,互相勉励着,交汇着,走进社会最深的一面,在那里,我们将发现一种光明照耀着一切生命,这也就是对于全人类最伟大的创造。呵,我是肯定了的!并且,我再说一句什么人都应该努力于这一条路上的。”

看了一遍她又接着写了:

“所以我今天是完全快活的,生活的第二个快活,自然这情感中免不了有爱情的成分。的确,我这时所有的只是我将要开始的工作和正在享受的爱情了,除了这两种以外我没有什么,我也不想有。我以后将从工作的辛苦中得到爱情的鼓励,我相信爱情可以使我更加有勇气。在工作中也许会把爱情暂时忘记的,但是疲倦和困难的时候一定会想到爱情,而且从爱情中又重新兴奋了。这是我的信念:爱情在我的工作里面!至少在我想念着洵白的时候,我是要加倍努力的。这就是一个证明:我看见洵白之后我的工作就等于开始了。我诚心地把这个经验敬献给青年朋友,如果你们在工作中还不曾有一个爱人。至于我这时所感得的种种快乐,我是没有法子向你们说出来的,譬喻我发现到托尔斯泰艺术时的心悦,譬喻我领略到沙士比亚悲剧时的感动,这也不够我的百分之一的形容呢。如果你们也象我这样的经过一次,那你们就会懂得我这时的种种了。”

接着她便用力的写着:

“祝我的新生活万岁!”

最后,在她的许多想象中,她急欲看见她自己穿着平民衣服,杂在工农民众的游行队伍中间,拿着旗子,喊着,歌唱着,和他们一起,向人生的光明前进!

一六

大洋楼的门口又接连地排满着汽车马车包车了。那客厅里,在软软的沙发上,又躺着许多阔人。穿白衣的仆人又忙乱着。壁炉中的火又飞着红色的火焰。玻璃杯又重新闪光了。酒的,烟的,以及花的气味又混合在空间流荡。阔人们又高谈阔论着,间或杂一些要人趣事,窑子新闻,至于部属下的女职员容貌等等的比较观……

当素裳经过这客厅门口的时候,她听见徐大齐正在大声的说:

“……完成一种革命,正象征服一个异性似的……”以及许多拍掌和哗笑的声音。

她便皱了眉头,带点轻蔑的想:“这一般新贵人!”一面走下楼梯去。

汽车夫阿贵便赶快跑去预备开车。

“不用,”她向他说,便自己雇了一辆洋车,到南河沿去。

当她走进大明公寓的第三号房间,她看见洵白一个人在那里,正朝着一面镜子打领结。

这两个人一见面,便互相拥抱着了:他吻着她的头发,她又吻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她才清醒似的在他耳边说:

“你,你昨夜睡得好么?”

“还好。”洵白也问她:“你呢?”

“我没有做梦。”

洵白便笑着和她很用力的握了手,于是他和她各坐在一张藤椅上。

素裳又看着他说:

“你刚起来?……”

“对了。我正想到你那里……”

“在路上我还恐怕你已经去了。”

接着她和他便相议了许多事情。每一件事都经过一番精细的商量。最后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洵白便决定他不到美国去,并且觉得到美国去对于工作上并没有什么益处,因为这时并不是考察美国工业社会的时候,至少有许多工作比这个更为重要的。他便决定去要求把他派到美国去的工作改到莫斯科去,而且能运动和她一路去——如果这希望能成为实事,那末,在那里,她既然可以受实际的训练,而他自己也更多一些阅历,并且还可以和她常常在一块。于是他们便说好后天就动身。洵白便写一封信给程勉己,要他在上海为他们预备住处。他并且介绍的说:

“在信仰上和在工作上,能够同我一样努力的只有他一个。我常常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勇气和教训。并且他为人极其诚恳。他也很爱好文学。所以他是我的朋友,同志,先生。你一定也很欢喜他的。”

随后他们又兴奋着,互相庆祝了一番,这才离开了。

“我是幸福的。”素裳想着一面斜着脸看着洵白站在大门口笑着。当车子拐弯时,她看见叶平挟着一个黑皮包在柳树旁走着,忽然站住向她问:

“到那里去?”

“从你那里回去。”车子便拉远了。

“她到我那里去么?”叶平想,“她从没有到我这里来过。”便疑惑地走了回来。

一进门,他看见洵白现着异样快乐的脸,微笑着,知道他进来也不向他说一句话。他问:

“素裳说她来过这里,是不是?”

洵白便迟疑的回答说:

“是的。”

叶平把黑皮包打开,从里面拿出讲义来,一面想着他的这朋友的特别欢喜,和素裳来这里的缘故,并且他联想起近来洵白的情形,以及那一块扯碎的纸条子……他觉得这是一种秘密了。

“哼,”他生气的想,“连我都骗着。”便把那讲义放到屉子里。

这时洵白忽然叫了他,又说:

“那末,素裳的日文已能够自修了?”

“这没有关系。”洵白停了一会又接下说:“她,她大约和我一块走。”

叶平便诧异地看着她的朋友,急迫的问:

“什么,她同你一路走?为什么?你同她?……”

洵白便握着他的手,把一切情形都告诉给他了。但叶平却反对的说:

“我不赞成!”

“为什么呢?”

“恋爱的结局总是悲剧的多。”

“不,我相信不。因为我和她极其了解。我们的爱情是建筑在彼此的思想,工作,以及人格上。我认为你可以放心。……”

“许多人都为爱情把工作驰怠了。”

“我相信我不会。唯一的原因就是她的思想比我更彻底,她只会使我更前进的。我正应该需要这样一个人……”

叶平沉默着了。过了许久他才拍着洵白的肩膀,声音发颤的说:

“好的。我不为我的主张而反对你们。在我的意思,我是不赞成任何人——自然徐大齐更不配——和素裳发生恋爱的,因为我认为她不是这人间的普通人。但是——现在我为你们祝福好了。不过,你和她走了之后,我不久也必须到南方去了,因为我在这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完全孤单了。”

洵白便站起来抱住他,一面抱着一面说:

“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又会面了……至少这世界上有两个人会时时想着你。”

一七

客厅里的阔人已经散了。仆人都躲在矮屋里喝着余剩的酒。当素裳回来时候,这一座洋楼显得怎样的静寂,每一个房间都是黑暗的。

她开了那书房里的电灯,开始检拾她自己的物件。那种种,那属于贵族的,属于徐大齐的,她完全不要了,尤其对于那一件貂皮大氅投了一个鄙视的眼光。她觉得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只有一些书和稿子,此外便是她自己的相片了。

她从墙上把她的那张小时的相片取下来,放到屉子里。第一眼她便看见那一本日记,她觉得有点奇怪起来,因为她记得这日记是压在许多稿子中间,而这时忽然发现在一切稿子上面了。但她又觉得这也许是她自己记错的。于是她又去检拾一些她母亲以及她朋友寄给她的信,这信札,她约略看了一看,留下几封,其余的便撕碎了,丢开了。

做完了一切,她安安静静等待着徐大齐回来,因为她要把这许多事情都告诉他,并且要对他说明天她就和洵白一路走了。

但徐大齐到了夜深还不见回来。并且第二天她睡醒了,那床上,也不见有徐大齐的影子。这使她很觉得诧异,因为她和他同居了三年,从没有一个晚上他留宿在外面的。如果情形是发生在两个星期以前,那她一定要恨起他来,而且她自己是很痛苦的。但这时,纵然徐大齐是睡在窑子窝里,也不关她的事了。

她只想,如果他到十点钟还不回来,她只好写一封信留给他了。她一面想着一面提了一只小皮箱,走到书房去,那些书、那些稿子,那些相片,以及另外一些不值价的却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到这皮箱里。

这时她是快乐的,她的脸上一直浮着微笑。她觉得再过两点钟,她就和这一个环境完全脱离关系了,尤其对于离开这一座大洋楼,更使她感到许多象报复了什么的愉快。并且,有一朵灿烂的红花,在每一秒钟都仿佛地闪在她的眼前,似乎那就是她那新生活的象征,又引她沉思到一种光明的,幸福的,如同春天气象的思想里。

她时时都觉得,她现在的一切都是满足的。

“奇怪,似乎我现在没有什么欲望了!”

她正在这样想,她忽然听见门铃沉重地响了起来,接着那楼梯上,便响起极其急骤的脚步声音,于是她的房门猛然地被推开了。她看见进来的是叶平。

她立刻完全吃惊了。这一个朋友,显然比任何时候都异样:脸是苍白的,眼睛满着泪光,现着惊惶失措和悲苦的样子。他一进门便突然跑上来抓住她的手臂,并且眼泪纷纷的落下来了。

她的心便一上一下的波动着,但她想不出这一个朋友的激动,这完全反乎原来的神气和行为,究竟是一回怎样的事,所以她连声的问:

“什么事,你?为了什么呢?说罢!”

叶平简直要发疯了,只管用力抓住她的手臂,过了一会才压制着而发了凄惨的声音:

“今……今天——早上——淘白被——被捕了!”素裳便一直从灵魂中叫出来了:

“什么!你——你说的?”

“他还在床上,”叶平哭着说:“忽然来了武装的——司令部和公安局的——便立刻把他捆走了!”

素裳的眼前便飞过一阵黑暗了。她觉得她的心痛着而且分裂了。她所有的血都激烈的暴动了。她的牙齿把嘴唇深深的咬着。她全身的皮肉都起了痉挛,而且颤抖着,于是她叹了一口气,软软的、死尸似的,倒下了。

叶平赶紧把她撑着,扶到沙发上,一面发呆地看着她。素裳把眼睛慢慢张开了,那盈盈的泪水,浸满着,仿佛这眼睛变成两个小的池子了。她失了意志的哭声说:

“他在什么地方,我要看他去!”

叶平便擦了一擦眼泪说:

“看不见。他们决不让我们知道。”接着他便压制着感情的说:“现在,我们应当想法子营救他。并且,徐大齐就很有这种力量,他不难把他保释出来的。”

素裳便也制住了感情的激动,平心静气地想着挽救他的法子。她也认为徐大齐所处的地位和名望,只要他说一句话,就可以把洵白从子弹中救回来了。

两个人便在这一种惨祸的悲苦中带着一点希望的光,盼着想着徐大齐回来。

每一秒钟,都成为长久的,充满着痛苦的时辰了。

叶平时时叹息着说:

“假使……都是我害了他,因为他完全为着我才来的!”

素裳也带悔恨的说:

“也许,不为我,他早就走了。”

于是,一直到下午三点三十五分,徐大齐才一步一步的上着楼梯,吸着雪茄,安闲地,毫无忧虑的样子。

素裳便悄悄的擦去了眼泪,跑上去抱住他,拉他坐到沙发上,好柔声的说:

“你知道么?今天早上洵白被捕了,”她用力压制她的心痛,继续说:“恐怕很危险,因为他们把他当做一个共产党,其实——无论他是不是,只要你——你可以把他救出来。”

徐大齐皱着眉头,轻轻的吹着烟丝。

叶平便接着说: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并且他这次来北平完全是我的缘故。我真难过极了。我自己又没有能力。我的朋友中也只有你——大齐——你为我们的友谊给我这个帮助吧,你很有力量把一个临刑的人从死中救活的。”

徐大齐把雪茄烟挟到指头上,问:

“他是不是共产党?”

“我不敢十分断定——”叶平想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我相信,他并不是实际工作的——他就要到美国去的。”

素裳又恳求的说:

“你现在去看看吧。是司令部和公安局把他捕走的。无论如何,你先把他保出来再说,你保他一点也不困难。你先打一个电话到司令部和公安局去,好么?”

徐大齐便做出非常同情的样子,但是说:

“不行。因为这时候他们都玩去了,未必我跑去和副兵说话?”

最后,叶平含着眼泪走了。素裳又忍着心痛的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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