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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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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小唐,那是一个小孩子,十六岁了,他的矮小却只能使人相信是十二岁,他是王老爷的乳妈的孙儿。这个老妇人在三年前的一天死了。当她还有感觉的时候,她凭了自己在中年时所牺牲的乳浆和劳苦,她带点眼泪的把小唐送到王家来,作点轻便的差事,算是小厮吧。因为她的儿子当兵去,一离家就没有消息;媳妇呢,是渐渐地不能安居,到外面去和男人勾搭,终于不明言的坦然结伴去了。……这小唐,在他祖母死前半年的那天,也象一匹羊,就送到王家来了。虽说他是来当小厮,但无事可做,却成了同事们的一件极妙的开心物件,因为关于他母亲的故事便是最好给人家取笑的资料;可是因他的模样小,又老实,王老爷就常常叫来吹纸媒子,侍候水烟袋。……

只要王老爷在家里,他便常常进到内房来。

这时,为了珍珠耳坠子,这个姨太太却想到他。

然而王老爷却回答:“小唐?不会吧,他很老实的!”

“那么,没有别的人进来,我的耳坠子怎么会不见呢?”

这自然是一个很充足的理由。王老爷不说话了,他开始呼唤用人们。

连续进来的,是三个老妈子。她们知道了这件事,为了地位和自私心,都极力的摆脱去自己,又殷殷勤勤地在房子里盲目的乱找,一面象叹息又象是诅咒般的低声小语。

“不用找了!”她说,“陈妈,你去叫小唐来,这自然是他——”脸上,显然是充满着怒气了。

不久,一个只象十二岁模样的小孩子默默地跟着陈妈走来,他似乎已知道了这不幸的消息,神色全变了,眼睛发呆,两只手不知着落的在腿边觳棘。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跨过门槛,进了房。

看情形,他害怕了,怯怯地紧站在门后边。

“小唐”,王老爷对他说,“你刚才在这儿,你看见那脸盆架上,姨太的一只珍珠耳坠子么?”声音虽然很平和,可是眼光却极其严厉。

他吓慌了,连连地摇起头。

“说出来,不要紧的!”姨太好象忘记了是诬赖,当真样说出类乎审判官的口吻了。

“对了!”王老爷同意她的话。“你拿出来,就算了,什么事也没有。”

“拿出来,不要紧的!”陈妈也插嘴。

“拿出来。不要紧的!”其余的人都附和。

然而小唐被这样严重的空气给压住了,他不但害怕,简直是想哭了。他不知道应该说出怎样的话。

“不说么?想赖,那是不行的,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自然是你!”

象这类考究的话,姨太太,王老爷,老妈子,他们把各种的恐吓,温和,严厉。以及诱惑,全说过了,可是小唐却始终紧紧地站在门后边,没有回答。因此,由贼人胆虚的原则,看小唐那样的恐慌,王老爷就把这罪犯确定了。他最后怒声的说:

“小唐,你再不说话,拿出来,我就叫人用皮鞭子抽你五十下了!”

“皮鞭子!”这三个字的声音真象一把铁锤,在小唐的心上痛击了。他不禁地战栗起来。因为,在平常,当年纪大力气大的同事们拿他作乐的时候,他们曾常常舞动过这皮鞭子,有时故意的落到他身上,纵不曾用力,却也使他经过了两三夜,还觉得痛。现在,忽然听见主人家要抽他五十下这皮鞭子,想起那样痛,他的全身的骨格都几乎发了松,他哭了,眼泪象大颗的汗珠般连着滚下。

因了哭,王老爷更发怒了,他的暴躁象得了狂病。

“滚去!”他粗声喝道:“滚去……这不成器东西。”同时,他又转脸向吴妈说,“把这坏东西带去,叫刘三抽他五十下皮鞭!哼……”

小唐想争辩,但又害怕,他知道这件事是冤枉,是一种诬害,然而怎样说呢?他战栗着!

“不是我……”他全身的力量都放在这上面了。

然而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吴妈并且走近来,拉他走;可是他站着,怯怯的,却又象钉在门上似的紧挨着。

“滚!快滚……”王老爷的怒气更盛。

小唐发怔了,他好象没有意志似的随着吴妈走出去,眼泪便不住的代表他的诉苦。

“真可气……”姨太太还唧哝着。

“都是你”,王老爷却埋怨,“要不放在那上面,怎么会丢呢?”

“这孩子近来学坏了,好象刘三他们说,他常常跑到小庆街,在江苏会馆门前赌摊了……”也不知是讨好,还是幸灾乐祸,但多半总是为夸张自己吧,陈妈忽带点笑意的说。

“自然是他——”

“丢了看你怎么办?”

“你再买一对给我就是了。”

“再买?那里有这许多钱!就是再买,横直老大和老二她们,也是要说闲话的。”

“我不怕;让她们说去好了……”

在对话中,从外院,忽然传来了隐隐的哭声,这自然正是小唐挨着皮鞭子。

虽说房子里严重的空气稍变成温和,可是这一件的事情总未结束,大家都还各有所思。在王老爷的心中,他非常懊恼地想着耳坠子的价值是三百元。姨太太却挂念那正太太和二姨太的嘲弄和讥笑。老妈子们,那不消说,她们是悄悄地感到侥幸,以及设想更完全的方法,免掉这件事的干系。

在很久的时间中,这一家人儿乎是这样的混过。

到夜里,在小唐被逐出大门外去睡觉的时候,姨太太照常样,服待她的老爷到床上,老爷因体弱而先睡了。她忽然在枕头底下,发现了那只珍珠耳坠子。这时,她不禁暗暗地失笑,她想到这只小东西,一定是在昨夜的疯狂中,不知觉地丢下来的……

耳坠子得着了,这自然可免掉那嘲弄和讥笑,并且又有了一件心爱的装饰品,老爷也欢喜了。

想着,快乐着,但一种属于淫欲过度的疲倦,终把她引到睡梦去

 家长



张先生又在看《晨报》。每天的早上在他起床之前,这报纸,于他,也等于烟鬼子的烟瘾,很久就习惯了,差不多成为一种定律,并且是改不掉的,必须看过了才满足。倘若还不曾过完这报瘾,要他下床,是难事,这只看他在阅报时的那神气,坐股正经的,就可知。然而,报,这是每逢节日和某种纪念要停刊的,那末,张先生心里的恻恻,就把他严重的脸色变得更加严重,近于晦涩了,终日里全悒悒的不乐。并且,天明时候他就醒,这也是固定的;他醒了,又用一种固定的话向他的太太说:

“喂,起去呀!”

倘若太太还在睡,那末,就毫不客气的,把手去打两下她肩膀,再不醒,就用力的把她身子推着,摇篮似的;这也是固定的办法。

“喂,起去呀!”

太太也常常回答他这句话。然而,究竟,下床去的还是太太,还和她的男小孩,一个六岁和一个八岁。看太太,在别人眼里,确是一个非常朴检而且能够操作的女人。煮饭、买菜、看小孩、洗衣,凡是家庭中的有的事情全归她,撑持和工作的。然而她自己却很深的遗憾于她身子的矮小,眼睛不一样大,鼻子又扁……她的容貌太不好看了!可是张先生是忠心于信佛的人,对于色,尤其是女色吧,并不重视,这只看他满房满壁帖着“色即是空,空即色”的等等梵语,就知道他虽然有了两个儿,也只算是一种“因缘”,不是欲。当太太连拖带抱地把两个孩子弄起来,下床了,张先生就开始闭上眼睛,盘着两条腿,打起座了。这一直等到他太大把报纸放到他面前时,才张开眼,于是看报。

看报,这于他,在平常除了严重的脸色,是毫无别种的表情的;然而,这一天,却把他平平地排着的两道开阔的眉毛,非常罕有的瞅了一下。太太正拿着稀饭进来,看见了,很吃惊的便问:

“有什么事呀?”

张先生还在看。

“是不是革命军打到——”

太太把稀饭放到桌上,脸又朝他。

“部里又裁员”张先生懒懒的说。

“什么,”太太惊诧了。“又裁员?秘书处总不要紧吧。”

“说不定。”

丢下报纸,张先生于是下床去,但他依样是不洗脸,只把湿毛巾向眼角和嘴上抹了两抹,就坐到桌旁,吃他每天在离家之前的固定的稀饭。

太太就忧愁的,眼光呆望着筷子转动。



到下午,在傍晚时候,张先生又固定的回家来了。虽然他的脸色依样是严重,没有快乐也没有愁苦的,但他的太太却非常忧虑,好像从他的脸上,已看出什么不幸的事件来,不禁地心中就起了不安。

“……不要紧吧?”她迎面就询问。

“你说的什么?”

“秘书处……”

“对了,裁去八人。”

太太显然受吓了,眼睛不动的迟迟的望着他。

“你总不至于吧?”她怯怯的问。

“那八人,我也在内。”张先生坦然回答,但态度依样是懒懒的。

她呆了。

张先生就躺到藤椅上,默默地诵着佛经。

太太半晌才开口:

“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吧。”

“你不可以运动运动……”

“运动那个?每人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

“总长不是行么?”

“裁员就是总长的意思。”

太太感到绝望了,更发呆。

“南无阿弥陀佛……”张先生却毫无思虑的在念经。

这时,窗外面,天渐夜了,房子里就黑暗起来,在模模糊糊的馀剩的光影中,在太太的眼前忽然现出许多要债者:胖胖的米铺的先生、油滑神气的油盐店掌柜、黑脸的煤铺伙计、还有房东、以及打厕所的、推土车的、甚至于收界捐的警察,也使她为难、窘促、忍辱着,得用和气的声音向每一个人去说,要求再宽容几天……她惶恐了。

“怎么办呢?”她想。

“……阿弥陀佛!”然而,回应她,只是使她更其感到生活之渺茫的这种声音。

望着张先生,纵不能看清他是怎样的脸色,但知道他还在唧唧哝哝地念着经,她也有点发恨,生气了。然而她又想到和他计较是毫无结果的,他是除了念经,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也是不管的。

渐渐地,于是,泪水就浸湿满地的眼睛了。

“怎么办?……”她不住的想。

两个小孩子就从外面玩倦了,归来,走进房子,挨到她身边,牵着衣,大的那个就开口说:

“妈!怎么还不点灯呢?”

“我饿了”。小的也说。

做母亲的,是天然有了一种慈爱吧,这太太终于用袖口擦去泪水,忍耐着,走去点灯,又动手弄饭了。

两个孩子就左左右右的厮缠着她。

本来,吃晚饭,这在平常,是把这小小的一家人聚到一块儿去,除了睡觉,在每天中,要算是惟一的团聚的机会了。然而这一天却异样!虽说张先生还不改他固定的严重的脸色,懒懒的举动,一面吃饭一面看经,可是太太却非常愁苦,她不但把这一餐饭弄得很草率,几乎是不想弄,她简直不曾吃饭,只照顾她的小孩子,就算了。

但是,张先生把这一餐晚饭,是依样的做为他看经的陪伴,无忧无虑而且是闲散的。



到夜里,张先生照常的打了一回坐,念完了几篇经,就躺到床上去,摊着四肢,睡着了。从他严重的脸上,就渐渐地响出一种不住的,但是急促,粗笨而且单调的鼾声了。然而,这太太,她却张着眼,睡不着,只绵绵地想着过去,眼前,和将来的生活情景。其结果,将来的生活使她害怕,她不敢想;过的那些极少的欢乐,这是初婚的,却也被过多的苦恼所吞灭,成为可诅;排在眼前的又是那样的灰色,渺茫,……于是她又想到那些可怕可厌而又无法拒绝和躲避的煤铺伙计、米铺先生……她终于望着那不负责的家长,发恨了。

“可怜的!”她偏过脸,对着那两个小孩子。

于是,泪水满上眼睛了。

当她伤心到极点,她第一就怨命,因而就归咎到她的父母,虽说他们老人家俩是早故了,但她非常懊悔到从小定婚,嫁给这个除了念经以外,什么不知也不管的男人,挨穷挨饿,看看要饿死了。最后她恨到发裁员命令的那总长——这一个很长的夜,这样的想来想去,就过去了。

她的眼睛,非常疲倦的,看着窗外的夜色渐渐地变成灰白了。

天明时,张先生就醒来,又固定的用手腕向他太太撞了一下。

“喂,起去呀!”他说。

其实,这太太,她一夜全没睡;于是,很快的便起去了。她又照样的,为了固定的张先生的意旨,把她的两个小孩子弄醒来,又连抱带拖的,拉下床了;小孩子还用手擦着模糊的眼睛。

张先生又是开始他每早上不变的闭目打坐,接着就看报,不久下床去,吃他按时的固定的稀饭;他出去了。

这一晚不曾回来。



张先生的太太在家里行坐不安的纳闷,并且焦灼,因为张先生破例的没回家,这是很可惊诧的。但她想不到是为了什么。说是生气么,决定不,惭愧么,也不会有;因而她就想各种偶尔的不幸的事,可是她又马上相信即是不至于的。然而,极其明显,张先生是接连着不回家,并且连消息也渺茫了。

这太太终于抱起她的孩子,拚命的、用力的抱着、搂着、摇着,伤心的哭泣了。因为,从她丈夫的一个同事口中,她得悉这小小一家的家长已剃光了头,在普慧寺,落僧了。

当她哭泣时,在那云一般的模糊的泪水中,她又忽然的看见到那些推土车的、打厕所的、以及房东、警察、米铺先生、煤铺伙计、油盐店掌柜……各样各色的使她为难,窘促,压迫她,使她无路可走,想到了该诅的,可怕但是必须亲近的死!

 登高

张妈在厨房里用竹帚子洗锅,沙沙嚓嚓的响,也象是昨夜的雨还没止,水落上涟涟地流下的雨漏……。

偏是这一天就下雨!初醒来,在睡后的惺忪中,听见这声音,我懊恼。其实,象一清早乍开起眼睛来,在床上,当真的,就发觉是雨天,这在平常,却是妙极的一件乐事。因为,落起雨,雨纵不大,南门兜的石板路全铺上烂泥,是无疑的,那末,我们便借这缘故,说是木展走到烂泥上,会溜滑,会翻跟斗,就可以躲懒不上学了。倘是落大雨,那更好,假使我们就装做好孩子模样,想上学,大人也要阻止的。早晨下起雨来真有许多好处!象念书,作文,写大字,能够自自然然的免去,是一件;象和那肮脏的,寒酸气饱满而又威严的老秀才不生关系,这又是一件;但给我们顶快活的,却是在家里,大家——几个年纪相似的哥妹们聚在一块,玩掷红,斗点,或用骨牌来盖城墙,弹纸虾膜,以及做着别种饶有小孩子趣味的游戏:这之类,是顶有力的使我们盼望着早晨的雨。因此,几乎在每一天早晨,张开眼,我就先看窗外,又倾耳静听,考察那天空是否正密密杂杂的在落雨。雨,尤其是早晨的,可说是等于给我们快乐的一个天使。但今天,因是九月初九,情形便异样了,怕落雨。在昨夜里听到了雨声,我就难睡,在担忧,着急,深怕一年中只有一次的登高,要给雨送掉了。所以,把张妈洗锅的声音,就疑为雨漏了。

证明是晴天,这自然得感谢金色的太阳!阳光照在窗外的枣树上,我看见,满树的枣子还映出红色,于是狂欢了:这真是非同小可的事!实在,象一年只有一天的登高,真须要晴天。要是落雨,你想想,纸糊的风筝还能够上天么?想到小孩子们不多有的快乐日子,天纵欲雨,是也应变晴吧。这一天真比不得中秋节!中秋节落起雨来,天阴阴的,这对于要赏月的大人们是扫兴极了,但小孩子却无损失,我们还可以在房子里,照样的吃我们所喜欢吃的烧鸡,喝我们的红色玫瑰酒……登高就不同了,若落雨,那只是和我们小孩子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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