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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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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伯的睡,到灯光亮了,还没醒。
第二天,一清早起来,我正要上学去的时候,伯伯却咳嗽着走来,满脸含笑,他确然又非常的慈爱了。
相见时,他虽还含笑,但我已经很容易的看出他心中的不安,属于惭愧的。他把一百钱给我,另一百钱给蓉弟。
“这给你,”他说,“是过午用的,随你喜欢吃饺儿面,或是吃绿豆糕。”声音是极其诚恳。
这钱,得来是意外的,却只限于伯伯发酒癫之后,在我也可说是那种跪的报酬了
初恋的自白
下面所说的,是一个春青已经萎谢,而还是独身着的或人的故事:
大约是十二岁,父亲就送我到相隔两千余里之远的外省去读书,离开家乡,不觉间已是足足的三年零四个月了。就在这一年的端午节后三日得了我母亲的信,她要我回家,于是我就非常不能耐的等着时光的过去,盼望暑假到来;并且又像得了属于苦工的赦免一般,考完试验;及到了讲演堂前面那赭色古旧的墙上,由一个正害着眼病的校役,斜斜地贴出那实授海军少将的校长的放学牌示之时,我全个的胸膛里都充满着欢喜了,差不多快乐得脸上不断地浮现着微笑。
从这个学校回到我的家,是经过两个大海,但是许多人都羡慕的这一次的海上风光,却被我忽略去了,因为我正在热心的思想着家乡情景。
一切的事物在眷恋中,不必是美丽的,也都成为可爱了,——尤其是对于曾偷吃过我的珍珠鸟的那只黑猫,我也宽恕它既往的过失,而生起亲切的怀念。
到了家,虽说很多的事实和所想像的相差,但那欢喜却比意料的更大了。
母亲为庆贺这家庭中新的幸福,发出了许多请贴,预备三桌酒席说是替我接风。
第二天便来了大人和小孩的男男女女的客。
在这些相熟和只能仿佛地觉得还认识的客中,我特别注意到那几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们在看我的眼中,虽说模样各异,却全是可爱,但是在这可爱中而觉得出众的美丽的——是我不知道叫她做什么名字的那个。
因为想起她是和我的表姨妈同来,两人相像,我就料定她也是我的表妹妹;她只有我的肩头高。
“表妹!”一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向她说,还时她正和一个高低相等的女孩子,躲在西边的厢房里面,折叠着纸塔玩。
听我在叫她,她侧过脸来,现出一点害羞,但随着在娇媚的脸儿上便浮起微笑。
“是不是叫你做表妹?”我顺手拿起另一张纸,也学她折叠纸塔。
她不语。
那个女孩子也不知怎的,悄悄地走开了,于是这个宽大的厢房里面只剩下两个人,我和她。
她很自然,依样低头的,用她那娇小的手指,继续着折叠那纸塔。我便跑开去,拿来我所心爱的英文练习本,把其中的漂亮的洋纸扯开,送给她,并且我自己还折了火轮船,屋子,暇蟆,和鸟儿之类的东西,也都送给她。她受了我的这些礼物,却不说出一句话来,只用她的眼光和微笑,向我致谢。
我忽然觉到,我的心原先是空的,这时才因她的眼光和微笑而充满了异样的喜悦。
她的塔折叠好了,约有一尺多高,就放在其余的纸物件中间,眼睛柔媚的斜着去看,这不禁使我小小的心儿跳动了。
“这好看,”我说。“把它送给我,行不行?”
她不说话,只用手把那个塔拿起来,放到我面前,又微笑,眼光充满着明媚。
我正想叫她一声“观音菩萨”,作为感谢,一个仆妇却跑来,并且慌慌张张的,把她拉走了,她不及拿去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看她临走时,很不愿意离开的回望我的眼波,我惘然了,若有所失的对那些纸物件痴望。
因久等仍不见她来,我很心焦的跑到外面去找,但是在全屋子里面,差不多每一个空隙都瞧过了,终不见她的半点影子。于是,在我的母亲和女客们的谈话中间,关于她,我听到不幸的消息,那是她的父亲病在海外,家里突接到这样的信,她和她的母亲全回家去了。我心想,她今夜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到这里来上酒席了。我就懊悔到尽痴望纸塔,而不曾随她出去,在她身边,和她说我心里的话,要她莫忘记我;并且,那些纸折的东西也是应该给她的。我觉得我全然做错了。
我一个人闷闷的,又来到西厢房,看见那些小玩艺儿,心更惘然了;我把它们收起,尤其是那个塔,珍重地放到小小的皮箱里去。
这一夜为我而设的酒席上面,因想念她,纵有许多男男女女的客都向我说笑,我也始终没有感到欢乐,只觉得很无聊似的;我的心情是完全被怅惘所包围着。
由是,一天天的,我的心只希望着她能够再来,看一次她的影子也好;但是这希望,无论我是如何的诚恳,如何的急切,全等于梦,渺茫的,而且不可摸捉,使得我仿佛曾受了什么很大的损失。我每日怅怅的,母亲以为我有了不适,然而我能够向她说出些什么话呢?我年纪还小,旧礼教的权威又压迫着我的全心灵,我终于撒谎了,说是因为我的肚子受了寒气。
我不能对于那失望,用一种明瞭的解释,我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没有看见她,我是很苦恼的。
大约是第四天,或是第五天吧,那个仆妇单独地来到,说是老爷的病症更加重,太太和小姐都坐海船走了。——呵!这些话在我的耳里便变成了巨雷!我知道,我想再见到她,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永远记着这个该诅咒的日子。
始终没有和她作第二的见面,那学校的开学日期却近了,于是我又离开家;这一次的离家依样带着留恋,但在我大部分的心中,是充满着恼恨。
在校中,每次写信给双亲的时候,我曾想——其实是因想到她,才想起给家里写信,但结果都被胆怯所制,不敢探问到她,即有时已写就了几句,也终于涂抹了,或者又连信扯碎。
第二年的夏天,我毕业了,本想借这机会回家去,好生的看望她,向她说出我许久想念她的心事;但当时却突然由校长的命令(为的我是高才生),不容人拒绝和婉却的,把我送到战舰上去实事练习了。于是,另一种新的生活,我就开始了,并且脚踪更无定,差不多整年的浮在海面,飘泊去,又飘泊来,离家也就更远了。因此,我也就更深的想念着她。
时光——这东西像无稽的梦幻,模糊的,在人的不知觉间,消去了,我就这样忽忽的,并且没有间断地在狂涛怒浪之中,足足的度过六年,我以为也像是一个星期似的。
其实,这六年,想起来是何等可怕的长久呵。在其间,尤其是在最后的那两年,因了我年纪的增长,我已明瞭所谓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因这,对于我从幼小时所深印的她的影子,也随着更活泼,更鲜明,并且更觉得美丽和可爱了,我一想到她应该有所谓及笄年纪的时候,我的心就越跳跃,我愿向她这样说:我是死了,我的心烂了,我的一切都完了,我没有梦的背景和生活的希望了,倘若我不能得到你的爱!——并且我还要继续说——倘若你爱我,我的心将充满欢乐,我不死了,我富有一切,我有了美丽的梦和生活的意义,我将成为宇宙的幸福王子。……想着时,我便重新展览了用全力去珍重保存的那些纸折的物件,我简直要发狂了,我毫无顾忌地吻她的那个纸塔——我的心就重新挟击着两件东西:幸福和苦恼。
我应该补说一句:在这六年中,我的家境全变了,父亲死去,惟一的弟弟也病成瘫子,母亲因此哭瞎了眼睛,……那末,关于我所想念的她,我能用什么方法去知道呢?能在我瞎子的母亲面前,不说家境所遭遇的不幸,而恳恳的只关心于我所爱恋的她么?我只能常常向无涯的天海,默祷神护祐,愿她平安,快乐和美丽……!
倘若我无因的想起她也许嫁人,在这时,我应该怎样说?我的神!我是一个壮者,我不畏狂涛,不畏飓风,然而我哭了,我仿佛就觉得死是美丽,惟有死才是我最适合的归宿,我是失去我的生活的一切能力了。
不过,想到她还是待人的处女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所有生活的兴趣,我有驱逐一切魔幻的勇气,我是全然醒觉了,存在了。
总而言之,假使生命须一个主宰,那末她就是主宰我生命的神!
我的生活是建设在她上面。
然而,除了她的眼光和微笑,我能够多得一些什么?
这一直到六年之最末的那天,我离开那只战舰,回到家里的时候……
能够用什么话去形容我的心情?
我看见到她(这是在表姨妈家里),她是已出嫁两年了,拖着毛毵毵黄头发不满周岁的婴儿,还像当年模样,我惊诧了,我欲狂奔去,但是我突然被了一种感觉,我又安静着;呵,只有神知道,我的心是如何的受着无形的利刃的宰割!
为了不可攻的人类的虚伪,我忘却了自己,好像的忘却了一般,我安静而且有礼的问她好,抚摩她的小孩,她也殷勤地关心我海上的生活情况并且叹息我家境的变迁,彼此都坦然的,孜孜地说着许许多多零碎的话,差不多所想到的事件都说出了。
真的,我们的话语是像江水一般不绝地流去,但是我始终没有向她说:
“表妹,你还记得么,七年前你折叠的那个纸塔,还在我箱子里呢!”
北京沙滩
北风里
纸窗上沙沙沙沙的响,照经验,这是又刮风了。
这风是从昨天夜里刮起的,我仿佛知道。刮起风来,天气又变了。我刚刚露出头去,就觉得有一种冰凉的东西,湿湿的贴到脸上来;棉被里面是暖和得多了。
“这样的天气,怕要冻死人呢!”我想,便缩下头去。
在平日,我有一种习惯,是醒来就穿衣,就下床,然后看报的。这时却异样了,拢紧一下周身的棉被,让整个身体在小小区域的温暖中,多挨一会儿;而这挨,在这样天气奇冷的北风哮叫时候,可算是一种幸福罢。
因为挂念着自己的文章被登载了没有,想看一看《太阳报》的副刊,便又露出头来,喊伙计……可是赶紧的就把这声音拉住了,这是忽然想到,欠了送报的两个月报费,前天的报就给停送了。
没有报看,眼睛便往别处去溜,却发现那墙上的一个小窟窿,圆圆的,忽露出一个尖形的小小的嘴,那嘴上,又闪出两小点黑色的光。
“哈哈,这原来就是它们的案!”我想到无论在白天或灯光底下,无意中常常见到的那些黑毛柔软的小动物,胆怯地四顾,悄悄地走,张着弱小却伶俐的眼,游行在我的书架和桌上,就是躲藏在这个小窟窿里的。
于是又照样,一个两个,连续地出来了,最后的那个是更小而更机灵的;它们是彼此观顾,把翘起的长须去表示本能的作用,大家贼似的,慢慢地走,成为一个极安静的又滑稽又可怜爱的小小的行列。
发现着这些耗子,这独寝的客舍,便显得更寂寞。
“该剩一个馒头来……”我想,然而因怕冷,我的头又缩到被里去了。
那一小群的耗子也许还在觅食而游行,而终于感到失望吧,但我不去想这事了。我这时填满在心头的,依旧又是那天气的冷。
天气冷,冷极了,可以生起大的火炉来,凭那火,熊熊的,把房子里面变成了春末天气,人只要穿夹衣,——这样的过着冬,冬天似乎也并不可怕了。我想。
然而我忽然觉得,从上海晨曦书店寄来的稿费,用到昨天,所剩在衣袋里的只是两张(或三张)二十枚的铜子票,和几个铜子了,火炉虽然可由公寓里按月租价一元的代安下来,但是煤,这煤的来处却难了。煤,至少要买二十五斤吧,倘若一百斤是九毛,也得两毛又十枚,而这数目我就无法凑足了,而且——生火还得要劈柴呢。
常常被两三毛钱所困住,这真可恼。但这穷,虽说可恼,却因为是常事,随着也就爽然了。且觉得在这个时代里,炮火是人心追逐或欣慕的宝贝,一个著作者被人漠视,正是应该的。其实,即有了那么太平的时候,在一切都比别个民族沉寂和冷淡的国度里,著作者能得到什么人都应得的两种生活的享受,也不见得。
“那末,你改造好了!”我又向自己嘲笑。
改途,这或者能攫得较好的生活,并且要远离艰苦,似乎也只有这改途的一端了。但是我,虽说曾常常对于著作者生涯的惨淡而生过强烈的反抗,而转到悲观去,却究竟是生平的嗜好,无法革掉了。由是,那所遭遇的穷况,不正是分所应得的么?
然而事实到底是事实,每因穷,把一切的愤怒都归到稿纸上去,而且扯碎了,团掉,丢到烂纸篓里,是常事。
可是,要生活,终须靠住那稿纸填上蓝色或黑色的字去换钱的;因而在许多时候,稿纸变成生命似的顶可爱的东西,而且对于那些扯碎的又生起很歉疚的惭愧了。
“如果命运有分做幸与不幸,那末,象这样生活的著作者,便是属于那不幸的!”我常常想。
今天因为没有钱买煤,我所想的又是这些事。
开头想这些事的时候,是苦恼,而且带点愤愤的,到最后,这恶劣的情绪却安静了,于是我又平心的向事实去着想:
躺在被窝里,温暖固然是温暖了,而想就这样的尽挨下去,不吃饭,不看书,也不写文章,这究竟是不很妥当的事,因为天气既然骤冷起来,说不定是延长的更冷下去了。那末,火是必须生,煤也就应当买,是无疑的。
“那只有这办法!……”我想,决定了,便露出头来,并且把整个的身体离开那小小的温暖的世界,下床去了。
风还在窗外乱叫,可怜爱的小动物的行列却不见了,但在房子里,是依样充满着冷气和寂寞。
我从床下拖出一只旧的黑色的木箱来,轻飘飘的,而这感触,猛然就使我惘然了。我知道,在这箱里面,所余剩的,只是一件烂了袖口和脱了钮子的竹布长衫,和两三条旧的或破裆的短褂裤,以及几双通底的麻纱袜子,还有的,那就是空气了。
我无力的把箱盖盖下来,眼光从这满了灰尘的木箱上面迟缓地望到墙上去:那里是一张放大的雪莱的像,在下面,偏左些便是那个颇深的圆圆的鼠穴。
“这洞,这样圆,和洋钱差不多……”
眼光从这窟窿上转移到别处去,全是黯淡的纸糊的壁。
我踌躇了。对于这唯一的计划的失败,是出乎意外的;但这时,既下了床,又不愿再滚进被窝去。那自然要想出一个法子。
在这种的情形底下,最方便的,自然是抽出屉子来,或伸手到衣袋里,忽然发现到在什么时候忘却的一张钞票或一块洋钱,——然而这无望。其次呢,就是向附近的朋友处去拿,而这,又艰难,因为较阔的象官僚气派的朋友是从来没有,就少爷模样的朋友也难得,而光棍的朋友其情形当不会两样,或许是更窘了。又其次,是想来一个恩人似的不速之客,这却是,类乎很滑稽的可笑的梦了,更难实现的。
各种从模糊思想中出来的希望全无用,这使我更费踌躇了。
眼睛又不自主的向四处去溜,慢慢地就光顾到单薄的那两条棉被和一只丁玲君送给我的鸭绒枕头。
“那只有这办法……”我又想。
这枕头买来是花八元钱,要是当,两元至少一元总可以吧,可是当铺的先生们不要这东西;棉被在冬天里放到当铺的柜台上,这差不多是奇货,是很可以抬价的,但一想,这样的冷天,到深夜时,一个不是粗壮的身体只盖着一床棉被,而且是又旧又反又单薄的,倘因此受了凉,病了,不是更坏的事吗?
在眼睛里是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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