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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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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巫便这样平安而且快乐地过了许多时。

一晚间,是潇潇的秋雨之夜,在女巫正睡得人梦时候,忽然有一只粗的手抓到她臂膀,并且很快的,一种沉重的微温的东西便接着压在她身上……

她猛然惊醒。

在这夜色的黑暗中,她忽然觉得,那压在她身上的是一个强大的人的身体。

她害怕,就用全力去挣扎,那身上的压力也就更大了。

于是想叫喊,然而一把雪亮的刀就问到她脸前,并且一个粗的声音低低的说,“不要动,一作声,你就没有命了!”

从刀光的闪中,她隐隐地见到,那向她威协的人是一个近于黑色的丑陋的脸……她颤栗了。

那人就低声的间:

“你是谁?”

她迟疑的想了一会,好象那突然失去的智慧又归依她,给她一个主意,她的心便略略安定下来,坦然地失声回答:

“问我?谁不知道!孤独仙姑是我的母亲……我就是……”

那人仿佛在笑着。

“我曾经服过长生不老之丹,”她接着说,“我能知过去未来,并且——我早就算定今夜有贼……”

“什么!”

“你不是来偷东西么?请别想!菩萨会惩罚你,死后必到地狱去,去捞火锅……”

那人分明的笑了。

“快走吧,慢一些菩萨就要惩你了!”

“谁管这个!”那人说,一面就动手去掀开她的棉被。”

这意外的举动使她惊愕着了,她又用全力去抵抗;她的心又恢复到颤栗。

“你敢?”那雪亮的刀又在她的脸前晃了一下,她害怕,然而还抓住棉被。

“快放开!”那人用恶的声音警告。

她更颤抖了,就用哀的声音说:

“银钱全不在我身边,全在那边的箱子里,你拿去好了,何苦伤人呢!”

那人却发出吃吃的笑,用力的把棉被掀开了。

“你不信么?”她近于哭声了。“我自己拿去,你跟着我,不成么?”

那人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却用力的去扯开她的衣服。

“不在这里……”

“我是不要银钱的!”那人忽说,笑意似乎更浓了。

“不要银钱?”她心想,并且她觉得这是更大的祸事了,又用全力抵抗。

“你敢?”刀光又一晃。

她畏缩住了,失色,彷徨,用求怜的凄惨的声音说:

“你要干什么?我……我是一个寡妇,并且是六十二岁的老婆子了呀!”

那人不理她。

“可怜我!……银钱统统给你不成么?有二百两……这还不成么?”

“告诉你,我来此不是为银钱的。”

“不过,”她几乎颤栗得不能成声了。“我是已经,已经六十二岁了呀!”

“不要撒谎吧!”那人狞笑着说,“全乡里的人,谁不知道你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似的?

“那是我撒谎,相信我,那是我撒谎呀!”

然而那人是更凶的去继续那举动……

于是她失了知觉,她的全身体像一粒沙一般的飞散了。

许多去卜卦,求医,问命,合婚,以及还愿等等的信男信女都受了吓,惊诧地,从那天蛾山的岩室里奔走回来,差不多是喘着气和别人说她或他的新的奇怪的发现。

一个两个的把这消息传开去,一瞬间,这全乡的人都知道了——

“孤独仙姑的女儿和她的那两个徒弟都不见了!”

在这些乡人的心中,便充满了这新闻的奇异,惊惶,甚至于疑虑到有什么不幸的祸事将降临了。

于是这全乡就像是出了一件重大的事,大家很感着不安,恍若和某乡将要开始械斗的情景,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愁苦的惶惶的颜色;并且大家聚拢着,彼此把呆脸相向,似乎要想从其中得到一个解答,这乡里几乎是完全成为混乱了。

然而,终于由几个信男引导,乡长带领着许多人,到天峨山的岩室中去证明一下这异常的事的究竟。

大家的脚步是迟缓着,从那为难的,惊疑的神色里可见到每个人都带着恐惧的心,向那不可测的女巫的住所进行去。

当许多人下一个死的决心走进那个洞,于是,在黄幕之后,右边的一间小房子里,有几种被吓得几乎是狂号的声音叫出了:大家都预备逃遁的惊慌起来。

幸而这许多人在同时是跑不出这个洞,所以就失色的抖索地站着,挨做一团,无力抵抗的等待着什么魔鬼的出现似的。

然而事情却出乎意外的平安了,这因为——在大家不敢而又悄悄地把眼光怯怯的看到那叫喊的几个人时候,差不多每一个的眼光都发现了奇怪的,又类乎可怜的使人动心的一个尸体,僵硬的横躺在床上,是大家不认识的一个老婆子,衣服被扯碎的凌乱着,从小腿一直赤光到腰间,并且那底下摊着一堆发紫的血……

“这就是那个女巫么?”

在大家已安定的心中,又添上这疑问了

 便宜货

我们的军需长又要做喜事了——不,与其说是做喜事,倒不如干脆说他又要弄一个女人了。说他“又要”,这就是,自从他委任军需长以来,纵然还不到两年,是已经弄过七八次了,而且是每次准弄到手的。照这样情形,说不定以后还要弄多少次呢。这弄女人似乎就等于军需的一半职务。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弄;那倒不必研究。极简单的理由就是:由一个人变成了这样的军官,并且在全武力占据着某一个地方时候,弄多少个女人却是并不在乎的,这在他们的生活中,简直比开一门步枪还要平常。

对于弄,各人所采取的手段并一样,有的用欺诈,有的用诬赖,有的用野蛮,终于都免不掉威吓的。但是我们的军需长一个人独独冠冕多了,他用钱——钱并不多。关于这方面的耗费是也在帐目可观的,这自然因为他是当军需的缘故,所以在一本另外的流水簿上写着

第一个四十元

第二个三十五元

第三个四十四元

第四个二十元

第五个五十元

第六个三十元

第七个五十五元

假使不因为这样挨一个的记着价目,恐怕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会记不清白究竟曾弄了多少个吧。像这一本帐簿,虽说并不特别珍惜似的也和“马料开支簿”放在一起,但有一个生朋友来的时候,总难免又故意去翻开,让别人知道,好像这帐目正不亚于那少校肩章的光荣。

我们的书记宫对于这本帐簿有一句很好的赞叹:

“这比委任状好多了!”他说。

这真不是一句过誉的话。一张委任状在现职的军官眼中已经是寻常的东西了。可是这一本帐簿却不寻常,这实在有它的新鲜异样的地方。譬如说,那帐目中,虽然所记的全是多少元,但是元之中就有那各别的意义——如同四十元等于一个女人,三十五元则又等于别一个女人,而且这四十元和三十五元的每一元又等于这个或那个女人的某一部分。单在这一点上,当然,比起那死板板的委某某某为什么什么什么的委任状,好多了。所以我们的军需长对于这一句话是十三分地受用的。

那末在他写着第几个和多少元之时,那心中的快乐和骄傲,实在不是别的人所能够知道了,至少总比他从军需上揩油的欢喜,要增加好几百倍吧。

那末这一夜我们的军需长又有了这种心情,因为他又在这本帐簿中加上一笔了。这一笔是挨着那“第七”添下去的,不消说是“第八个”,并且数目是“七十元”——这是比其余的价钱都大。

“这一个可不贱!”我们的军需长是这样觉着的。其实呢,七十元在他的身上真不算什么,他那一夜不在赌博中输赢一两百。

不过女人究竟比不上麻将牌。我们的军需长是能够在牌桌上并不在乎的输上两三百,但他总不肯弄一个女人用上一百元。这一个七十元的确算是很不贱了。

为什么我们的军需长会这样的贱视女人?自然,这有他的理由。他觉得无论怎样女人都不能和麻将牌相比的是打牌有输也有赢,钱是来来往往的,说不定昨天输了一百今夜反赢了两百。女人呢,可就不同了,花去了四十就是四十,一百就是一百,是永远捞不回半个铜板的。因此在他的灵魂中便有了一种不可磨灭的真理,这真理又变成格言了,是:

“宁肯在一付麻将牌上尽输,却不能只和一个女人在床上尽睡!”

所以还不到两年的光阴,我们的军需长,截至此刻为止,是一个又一个,没有间断地把女人弄到八个了。在每一个新的女人弄到时候,那旧的,便像一床旧毡子似的弃掉了,于是由军需长个人取乐的玩具落为兵士们共同撒野的游戏场了。

在这里,谁能够不这样的承认么?一个女人,纵然七十元,但是你看,多便宜!

 一个村子

正在刈稻的九月间的一天,太阳如人意地灿烂着,金光似的平铺着广阔的田野。

一片蔚蓝的天,清得象湖水色的幕,无边地笼罩着一个村子,使得这村子里的一切,都显现着光明的生动和喜悦的气象,似乎这村子是一个永远快乐的村子。

人,牲畜以及飞鸟,在工作着,而同时又在歌唱,恍然在整个时代中,毫无一点忧愁和不幸的事实。

大家都在欢跃或私心默默的庆幸,因为这一个照例的秋收,是三代以来的第一个丰年,遇着这百载难逢的盛时,真使人值得发一生的疯狂的。

丰年还不止于五谷的收获而已。多年都不结实的批把树也生出硕大的批把了;狗尾草也开了紫色的花朵了;荒地也长出青草了;久病的人也恢复了许多康健了;牲畜的生殖也更多了;一切的现象都表现着一个难有的好天时。

这时候几乎是全部的农人都在工作了,一丛丛的集在田野上,大家裸露着上身,哼着,唱着,活动着,努力干着这仅有的,比什么都要快心的秋收的农事。

熟透了的稻,微微地动着,在充足的阳光中闪耀,仿佛无数金色的线纬。在刈下了的便一层层地躺着,远看去象极了黄海的波浪。

许多丰硕饱满的稻穗,从有力的臂膀上打到稻斗里,每一穗上都发生许多轻轻地坚实的响声,这响声便等于打稻人心头的欢喜。

绕着稻斗的周围,一群活泼的鸡,大家寻觅着而且争先地啄去了那落于地上的谷;间或有一只忠实的狗还狂跃地赶走了从天上飞下来的雀儿。

每一个田里都有着几个小孩子。大一点的小孩子便也学大人一般地拿着一把弯弯的刈稻的刀,或者站在稻斗边也照样地打去手中的稻。稍为小一点的小孩子便深入于稻草中,密探似的捉着蚱蜢。那四五岁的小孩子便只能带着欢喜和羡慕的神情,看着这许多的各人各样的活动,而口中吃着嗑嗑有声的铁蚕豆,流着鼻涕和口水。

每一个田里也都有几个女人。无力的老太婆坐在板凳上看她的鸡鸭,并且关心于稻斗中的增高的谷粒。中年的妇人便说着闲话和故事,增加了男人的许多趣味和勇气,一面又时时骂着嚷着喊着小孩子们。年青的媳妇便只做着倒茶,拿烟,点纸媒的事,此外便一言不说的做着女红,或者为小孩子绣着为过年穿的红缎鞋子的梅花。

这所有的年轻年老的男男女女,以及小孩子们,仿佛为了这一个丰富的收获,一个似乎不能再有的幸福的秋收,和这秋收时候的九月间的景象,把一切都忘了。

不消说,在这样时候的农人的心中,是有着新的希望,新的幻想,新的梦的。有许多人想重修他们的祠堂和祖坟,想重新把茅屋改为木屋。有许多人把自己一家的命运都建立于快乐的光明之中,生了储蓄的心理,和别种事业以图发展的想念。有许多人便乘机为儿子定下媳妇,想着抱孙。自然也有许多人为这个特别丰年而回忆到昔日的水灾旱灾。但是在每一人的心中,总免不了闪着命运的金光,和显着生活的富裕的感念,悄悄地满心欢喜。

然而在人间,总也免不了意外的事,如同在晴空中终免不了有过风雨。这一个充满着安乐的光辉的村子忽然发生变故了。

事情的发生正是在大家欢乐地在田野上工作的时候。开头由一个农人带来一种可怕的消息:省军完全打败了;那仇敌的军队已陷落了县城,野兽似的蹂躏着一切,而且进攻到这村子来,枪声已隐隐地可以听到了。

这仇敌的军队,所以成为仇敌的,是因为去年的那一次战争,这一个县城里的居民——尤其是这村子的农人,曾明目地内应了省军。那末这一次敌军的重来,便没一个人不感到危险了。

“逃命呀!”立刻,这思想象一条毒蛇,深入地便穿进了全部农人的头脑。

大家都惊慌了。没一个人不弃掉这百年罕有的丰收的农事,而惶惶地,失措地;毫无主意地用恐怖的眼光看着,彼此陷入于无可挽回的悲惨的命运里面,发狂似的跑到自己的屋子去。

和平的一切便完全扰乱了。

这之中,男人是失去男人应有的勇敢的气魄了。女人呢,迷信的老太婆只声声哀怜地念着全村子都迷信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主妇们便忙于收拾那家中的细软,把许多东西都饱饱地用宽的布带捆在腰间,并且牵着抱着儿女们;年轻的少妇便耽心她自己的节操和她丈夫的性命,只管危惧地打着抖。

一瞬之间的情景,便显得怎样的悲惨和纷乱,许多人开始逃命了。

都是全家人,带着全家里所能带的东西,扶着,拖着,哭声的喊着,失火似的向着东方的田野跑去。

太阳的光依样是灿烂的,照在田野上,所有未刈的稻都还是一种金色的波纹,闪耀而且颤动。复杂的人影在这阳光中就更见复杂了。

人的哭喊的声浪也嘈嗷地越加增高,于是那牲畜的——第一是狗的狂吠,便震撼了空间,变成一种万物动摇的可骇的景象。

鸡鸭也盲目地在地上乱跑了;牛儿也跑出了栏外,用沉重的头摆动着,哼着非常凄厉的变态的声调;笨伯的猪还是照旧的笨伯,只知在猪窝内愚蠢地打圈;驯性的山羊便万分觳觫地躲在墙角;这许多的畜牧也和人乱在一团了。

逃命的人是极其狼狈可怜地跑去了,那继续逃命的人还慌乱地继续着,这个村子已不成为一个和平的村子了。

但是那枪声,丧人魂魄的砰砰的响,已分明地步步迫近了来,尘土也一重重地飞起了,隐隐地在阳光中便现出了马队。

马队是一营人,在空中,高高地,散乱地飘扬着三角形的旗子,标明是扑灭一切的军队,也正是这村子农人的敌人。

一切都绝望了,纵然是第一个跑得最快的逃命者,也不曾跑出这村子的界限,马队便铁墙似的把整个的村子围满了。

那还想逃命的农人,便在枪声的响中,跌倒了,躺在黄金色田野的上面,一个又一个的,接连着男人和女人。

于是经过了长时间的人类最悲剧的一幕,充满着极端的叫喊和啼哭,一种碎胆的可骇的纷乱之后,这一营的队伍才吹着胜利凯旋的号,还示威地又响了三声枪,开走了。

浩浩荡荡的,这经过单面进攻的马队,便游行队似的走在田野上,仿佛并不曾作过什么屠杀的事,大家都显得非常安闲的样子。除了那刺刀上的血迹,还闪动于夕阳的晚照中,现着一点红色,以及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还余留着满足的快乐之外,便只有马蹄的声音和人影了。

然而留在这村子的一切,从马队走后便更显然了。所有的男人都流血地倒在田野上,菜园里,小溪边,……狼藉地倒着,有的只剩着半个脑袋的。所有的女人,除了几个吊在屋梁上,几乎全身赤裸裸地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便也和男人一样,死完了。小孩子呢,他们本来是可以幸免的,但也有几个被丢到路边,有的在肚子中穿成了小洞的挂在树枝上。并且有许多鸡鸭被踏成粉碎了,泥浆似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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