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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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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出去不?”她站起,要使他不疑心,就把哔叽衣放到衣柜去。

“两点钟还有一个会议,不去又不成功,真讨厌!”

“穿不穿这件衣?”她站在衣柜边,故意问。

“就穿身上这法兰绒好了。”他果然放心。

“现在已一点半钟吧。”

“对了。”他看一下表,就又照样的在衣镜前,前前后后的观察,并且解下领带来,另外打上一个高高硬硬的结,又用布擦亮皮鞋,

看他这种种的动作,郑夫人真有点愤恨,但因为已想好去对付那秘密的方法,便静静着,还觉得男子去会情人时的情形很是可笑。

他修饰完了,便走近来,又循例在她的额角上吻了一下,算是告别。

“和你的那个女人去吻!”她却想,“男子,原来是这样善伪的东西!本来勾搭了一个情人,喜欢她,却狐猩假意的又来和妻厮混,……去吧,快些去吧,别使那女人等得心烦了。……吻,得了,真没有想到这竟是掩饰坏事的一种工具!……”然而在脸上,她却满着笑容,并且用眼光去表示,要他早点回来,他含着笑,现出留恋不舍的意思便走了。

“我也学坏了”,她悄悄地说:“不过这不能我去负责!人,这东西,也许本来是好的,然而到结果总须变坏。要好,在人中,是不行的!到了坏,那就凡事都如意了!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惟一原则!”她独自在房子里,也像是发感慨。

不久,她料定她丈夫已走远了,便开始她应付那秘密的第一个步骤。

“这计划却也很妙的……”她心想。

于是她又把那粉红色的信从黑哔叽衣上拿出来,也走了。

“北京饭店的图书部一定有卖这个……”

果然,粉红色信封和蜜色信纸,一个样的,给她买到了。回家后,她便细心静气的模仿那囗囗女人的笔迹。

第二个步骤接着开始了。她按一下电铃。

一个中年的老妈子就站到门边。

“陈妈,老爷说今天还有一封信,你收到没有像这样的?”她问,把粉红色的信做样子。

“没有。”陈妈回答:“像这一封,还是昨天收到的,有信我全放在老爷的办公桌上。”在这两句的答话中,她已得到要领了,便说:“那没有事了,你去吧。”

一面她在忖度:“那女人要他星期六,现在约他星期五——就是今夜,说是星期六忽有别的事,不得脱身……”

“就是这样了。”她自语。就把蜜色信纸平铺在桌上,照着模仿的笔迹,写一封给她丈夫今夜到来今雨轩来相会的假信,署名也用回回这符号。信写好,她就走到隔室去,放在她丈夫书案上,混杂在各处寄来的未阅的文件中间。

事情全安排停当了,她闲着。

然而她忽然觉得心里面的情绪复杂起来,说不清是恨、是怒、是惊或是惆怅。她把眼看望天空,太阳正爬在树干上,云是清蓝色的,这自然到黄昏时候还久,隔入夜的距离更远了。她又觉得焦灼,在这种纷乱苍茫的心境里,她颠颠倒倒的想着各种不相溶合的事,甚至于想到结婚之夜的欢乐,同时又想到发现那秘密的不幸……她从爱情想到虚伪,渐渐地感到人生的无味,美即是恶,幸福无非是苦恼,她伤心了。

她移步到床边,躺下去,整个脸儿埋到鸭绒枕上面,嘤嘤的哭声就流荡出来。哭,这自然是伤她的心,但因此,那长久的时间便悄悄的奔逝去,这于她,却也免掉为期待夜来的烦恼和焦灼。当她的神经清白时,房子里面的电灯已亮了,并且在隔室,她还听见有她丈夫擦皮鞋的声音。她那种类乎酸的情味又波动了,报复和惩罚的意念也来刺激她,使她从颓丧中又兴奋起来。

她把鸭绒枕翻一个边,因为那上面有湿的泪痕,眼泪是显示她的破绽,她必须隐藏,不给她丈夫发见。

“这魔鬼一定看过那封信了……”她脸对隔室想。

于是,她就洗浴、扑粉、更衣……脸部及身上的妆饰全打扮得妥贴了,这才把香水分外加多的身上喷。

她丈夫走进来;开口就叫:

“好香呀!”

“好香?总不及那女人香吧!”她想,却不说出,只像平日的调皮,斜过脸,含媚的说:

“你喜欢么?”

“当然。”

“当然喜欢还是当然不喜欢?”

“当然喜欢。”

“呸!”她撅嘴。

“你要到那里去?”

“你不是说黎子和请我们看电影么?”

“我恐怕不能去,因为晚上七点钟还有一个会议。”

她知道她丈夫已经中计了,却故意这样说:

“一天到晚尽开会,有什么事议不完?”

“可不是——”声音却含点局促。

“那末,我一个人去好了,我还要看看他的新夫人。”

“吃过饭也不迟。”

“刚睡起;我吃不下东西。”说着,她就提起皮夹子,动身了。

“早点回来呀……”这声音只在她的身后。

其实她撒谎。出了大门,她就雇车到中央公园去,在路上,各种的情绪又来扰乱她,但她任制住,她不愿这种种的感想集拢来,败坏她原有的计划;因此,她就极力想着这事情的滑稽,完全像可笑的戏剧,并且眼前就要开幕了。以及细想那胜利后的快活。进了公园,到来今雨轩,她坐在茶几边,看那稀星闪烁的夜色。因没有风,树荫全静穆着,也像是朵朵乌云。蝉儿不断的彼此喧叫。游人,零零落落的,在电光下,隐隐约约地来往。……关于这一切,在她眼中,却是毫无意识的各种流动;因为她只盼望她丈夫来到,开演她所要开演的那幕戏剧。

在等待中,有时她想到,像她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公园里的茶几边,纵不说别人,连自己也仿佛是当真像等待着情人的样子了,便不禁觉得可笑。

人总不来,她有点疑惑了。

但不久,那熟识的一个削长的影子,便在红红绿绿的走廊边,给她瞧见了。

“这一定是他,这魔鬼真来了!”她又恨又喜。

她丈夫慢慢地走近来……在那一瞬间,两个人的眼光就遇合了。

她丈夫的脸变了色。

“会议完了么?”她问,语意是含着讥刺。

他不答,只用惊疑的眼光看她。

“你不是说要会议去,怎么又到这里来呢?”

“你怎么也不去看电影?”他也问。

“我么?”她完全讥笑了,“我是在这里等一个情人,他在七点钟来和我相会……”

他完全明白了,呆呆的望她发怔。

“你不信我会有外遇吧?”她讥笑得更凶了:

她丈夫坐下来,挨近她,低声诚恳的向她认罪、陪礼,最后他又忏悔。

然而她不理,只静默地低着头,有时冷冷的答一句:“我不配……”

“得啦!”他小心小气的说,“不要再讥刺我了!我知道,像这种事,是该死的,不过我现在忏悔了,你饶恕我,好么?”随后他又说出许多甜蜜话。

她虽说愤恨他,然而究竟是爱他的,经过他那样的悔过、温存、蜜语,以及现出种种使人可怜的情状,心肠终于软下来了。

“你要知道,我们结婚还不到两年……”

“知道知道!”

“其实”,她叹一口气。“男子是永远不会了解女人的,因此你也不知道我这样的苦心……”

“我全知道……”

她用眼角瞟他,表示不信。

他却笑出声来,手暗暗地在她腿上揉一把。

“可爱的!”他低声说。

“我不需要这种名词!”其实,在她心中,原有的愤恨和报复的意念早消灭了,所蓄满的却是这戏剧演后的温柔和安慰。

风波算是平静了。

最后他建议说:“我们俩现在看电影去吧!”

她答应了。于是两个人携手挨肩的走出去。

在电影院里,在黑暗中,她想起自己所演的那幕戏剧,又心酸了。他知道,便极力说慰语,并且用袖口悄悄地在密密杂杂的观众中间替她擦去眼泪……

电影演完了,她丈夫便抱着她腰间,在人群中走出去。于是旁边有一个中年的妇人向一个胡子先生说:

“你瞧,这一对才相爱呢!”

 四星期

如同狂风卷着平静的湖水,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突然地,被一种奇怪的消息而掀起波浪了。先是,不知道是谁传来了这消息,跟着便传来传去,随后便扰乱了。

谁都觉得这消息包含着无数危险性,仿佛眼巴巴地瞧着将要开花的炮弹似的。人心是等于冬天枝头的残叶一般地在紧张的热血中惊颤着。

谁都不能料定那将要发生的是一些什么事情。大家都怀着一个鬼胎,脑子中象电流似的只闪着:国民革命军——三民主义——打倒军阀——有钱的都应该杀——共妻——

这时的一切是剧烈地在动摇,在趋向到一种恐慌的混乱的状态。消息还刚刚传来了一天,街上的行人便少了;入了夜,到处都是黑魆魆的;路灯要灭不灭的;显然不是一个县城,只象墓。

第二天,绅士们和财主们便不约而同的下乡去,悄悄的躲起来了。年轻的小姐们和少奶奶们也不敢浓施脂粉,而且缝起粗布的衣衫,仿做平民。太太们是一听到消息,便非常精细地把各种首饰埋到地板下。有产阶级的家庭是特别弥漫着恐怖的空气。

风声是一天一天的紧了。常常象天空的霹雳似的传来了可怕的警报:不但许多人共一个妻,而且无数女人都赤条条的在街上游行,以及……这些传说是越传越荒诞的。

于是粮食生起影响了。米仓渐渐的空起来,米店只准每个人拿一个小口袋,买一升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关起城门来开火,所以火头师父便老早把城外的河水挑满了所有的水缸。那些家里有水井的人家,也担忧着“绝水”便立刻把平常不很关心的井口做了盖,看守囚犯似的把它锁起来。可是谁都不能免掉的是盐——这东西却恐慌了,并且每天在官盐局门口,为着争先买盐的缘故而压倒许多人。市面便如此的纷乱了。最先是纸票跌价,限制着兑现,银“袁老头”不见了,随后连铜子也希罕起来。于是这城里便满街满巷地站着丘八,子弹一排排的捆在身上,刺刀在灰帽上发光,到夜间便大声大声的叫喝,要口号,惹得满城的狗子都在乱叫……

在城墙两边,又贴出师长的告示了,特别在“重惩不贷”的字旁加了朱砂笔的红圈,而且,在当天的下午,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象灯笼似的挂在城门洞中间,引了不少人的仰望,至于有几只黑色的鸟儿在那缩短的颈项边打旋。

告示是连续地贴出来。新的人头的血也连续地滴到石板上。黑色的鸟儿越来越多。最后,一队队的丘八们哑声的走上城去,又抬上许多沉压压的木箱子,和一尊黑狗似的大炮。

城门便关了一边。许多丘八站立着,有的背着马刀,有的执着红缨的长铣,常常把镜子和刀子一横,盘洁进城的人。

时局的趋势是越趋到严重了。这一天,商会接到师长的火急的公函,说是在十二小时之内,必需着实筹备三十万元现款为治安费,所有的店铺都关起门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尽是穿灰衣灰帽的人,他们是三个五个一群的,只想窜进人家去。可是那些印子屋的大门都钉着铁皮,挡得实实的,枪根都捶它不开,因此在那些低小的木板屋的人家,便无法抵抗地出没着灰色人的影子。在麻阳街上,一个老婆子就跟着丘八跑出门来,眼泪婆娑地在咒骂着“吃汤圆的”!同时,三元豆腐店的老板娘正在地板上躺着,光着腿,不能动弹……

在丘八们最自由行动的这一个晚上,一星期以来的混乱和恐怖所等待的那事变,便发生了。枪声不断地响了一整夜。响得连狗子都不敢大声叫。子弹在黑夜里奔流着,宛如纵横不定的流星一样。到了东方发白,这些细长的火条子才慢慢的,减少去,枪声也慢慢的停止了。但刚刚一停止,又开始响着,还加上大炮的声音,象山崩。许多屋子被震动着。瓦上又重新沙沙作响,这样一停一响的连续着,打了三天两夜。

这时的许多马鞍墙都通了大洞了;几家余剩的茅屋还在冒烟;流血的人依样躺在街上。

城里的丘八终于退却了。在晨曦微微地笼罩着沉寂的县城,他们便悄悄的开了东门,又抬着许多沉重的木箱子,把几个“用过”的女人丢在空的师部里,大家踉踉跄跄的走了。到下午,那城外的先锋队才开进城里来。

枪声完全平息了。火灭了。慢慢的冒烟的茅屋也折倒了。死尸也收拾了。

城门又敞开着。城门边站了十来个比较不同的兵士。一面青天白日的旗子悬在城门洞上,随风飘扬着。

陆陆续续的又进来了好些队伍,他们的帽子都戴得很歪了,子弹带都是空的,枪枝挂在身上,大家都现着奋力争斗之后的疲倦。有许多人都只穿着一只草鞋……

在这些军队的中间,一群穿中山服的青年也夹着进来了,他们好象刚吃饱睡足的样子,活泼泼的,立刻把挟在胳臂下的好些标语,象香烟广告似的到处贴着,贴得把这个县城里换了个新鲜的气象。另一伙人便分开去打店铺的门,打不开,便从门缝中,塞进几张传单去。并且有几个站在街心上,拿着话筒子,在那里大声的演讲。许多人同声的高唱着《国民革命的胜利歌》。

不久,这城里的秩序便重新恢复了,店铺一家家的开起门来,街道上的行人也发现了。接着许多火头师父都把水桶子挑出城外去。

这时演讲的人更多了。只隔几步路便有一个青年,站在板凳上,拿着话筒子,使劲的吆吆喝喝。先是谁都不敢走拢来,不久便围着,而且一个两个的增加了。刚刚听着的时候,大家都现着一个惊奇的脸。多半的人都不明了那话筒子的作用,只觉得留声机上的喇叭,却又放在人的嘴巴上,并且所响出来的声音都不大懂。只过了两天,而这些听众的程度便增高了,常常在话筒子底下,响应的高声嚷着:“国民革命万岁!”“打倒土豪劣绅!”以及“王天心那小子就是土豪!”……

然而土豪和劣绅,却早已闻风,通通跑掉了。经过了纠察队的几次搜查,才抓到三个劣绅两个土豪。这五个人物便使得市民大会成为非常的兴奋。全市的民众都好象快要疯狂似的舞蹈着,嚷着。那临时执行委员也鼎沸着热血,一条条的宣布着土豪和劣绅的罪状,最后向民众征求意见的问:

“你们说,该杀不该杀。”

“该杀!”

土豪劣绅便这样的结束了。但天天都有人告发某某是劣绅某某是土豪,以及某某土豪或劣绅躲在什么地方……

接着一切的事情都进行得很快而且非常的顺利。只在一天工夫,便成立了商民协会,农民协会,工人协会。第二天妇女协会也成立了。于是在满街上,都潮水似的拥着穿短衣的人,头上舞动着白旗子,唱着歌。并且有一排特别的兵士,很矮,身体却非常的丰腴,脸孔嫩得象小孩子似的,每人都拿了一把剪刀,跑到人家屋里去,一看见女人,不问青红皂白,按着就剪下髻子,使得太太奶奶们都仿佛失了贞操似的哭了,一直到第二天才明白原来不是丘八,而是一些从军的女学生,在大街小巷上,便到处丢着圆心式的,S式的,辫子式的,各种各样的乌油油的髻子……并且那些旧式的,没有油香,只有些柴火气味的髻子,也满满的装了两个箩筐,从城外挑进来了。过了一天便把这些髻子收拢来,在土地庙里,陈列着,开了一个羞耻展览会。

所发现的一切事情都是新鲜的。天空几乎被白布蔽遮着。墙上和电线杆上都贴满了标语。大家都有他自己阶级的口号。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传单。全城是旋转于暴风雨之中似的进行着各种运动——农民们掮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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