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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故事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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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奇带河獭进矿场,让他看看容易产生水银原矿的脉石。几个矿工正在长长坑道尾端工作。



在地海矿场工作的多为妇女,或因身形比男人娇小,较易在狭窄地方行动,或因与大地亲近,更可能源自传统。这些女矿工是自由之身,跟烤炉塔中的奴工不同。力奇说,戈戮克指派他为矿工工头,但他从未进岩矿工作过,那些妇女禁止他参与,坚信让男人提起铲子或用枕木撑住矿顶,会招致厄运中的厄运。「正合我意。」力奇道。



一名头发蓬松、眼眸明亮、额头上绑根蜡烛的妇人放下镐子,让河獭看看桶里些许朱砂、褐红土块及碎屑。阴影在矿工挖掘的土壁上跳跃,陈旧枕木吱嘎作响,飘筛下些微尘土。虽然黑暗中的空气依然清凉,平巷与坑道却低矮狭窄,矿工必须弯腰挤缩才穿得过。有几处,坑顶已经坍塌,木梯也摇摇欲坠。岩矿令人畏惧,河獭在其中却感觉受到庇护。他几乎舍不得回到炙烧白日下。



力奇未将他带往烤炉塔,而是返回简陋篷屋。他从上锁房内拿出一只柔软厚实的小皮袋,沉甸甸陷在掌心。他打开袋口,让河獭看看躺在里面那一小池尘蒙亮光。他束起袋口,金属在袋中晃动,隆起、推挤,仿佛一只试图逃脱的动物。



「这就是『王者』。」力奇道,语气既像崇敬,又像憎恨。



力奇虽非术士,却比猎犬骇人。但他跟猎犬一样,粗暴却不残酷,只要求服从。河獭在黑弗诺船坞中看了一辈子的奴隶与主人,知道自己很幸运。至少在白天,力奇是主人时,他很幸运。



河獭只能在自己牢房里吃饭,因为只有在那里,口塞才能取下。他们给他面包与洋葱,面包上还洒了一点酸臭的油。虽然他每晚都很饥饿,但坐在房里,全身捆着咒缚时,几乎食不下咽。食物尝来像金属、像灰烬。黑夜漫长可怕,咒文挤缩他、压沉他,让他一再惊醒,挣扎着要呼吸,无法理智思考。白日降临时,他满怀难以言喻的喜悦,即便必须忍受双手反绑于后、嘴巴塞住、一条系绳拴于颈间。



力奇每天早早蹓他出门,经常四处漫游到午后傍晚。力奇寡言又有耐性。他没问河獭是否找到矿藏,没问是否真在搜寻矿藏,还是假装搜寻。河獭自己亦无法回答。在每日信步漫游中,如同过去,地底知识流入他体内,而他会试图封闭自己,不予接收。「我拒绝为邪恶之徒工作!」他告诉自己。然后,夏风与日光会软化他,坚硬光裸的脚掌感受脚下干草,他便知道草根下有条溪流穿过黑暗土壤,渗透层层云母岩矿;矿层下则是岩窟,壁上有纤细、赤红、斑驳的朱砂岩层……他未示意。他认为脑中逐渐成形的地底图样,或许派得上用场——如果他知道该怎么做。



约莫十天后,力奇说:「戈戮克大爷要来这里了。如果还没有矿物给他,他可能会找新的探矿师。」



河獭走了一哩远,默想担忧,绕回头,将力奇带到离旧矿场不远的小山丘上。他朝地下点头、踏脚。



回到牢房,力奇正松开系绳,解下河獭的口塞时,河獭说:「那里有些岩矿。从老坑道直直向前挖大概二十呎,就可以找到。」



「有不少吗?」



河獭耸耸肩。



「刚刚好够用是吧?」



河獭一语不发。



「也合我意。」力奇答道。



两天后,工人重新开启旧矿道,朝岩矿挖去时,巫师抵达。力奇没把河獭关在牢房里,而留他在太阳下坐,他心存感激。虽然双手绑缚、嘴巴塞住,算不上完全舒适,但风与阳光就是莫大福气。而且,他能深呼吸、打瞌睡,不像夜晚在牢房,梦着被泥土堵住口鼻。他只做过这种梦。



河獭半睡半醒,坐在篷屋旁阴影下。堆在烤炉塔边的木柴气味,唤醒家乡工作院里的记忆、刨木滑过细致橡木板时的新木香。一阵声音或动作惊醒他,他抬头,看到巫师赫然耸立于面前。



戈戮克与当时许多同僚一般,衣着花俏。一件由洛拔那瑞丝织成的赤红长袍,绣着金色与黑色的符文与符号,还戴顶宽沿尖顶的帽子,让他看起来比凡人高。河獭不用看到衣服,便认得出戈戮克。他认得那只手,是那只手编构他的束缚、诅咒他的夜晚;他也认得那股力量酸涩的滋味,及令人窒息的掌控。



「我想我找着我的小寻查师了。」戈戮克说,声音深厚柔软,宛如六弦提琴的乐音。「在太阳下睡着,好像把工作都做好了。所以你派他们去挖掘『红母』了吗?你来这里前,知道『红母』吗?你是『王者』的朝臣吗?好了,好了,用不着绳子绑着你。」他于所站之处手指轻挥,即为河獭的手腕松绑,塞口布条也随之松脱。



「我可以教你怎么自己松绑。」巫师微笑说道,看着河獭按摩、转动酸疼的双腕,抿动压扁在牙齿上数时辰的嘴唇。「猎犬告诉我,你这小伙子很有潜力,如果有人好好引导,会前途远大。如果你想拜访『王者』的宫殿,我可以带你去。但你或许不知道我说的『王者』是谁?」



河獭的确不清楚巫师是指海盗王或水银,但他大胆一猜,快速对石塔比个手势。



巫师眯起双眼,微笑加深。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水银。」河獭说道。



「俗人是这么称呼,或叫汞、重量之水。但服侍他的人却称之为『王者』、上王、月精。」戈戮克仁慈又好奇的目光掠过河獭,投向高塔,再回到河獭身上。他的脸又大又长,比河獭见过的脸都要白,眼泛蓝光,下巴及脸颊上四处是灰黑色鬈曲毛发,冷静开朗的笑容绽露小小牙齿,已掉了几颗。「学习见识他真正形体的人,可以看到他是一切成分之主,力之根源深扎在他体内。你知道我们如何称呼隐藏于宫殿中的他吗?」



头戴高耸帽子的高大男人突然在河獭身边不远处坐下。他的气息带有泥土味,浅色眼睛直视河獭双眼。「你想不想知道?你可以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对你毋须藏有秘密。你对我亦然。」戈戮克笑了,不带威胁,满是欢欣。他再次凝视河獭,大而白的脸庞平静、若有所思,「你有力量,对,各式各样的小特质跟伎俩。聪明的小伙子。但不是太聪明,这点很好,没有聪明到不想学习。不像某些人……如果你想,我愿意教导你。你喜欢学习吗?你喜欢知识吗?你想不想知道,王者独自在岩石宫殿里闪耀时,我们如何称呼他?他的名字是『土锐丝』。你知道这个真名吗?这是上王语言中的一个词。他的语言,他的名字。用我们粗鄙的语言说,就是『精子』。」他再度微笑,拍拍河獭的手。「因为他是种子,也是播种者。是种子、是力量与正义的根源。你会懂的,你会懂的。来!来吧!我们去看王者飞舞在朝臣间,从他们身上聚集出己身!」他倏地敏捷站起,握住河獭的手,以令人讶异的力量拉起河獭。他正因兴奋而大笑。



河獭感觉自己仿佛从无止无尽、干枯昏眩的半意识里,被带回感受清晰的生命。巫师的碰触未带来魔法束缚的恐惧,而是一份能源与希望的力量。河獭告诉自己不能信任这人,却渴望信任他、向他学习事物。戈戮克强大、专横、奇特,但给了河獭自由。数周来,河獭首度双手自由,不受咒法控制地行走。



「往这走,往这走。」戈戮克喃喃道,「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两人来到烤炉塔门前,位于三呎厚墙间的狭窄通道。他握住河獭臂膀,因少年略微迟疑。



力奇说过,岩矿加热后散发的金属烟雾,让塔中工人生病而死。河獭从未进入塔内,也没看力奇进去过。他曾经近得知道塔四周有囚咒环伺,会痛刺、迷惑、纠缠试图逃跑的奴隶;如今|Qī…shū…ωǎng|,他感觉咒语像一丝丝蜘蛛网、黑雾的绳索,让道给创造它们的巫师。



「呼吸,呼吸,呼吸。」戈戮克边笑边说,河獭试着在进塔时不要屏住呼吸。



在一间巨大穹室内,烤坑盘踞正中。烈焰映照下,形迹匆忙、骨瘦如柴的黑色人形将矿石铲了又铲,堆到烈焰中的木柴堆,其余人忙着端来新柴,抽动一旁的风箱。穹顶有一排小室穿过熏烟浓雾,盘旋而上,直至塔顶。力奇说过,水银蒸气会困在这些小室里,凝结、重新加热,再度凝结,直到在最高拱顶中,精纯金属流泄进石头沟槽或碗里。他说,烘烤的低层原矿,每天只能产出一、两滴水银。



「别害怕。」戈戮克说,声音强健悦耳,穿越巨硕风箱韵律的喘息声,也穿越炉火平稳的怒吼。「过来,你来看他如何在空气中飞升,净化自己、净化臣民!」他将河獭拉到烤坑边缘,双眼映着火焰而发亮。「服侍王者的邪恶精灵会变得纯净。」他说道,嘴唇贴近河獭耳边,「他们口吐唾液时,残渣及瑕疵会从体内流出,病症及杂质化脓则从溃烂处自由流出。完全烧净时,他们终于可以腾云驾雾,飞入王者宫殿。来呀,来呀,进入他的塔顶,黑夜召唤明月的处所!」



河獭跟在戈戮克身后,爬上螺旋梯,起先宽广,后来愈挤愈窄,经过蒸气室,里面有红热火炉,通气孔连往精炼室。矿石燃烧后残留的烟煤,则由裸体奴隶刮下,推进火炉重新燃烧。两人来到最顶层房间。戈戮克对蹲踞在孔道边缘唯一一名奴隶说:「让我见见王者!」



矮小瘦弱、头发全无、手掌手臂生满烂疮的奴隶,打开凝结孔道边缘的石杯。戈戮克向内瞥,如孩子般热切。「这么小,」他喃喃道,「这么年轻。小王子、娃娃王、土锐丝王。世界的种子!灵魂珍宝!」



戈戮克自袍内拿出绣有银线的软皮囊。他以绑在皮囊上的细致兽角匙,舀起杯里几滴水银,放入皮囊,将束口皮绳重新绑紧。



奴隶站在一旁,毫无动静。所有在烤炉塔的炙热与浓雾下工作的人,都裸着身体,要不就只裹块兜裆布,穿着鞋底鞋尖都朝上卷曲的软皮鞋。河獭又瞥了那奴隶一眼,心想以身高看来,应该还是个孩子。然后,他看到小小胸脯。是个女人,秃发,四肢干枯,关节处圆滚肿胀。她曾往上看了河獭一眼,只转动眼球。她朝火中呸了口唾液,以手擦过溃烂嘴角,又纹风不动站着。



「没错,小仆人,做得好。」戈戮克以温柔声音对她说道,「把妳的唾液献给火焰,它会化成活银、月光。这还不神奇吗?」他继续说,带河獭离开孔道,走下螺旋梯。「最卑下的事物能产出最尊贵的事物,这就是这项技艺的伟大宗则!粗鄙红母孕育上王;垂死奴隶的唾液,造就力量的银色种子。」



一路走下熏臭的螺旋台阶,戈戮克不停说着,河獭试图了解,因为这是一个有力量的人在告诉自己,力量是什么。



但他们再度回到阳光下后,河獭的头继续在黑暗中晕眩,没走几步便弯下身,在地上呕吐。



戈戮克以好奇慈爱的眼神观看。河獭畏缩喘息地直起身后,巫师温和问道:「你害怕王者吗?」



河獭点点头。



「如果你分享他的力量,他就不会伤害你。害怕力量、抗拒力量,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爱上力量,分享它,则是王族之道。你看,看我做。」戈戮克举起他放入几滴水银的皮囊。他打开皮囊,端至唇边,喝下里边液体,双眼始终直视河獭。吞咽前,他张开微笑的嘴,好让河獭看见银滴聚集在舌上。



「如今王者在我体内、我的宅邸,是我尊贵的宾客。他不会让我口吐白沫、呕吐,或在我身上引起溃烂。不会。因为我不怕他,而是邀请他,因此他进入我的血脉。我没有受到伤害。我的血液银光闪闪流动,我看到旁人不知晓的事物,分享王者的秘密。他离开我时,躲在秽物中,在肮脏内;而在那鄙下之地,他等待我将他拾起,如同他净化我般净化他,于是我们每次都一起变得更纯净。」巫师握住河獭臂膀同行,神秘地微笑说:「我是排出月光的人。你再也见不到另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而且不只如此。不只如此,王者还进入我的精子,他就是我的精子。我就是土锐丝,他就是我……」



在河獭脑中浑沌里,只隐约知道,两人正朝矿坑入口走。他们进入地底。矿坑通道如同巫师言词般,是一片黑暗迷宫。河獭跌跌撞撞前行,试图了解。他看到塔中奴隶,那个看着自己的女人。他看到她的双眼。



除了戈戮克送至前方的黯淡法术光外,他们行于漆黑之中,穿过废弃已久的坑层。但巫师似乎知道每一步路;或许他不知道路,只是漫无目的走着。他一面说话,偶尔也转向河獭,好引领或警告,然后继续前行,继续说话。



两人来到矿工延续旧坑道之处。在那儿,巫师与力奇在跳跃烛火与破碎阴影间交谈。巫师碰触甬道末端的泥土,将土块握在手中。掌心滚过泥尘,捏压、测试、品尝。他不发一语,河獭专注盯视,仍试图了解。



力奇与两人一同回到篷屋。戈戮克轻柔地向河獭道晚安。力奇照样把他关回砖墙房,给他一条面包、一颗洋葱、一壶水。



河獭一如往常,在咒缚的不安压制下蹲踞,他大口大口喝水,洋葱滋味新鲜,他吃完一整颗洋葱。



堵住窗户的水砂泥间,穿透裂缝的微光逐渐消逝,但河獭未陷入每夜在房内必经的茫然悲惨,反而维持清醒,而且愈来愈清醒。他与戈戮克共处时脑中的激烈骚动慢慢镇静,而后从骚动中浮现某个画面,渐渐逼近,渐渐清晰。是在矿坑中看到的画面,模糊又清楚:塔中高拱下的女子,有着空瘪胸部、化脓双眼的女子,她从中毒的嘴边呸吐流下的唾液,擦擦嘴,站着等死。她曾看着他。



河獭此刻看着她,比在塔中更清晰。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过别人。他看到瘦弱双臂、肿胀手肘与手腕关节、孩童般的后颈,仿佛她正在同一房间里,仿佛她正在自己体内,她就是他。她看着他,他看到她看着他,他透过她的双眼看到自己。



河獭看到束缚的成串咒语,沉重的黑暗绳索围绕四周,纠缠如迷宫线团。有个方法可以自绳结逃脱,如果他这般转过来,然后这般,再如此以手拨开线条,他便自由。



他再也看不到那女子。他独自在房中,自由站立。



数天、数周中无法思考的念头快速奔跃脑海,形成想法与感觉的风暴,激烈的愤怒、报复、怜悯、骄傲。



起先,河獭被力量和复仇的激烈幻想席卷:解放奴隶;以咒语捆缚戈戮克,把他投入精炼火中、绑缚他、让他眼瞎,留他一人在最高拱室,吸入水银烟雾,至死方休……但念头开始沉淀,清晰轮转时,河獭知道,就算那拥有高超技艺与力量的巫师发疯,也击不倒。欲有一丝希望,使得利用巫师的疯狂,引导巫师迈向自我毁灭。



河獭沉思。与戈戮克相处时,河獭一直试图学习,尝试了解巫师在告诉他什么。然而,如今他确定,戈戮克的想法、他急欲分享的教诲,与他的力量或任何真正的力量皆毫无瓜葛。开发矿藏与精炼的确是奥妙且需专精技巧的伟大技艺,但戈戮克对这些技艺似乎一无所知。上王及红母等言谈只是空洞字词,甚至不正确。但河獭怎么知道?



在戈戮克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里,唯一以太古语(巫师的咒法即以太古语组成)说出的字,便是土锐丝,他说这意谓精子。河獭自身的魔法天赋识得这是正确意义,但戈戮克说这个字也代表水银,却不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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