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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飞扬-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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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朝廷好大的心,高仙芝好大的胆!”方天敬冷笑道,“依老夫只见,要做到如此宏伟基业,确可比太宗平定西域,但恐怕事与愿违啊!”
李天郎一愣,十分诧异。李白却比他性急,问道:“怎么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方老夫子何出此等泄气之言?安西精兵横行西域,诸国谁敢妄动?区区大食,何足道哉?”
“安西精兵,安西精兵,嘿,安西有多少精兵?天郎,你说。”方天敬掰下一段梅枝,在地上几笔勾勒出安西略图。
“安西汉兵两万四千,马九千匹;此外还可集番兵五万余,马数万匹……。”李天郎回答,看着地下地安西地图,头一次觉得哪怕是十万大军在这样的万里大漠上也是宛若蝼蚁。“兵法云:兵贵精不在多!安西精兵,连年征战,军中颇多勇健善战者,足以以一挡百;加上大唐猛将如云,通晓谋略者也如过江之鲫。当不可简单以人数衡量之!”对武威军地超强战力,李天郎是有坚强信心地,这可是有一场场胜仗为证的啊!
“寥寥数万军马。就能横行西域,大唐雄师之威确可震慑天下!但西域之大。又岂是人力所能及地!”方天敬叹了口气,“太宗当初力排众议,以步步为营之策平定西域,使大唐之疆界旷古绝今,但也委实尽大唐国力之极也!当初魏征等重臣反对设置安西都护府。忧心地也是耗费国力。如今虽国富民强,对域内之控制,堪堪够用。若兴师西进,姑不论路途遥远,犯长途以袭远之兵家大忌,就是单单国力,也难以为继!就算一时胜算,到头来也得不偿失!不如坚守关隘,整兵御敌于国门之外!倘若真要出兵击敌。也必视天时、地利、人和多管齐下,力求短时降伏之!切不可有半点贪功冒进之心!尤其是对吐蕃、大食等诸崛起之强敌!如此明智之策略,边关少有人明。王忠嗣倒是明白人,可惜将星早陨。这样一来。恐怕边关再无清净。节度使们为取悦朝廷,必然轻启战端。嘿嘿,高大帅自然不会落在后面的!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安西,在朝廷那里又有几许斤两!”
“师尊所言,确为天郎以前忽略,但如今大食虚弱,确也是讨伐良机啊,至少可让尔等退却数百里,确保安西乃至中原数十年太平!”李天郎注意到方天敬在安西下方重重一戳,那里是高山雪原围绕地强国………吐蕃!
“进击乏力且危险重重,稍有闪失便会损兵折将!安西军马本就不多,一旦损失也势必难以从中原得到弥补,因此一败即可全败,从而丧失整个安西!武周时期,这样的局面不是没有出现过!那时不仅诸国反叛,吐蕃也挥军北上,几乎并吞整个陇右!如今吐蕃日益强盛,大唐可以击败却不可如突厥般灭亡之,安西目前之情势,比武周时更为凶险,不避其锋芒以逸待劳却针锋相对,劳师远袭!是为大不智也!”方天敬再次戳了戳地上地吐蕃,“太宗之平安西,无非为二:扬天朝国威于西域,确保丝绸之路贸易之繁荣,此其一也;牵制和削弱北方诸胡之势力,并进而保障河西,陇右之安全,防阻南、北两个方向之大食、吐蕃诸番合流,此其二也!百年来,安西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所为不过于此!即便如此,安西之地位,依旧如当年魏征所言,乃岌岌可危之鸡肋之地也!”
不光李白,连李天郎都不服气起来,百年太平,不敢说皆归功于安西,但安西作为大唐西部之铜墙铁壁,其功也不可抹杀,怎么能说是岌岌可危之鸡肋呢!
“师尊言过了罢?”李天郎眼睛盯着地图,咽了一口口水,考虑怎么出言反对。
“天郎但说无妨,在军中混迹多年,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看人脸色不成!这可非老夫所授!”李天郎脸一红,看来在高仙芝那里的一套在恩师面前没有用,因此他扬头说道:“高大帅曾对在下说,安西乃大唐伸及西域之铁拳,北拒突厥大食、南抗吐蕃,赫然得现太宗之初衷也!此乃千万戍边将士血汗所得之大唐基业,如今安西境内国泰民安,虽比不得中原安逸富庶,但也称丰衣足食!怎能说岌岌可危,又怎可称鸡肋?”“高仙芝也算得上是一代名将,能把安西比成中国西伸之铁拳,倒也恰当之极!”方天敬没有直接回答李天郎气盛的质疑,“但天下岂是仅靠铁拳就能平定的?西域自大汉以来,经数百年而不融于中土,自有其因,一曰人种不同,二曰教化各异,三曰天各一方,自成一家。太宗恩威并重,视胡同汉,方逐有四胡内附,即便如此,西域诸国,诚心奉汉者者几许?大多慑于天朝军力耳!满朝文武,又有几人念及西域之民心?汉人是大唐百姓,胡人也是大唐百姓,汉人百姓可以载舟覆舟,胡人百姓难道就不可么?”
“师尊是说朝廷在西域穷兵黩武有失民心么?”李天郎陷入了深思,方天敬地话似乎触及了他内心深处一直疑惑的什么东西,但一时也难以理清,“汉胡一家,在安西也是平常之事啊!”
“都是上天之民。谁都愿意安居乐业,何人愿意兵戎相见?此时好战,为不识时务之举也!且自由散漫之气。游牧胡人尤胜,战端一开。势必限其自由,不仅损伤安西民生,也失之民心,易诱之反也!一旦安西有乱,朝廷既无驰援之心。也无补救之力……。”笑话!老夫子怎知朝廷无驰援之心,也无补救之力?安西路途遥远,如若有难,朝廷救援迟来倒是可能,但怎的会弃之不顾?就是为了天朝威仪,朝廷再怎样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安西失陷不管那!”李白用脚点点地上的安西,“再说安西说败就败?高仙芝再蠢,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再说还有你徒儿这样地猛将,!切!老夫子就会危言耸听!方天敬看了李天郎一眼。“你看这地图,安西的确象朝廷的拳头,但是你们看。拳头虽硬,它也是有罩门地!。。。。。”
“师尊指关陇?”李天郎的眼光一紧。聚焦在吐蕃。陇右地区可是直面吐蕃地主战场,更重要的是。它是安西之根基……。
“正是!陇右就是安西的罩门!安西若是铁拳,关陇就是腋窝!”方天敬地梅枝第三次划过吐蕃,“吐蕃若陷关陇,即可深入唐之腹地,此时安西被断后援,犹如臂之被切,拳头再硬何用!届时朝廷必会全力防护中原,对安西自然无暇无力!朝廷之布局,委实视安西为拳头,但却是一只随时可弃的拳头!高仙芝欲将拳头前伸,却不见脚底之内外忧患,一味求战邀功,即使取胜也是无济于事,朝廷还是会随时弃之!失了安西,仍有中原,仍可不失太平,不过损些威仪,增些商贸花费而已!”
“哼,安西兵精,难道陇右并就不精么?还有哥舒翰怎样地良将镇守,民间歌云: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吐蕃胆敢进犯!即便如老夫子言,这安西地腋窝也是铁打的!”李白击掌说道,“只要王师精锐镇边,就没有什么大乱,更没有所谓安西岌岌可危!”
“太白何必激动!”方天敬扔了枝条,往椅子上一靠,“数十年来,大唐战于吐蕃,败多胜少,即使胜之也无力亡之,在陇右便成对峙之势。安西年来接连大捷,陇右安定自是力援,此忠嗣之功也!今忠嗣去,来了好战地哥舒翰,其与高仙芝心思如出一辙,陇右距烽烟必不远矣!陇右起兵,吐蕃必倾全力战之,甚至不惜弃北进安西之图。哥舒翰再勇,也不可以一隅之军抗吐蕃倾国之兵,迟早必败。安西军迫于高山深谷,也无力南下进击吐蕃以呼应陇右,必成孤师偏师……。高仙芝不击近之大患吐蕃却欲远逐大食!轻重不分,急缓不辨,嘿嘿!枉称名将!”
李天郎出了一身冷汗,他终于理解了方天敬深邃的洞察力,也隐隐证实了自己心里一直惶恐的不安。没想到远在中原僻壤的方天敬,却对西域内忧外患,大势军情了若指掌!
方天敬,神人也!
李天郎对自己的恩师再次敬佩得五体投地。
李白闷头想了片刻,一甩手说道:“老夫子总说吐蕃强悍,为大唐劲敌,拥可吞陷关陇之力!难道我天宝盛世之大唐,还耗不过贫瘠苦寒之吐蕃蛮夷?天朝人口千万富甲天下,国力之盛,四海之内无人匹敌!吐蕃全民尚不及百分之一,财更贫寡,难道贪心蛇妄图吞象不成?笑话!笑话!”
方天敬看看李白,又看看李天郎,最后仰首望天,半晌不发一言。
天空白云朵朵,阳光灿烂。
村子里喧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麻雀在屋檐上探头探脑。
有不少民居已经飘起了炊烟……。
“大唐盛世,已近末也!乱世不久必至!”方天敬突然一字一顿地说,“太平时日无多也!大象自毙,群蛇怎不可分而食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骇然变色!
李白手指方天敬,嘴巴一个劲地哆嗦,却吐不出一个字。阿米丽雅和李天郎也是傻傻地注视着面沉若水地方天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方天敬闭了闭眼睛,显得有些颓丧,他咳嗽一声。低头抿了口茶,茶水显然冷了。他一皱眉头,只润了润嘴唇,有水珠从他花白的胡子上滚落,阿米丽雅赶紧把茶杯接了过来。
“各位稍安勿躁,且听老夫一一道来。”方天敬声音低沉地说。“大唐天宝盛世,犹如平静河流,表面上看去太平无事,实则水下暗流涌动,凶险万分,只是未入常人视野,凡夫俗子浑然不觉而已!殊不知河流奔腾,前方便是骤然崩落之万丈瀑布也!太白,大唐数百年基业。社稷所恃者何也?”
李白想了想,说道:“上有明君,下有贤臣。此为一;兵制齐备,武道兴盛。此为二;租庸调制。官仓充盈,此为三;三省六院兼科举。人才贤德辈出,政令通行,此为四也!老夫子认为然否?”
方天敬很吃力地点点头,说道:“诚如太白言!可惜!可惜!如今此四基石,皆已烂朽不堪,摇摇欲坠也!明皇早年处处以太宗为楷模,礼贤下士,宵衣旰食,始有开元天宝之盛。如今的明皇,早没有初时地半寸雄心,日日自恃承平,专以声色自娱,心思都集于府乐和那杨贵妃!至于贤臣,哼,杨国盅之跋扈,王忠嗣之落寞,便可见得朝堂之上再无魏征、韩休!上行下效,从宫掖至民宅,处处歌舞升平,奢靡娇纵,无以复加!听说大内私设琼林、大盈二库,以储州郡贡献;其内财帛,远超左藏国库。天子视金帛如粪壤,赏赐贵宠之家,无有限极。宫女内侍,已达四万之众,仅贵妃院专供杨玉环织锦刺绣之工就有七百人之多!这倒罢了,天子如今极喜神仙鬼怪之说,一心求天赐长生之药,道巫神汉时时蛰闹于宫廷,连各地臣民,也争相上书说发现符瑞,群臣每月都要向天子祝贺有吉兆出现。呵呵,这般心思,这般治国,真应了一句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第一基石就此去矣!”
“至于均田与租庸调制,也是名存实亡!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哼,而今国之良田,皆归权势大户之永业,而大唐百姓则数倍于开国,田少人多,授田不足分配但赋税依旧,使得府库虽丰而闾阎困矣,百姓无心桑麻,被迫弃田而背井离乡。开元十年,即有八十万户百姓逃亡,时至今日,恐只多不少,民怨沸腾,民生凋零,撼动根基啊!第二基石亦去矣!”
“均田之制既衰,且赋税苛重,第三基石之府兵制,自然废弛。嘿嘿,太白可去问问杜少美,他地鱼符还曾用过否?恐怕早就被当了酒吃!”
李白摇头叹息不已,府兵之制,乃兵农合一,府兵衣粮、军器大部为役人自备,无田无钱,即无府兵。
“天郎,安西之兵,府兵几何?募兵几何?”
“安西两万四千汉军,府兵不过六千,其余皆为募兵!包括徒儿之西凉团,尽皆仰天子食之募兵!”
“这便是了。折冲府既无兵可交,自然募兵盛矣!然募兵之疾,也日沉重!开元初,大唐用兵开支,不到两百万贯,而开元末,既达近一千万贯,七倍于开元初,而每年用于边塞军备之需,仅绢就达一千一百万缎,于国可谓重负也!且折冲府之兵,兵农合一,大多顾恋家园,恐累宗族,即使经年远戍边关,乃至受将领苛待,也投鼠忌器,万公然叛上做乱。而募兵生则为战,战则有食,胜则有赏,固好战求战之心切,如遇勃勃不轨之军将,必生事端!君不见,至天宝元年,大唐已有十个节度使、经略使,掌大军四十九万,战马八万匹,宿卫京师之飞骑、骑、羽林,姑不论战力与边塞善战之旅差之千里,其军马总共也不过六万。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节度使、经略使总揽地方军政,权倾一方,此外重内轻之忧,已去社稷第三基石也!”
李天郎眼前骤然浮现出安禄山肥胖面颊下地小眼睛,那眼睛,满是狡黠与奸诈,还有大智若愚地野心!……。照这么说。大唐真是危险!
“至于三省六院,早就成李林甫家中食客,唯唯不敢多言!李林甫之法家治国。虽有其功,但今日想必也是江郎才尽。黔驴技穷!只是死保其位,不惜讳疾忌医,闭目塞听而已!且兴诬陷恶毒之风,扬欺上瞒下之气,使得朝纲狼籍。贤能埋没,百官不忧社稷而沉于朋党权利之争。哈哈,如此这般,我看这凌烟阁之上,再无可添之名!三省六院,徒有其表!至此四基石尽去矣!”
“太白,老夫可曾言过其实?可是危言耸听?”
李白默然。
李天郎艰难地说:“照师尊言,大唐岂是大限将至?可有挽救之法?”
方天敬将目光重新投向天空:“老夫不知,也许唯上天知道答案……。我等山野村夫。行将就木,即便有心报国,恐怕也无力回天!惟惶惶度日。期盼乱世迟些到来。尔等有心,当竭尽全力。阻大厦之倾。缓乱世之推进,也算上报朝廷。下恤百姓了!至于如何做得,就烦尔等自虑了!老夫不是神仙……。”
远处传来女人呼唤男人和孩子回家吃饭地吆喝声。
一只大公鸡神气活现地跃上篱笆墙头,四下啄食,有童声跑过来驱赶它。
大公鸡扑棱着翅膀消失了……。
看着入定般地恩师,李天郎不禁感叹:文可比诸葛,武不逊子龙,为何偏生隐居于荒野,泯灭山间?如此惊绝世间地奇才,难道真的甘心就这样了此一生吗?年轻时可曾意气风发,热血沸腾?自己对大唐隐隐的疑惑,居然被他三言两语即清楚点破……。啊。众人皆醉君独醒,做个清醒地人势必会比浑噩之人痛苦百倍,艰难百倍!
李白恨恨地走了两圈,突然大喝一声,抽出佩剑来四下乱砍,直到头上冒出腾腾热气。“你个老夫子,非要憋杀吾不成!”李白舞剑叫道,“太白晦气,为一顿酒折杀了数十年快意!憋杀我也!气杀我也!”边说边往外跑,很快消失在门口。“罢了,罢了!去休!去休!”
开门小童正好撞见,失声叫道:“先生又发颠么!怎的拿剑乱舞,啊!这就辞去,午饭即刻便好!”
说话间,李白已骑上坐骑,刷地一鞭,绝尘而去。急促远去地马蹄声中,断断续续飞来一首七绝:
五陵少年金市东
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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