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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4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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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一个趔趄,却被身后的蒙骜恰倒好处地扶住了。
“说起王族送子,还得算先祖惠文王硬气也!”蒙骜只慨然一句便打住了。
嬴柱长吁一声:“骜兄,我心苦矣!只无由得说……”
这一夜,蒙骜一直陪着嬴柱说到了天亮。嬴柱从来相信这位缜密沉稳的老将军,当年将嬴异人交给蒙府与蒙武同窗共读,而今又将嬴傒交到蒙骜军中历练,咀嚼个中滋味,竟是不胜唏嘘。蒙骜遇战阵军事缜密多思,遇人交却是豪爽坦诚,听嬴柱唏嘘诉说便是大笑连连,说嬴柱这太子做得最轻松也最辛苦,轻松者强君在前,辛苦者不得心法也!嬴柱第一次听蒙骜感言国事,便问何谓不得心法?蒙骜说,远观者清,不得心法便是卖矛卖盾犹豫彷徨自家煎熬;要得心法只十二个字,自顾做事,子孙名位顺其自然!嬴柱听过许多人谋划开导,但要他对子孙顺其自然者,还只有蒙骜,一时不禁大是感慨,送嬴傒入军的伤怀之情减轻了许多,便兴致勃勃地问起了蒙骜的军争谋划,是否要重新与六国开打了?蒙骜却是一阵沉吟而后反问,安国君若是秉政,军争大略将如何摆布?嬴柱顿时吭哧嗫嚅,父王如日中天,秉政之事从来没想过。蒙骜叹息一声,终究还是忍不住直言责难,既为邦国储君,便当光明正大地思谋国事,老王纵是万岁亦终有谢世之日,若嬴氏子孙尽如安国君之心,秦国岂非下坡路也!嬴柱自感惭愧,便坦诚地向蒙骜请教。蒙骜说得老实,目下蜀巴两郡已成富庶之地,秦国已经缓过劲来,他谋划在三年之内新成军二十万,五年内再成军二十万,使秦国总兵力恢复到长平大战前的六十万。蒙骜啪啪拍着粗大的军案:“老王歇兵,一则是等待邦国恢复元气,一则是等待盛年新君!若非如此,大军成势如何按兵不动?不争而预争,风瘫而绸缪身后,老王圣明也!”嬴柱大是惊讶:“老将军是奉诏扩军?”蒙骜神秘兮兮地摇头一笑:“老夫何曾奉诏扩军?说得是谋划,谋划!”“啊——”嬴柱恍然大笑,“明白明白,只是谋划,只是谋划也!”
说着说着天便亮了,趁着清晨凉爽,嬴柱与白发苍苍的蒙骜告别了。但乘辎车上路便忽忽大睡的嬴柱这次却无论如何也没了睡意,一路看着绿沉沉的原野车马行人川流不息的官道,嬴柱扎扎实实地嗅到了秦国土地上蒸腾而起的勃勃生机,多日郁闷的心绪第一次舒畅了明亮了。
天中明月,池中碧水,石板上一张草席,砖灶中一笼驱蚊青烟。吕不韦正在后园消夜,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从草席坐起,西门老总事已经到了身边。
“东公,莫胡有音信了!”老西门微微颤抖着来了。
“莫胡!甚音信?”吕不韦倏地站了起来。
西门老总事急促道:“暮时一黑犬入庄,嗖嗖四处搜嗅。仆役四围驱赶,黑犬却如灵猿一般躲闪逃开。老朽得报前去,黑犬不知从何处蹿出围着老朽四下直嗅,嗅得片刻便蹲伏老朽面前呜呜低吼,前爪直打脖子。老朽一端详,黑犬颈毛中隐隐一道细绳,大胆伸手触摸,黑犬一动不动。老朽在黑犬颈下长毛中一阵摸索,便摸得一根皮绳绑着一支寸许长小指般粗细的竹管,解下打开一看,只有一行小字:初更随墨獒沣京谷口。我叫一声墨獒,黑犬倏地立了起来,便知是送信人派这只灵獒前来带路。老朽猜测不出何事,决意先行试探再报东公。天黑之后,老朽带了一个武仆撑了一只小舟便去了沣京口,谁知却是小莫胡……”
“先说人在何处?”吕不韦拍着大芭蕉扇有些不耐。
“老朽未敢贸然让她回来,人还在沣京口。”
“走!接她回来。”
“东公,华月夫人被刑杀,秦法连坐,这这这好么?”
“当初送莫胡给华月夫人便是错,不接回来更错!莫胡又不是芈氏老族人,秦法连坐,还能坐了仆役?吕不韦若连归来义仆也不敢收留,担待何在!”吕不韦边说边走,几句话说罢已经到了后园门边。
“东公莫走了,轻舟便在园池码头。”
“倒是懵了。”吕不韦兀自嘟哝一句,跟着西门老总事便走。
这座新庄建在渭水南岸的山塬之下,外边看去平淡无奇,实则却是大有奥妙。最特异处便是出行通道隐秘便捷,人车马舟皆可从任何角落直出庄园。后园水池虽只有二十多亩水面,却是水深三丈,经过一条极是隐秘的山洞暗渠直通渭水。吕不韦的轻舟有四名强壮水手,园池山洞不张帆也是轻快如陆车。从一片林木苇草中进得渭水,轻舟鼓起了一面白帆,便借着风力向上游破浪而来。大约半个时辰进得沣京谷水口,明月之下山林幢幢峡谷幽幽,往昔三面山头专门给夜舟指航的风灯全然没有了。
站在船头的西门老总事啪啪啪连拍三掌,叫了声墨獒。片刻沉寂,便听山坡林木中一阵轻微唰啦声,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骤然闪烁在岸边黝黑的山岩!西门老总事吩咐一声靠岸,小船便轻盈地荡了过去。西门老总事吩咐水手原地等候,便头前带着吕不韦上了岸边山道。硕大威猛的墨獒正昂头蹲伏道中,见两人上岸扭头便飞蹿出去。西门老总事低声道:“墨獒去报信了,只怕走不到‘王道’门便有人来了。”
“沣京谷还有人?”吕不韦不禁有些惊讶。
“几个伤残老仆与当初买来的胡女无处可去,莫胡领着她们狩猎采集度日。”
“莫胡原本胡女,倒是有担待也!”
正在说话间,便见王道废墟城门在朦胧月色下巍然矗立眼前,吕不韦油然想起第一次在这里与风姿绰约的华月夫人相见,不禁便是一声叹息。正在此时,一条黑影从废墟城门中倏地扑出,两人一惊之间,黑影已经蹲伏在吕不韦脚下,绿幽幽的光芒夹着哈哈喘息,却是石雕般一动不动。两人未及开口,废墟城门中又倏地飘出一团红影便扑在了吕不韦身上!
“先生……”
“莫胡,苦了你也!”吕不韦轻轻拍着怀中簌簌颤抖的肩头。
“莫胡误事,当受惩罚!”红影猛然扑拜在地。
“哪里话来?”吕不韦扶起莫胡笑了,“华月夫人自触秦法,谁却管得了她?”
“不。”莫胡连连摇头,“若是我在,定然有信给先生,如何能使那颟顸使者入邯郸而先生还不明就里?荆云大哥与马队义士如何能去?先生何能九死一生……”
“岂有此理!”吕不韦一声呵斥,“颟顸者坏事,我纵事先知晓便能免祸么!从今日始不许如此想头!要说有罪,吕不韦第一个!我不谋事,荆云马队义士何能惨死!”
“先生莫伤心,我错了……”莫胡泣不成声。
“莫胡呵,你是荆云大哥的义妹,从今后便是我吕不韦的亲妹。走,跟我回家!”
莫胡却没有动。吕不韦恍然笑道:“你个小头领莫担心,沣京口的胡女仆役全回去,伤残者养其终生,健旺者做事,西门老爹正愁新庄没有人手也!”
“先生……”莫胡哽咽了。
“还有事么?”吕不韦亲昵地抚摩着莫胡的散乱长发。
“先生容留那些兄弟姐妹,莫胡深感大恩。只是,莫胡不能回去……”
“莫胡!这是为何?”吕不韦大是惊讶。
“先生!”莫胡一声哭喊,猛然转身风也似地去了。
西门老总事大皱眉头:“莫胡忒煞怪!与老朽也是在这里会面片刻便去。噫!墨獒竟没走?”蹲伏的黑犬胸腔中发出一阵低沉地呜呜,站起来摇着沉重粗大的尾巴,又低头舔着吕不韦的脚面。吕不韦不禁悚然动容,轻轻一拍黑犬硕大的头:“墨獒,你领路,我等去找莫胡姑娘。”话方落点,眼前一道黑影噌地蹿出,边走边回头,曲曲折折地将吕不韦两人领到了一座黑黝黝的山洞前。“汪汪汪!”三声大叫,墨獒箭一般蹿了进去。
片刻之间,一盏风灯挂在了洞口,四名女子抬着两口大棕箱走了出来,为首者对吕不韦深深一躬:“莫胡姐姐说,这两口大棕箱交给先生,请先生恕她不归之罪。”
“敢问小姐姐,莫胡姑娘可是叮嘱你等随我而去?”
“是。可我等不能随先生留秦。”
“却是为何?”
“莫胡姐姐要回阴山草原,我等决意护送莫胡姐姐。”
“且慢且慢。”西门老总事摇摇手,“莫胡剑术骑术俱佳,要得护送么?”
女子顿时默然,相互看看却没了话说。吕不韦大是起疑,挥手断然道:“老夫要见莫胡姑娘!”说罢大步便走。女子满脸通红,连忙抢在洞口前拦住扑地拜倒:“先生不能!莫胡姐姐有苦难言,乞先生体察!”吕不韦生气道:“莫胡是我送出,有苦也是因我而起,我岂能不管?姑娘让开!”正在此时,一道黑影从洞中忽地蹿出,墨獒对着女子汪汪两声,回头一口咬住了吕不韦衣襟便扯。吕不韦说声走,墨獒便回身进洞撒腿去了。四女无奈,便举着风灯跟了进来。
这座山洞宽阔深邃而又曲折无规则,两壁时有各式小洞嵌入山体,显然是天然洞窟又做了人工修葺。洞中脚地角落随处可见各色腐朽的木桶,隐隐弥漫出一种似酒非酒的香气。吕不韦猜测,此洞很可能便是当年西周王室的酒窖。如此一座大洞小洞反复交错的洞窟,若非灵异的墨獒搜嗅领道,吕不韦纵是进来也无所适从。走得片刻,墨獒回头一望,嗖地钻进了左手一座小洞。吕不韦疾步跟进,幽幽烛光下朦胧可见洞角草席上一片红影,走近端详,吕不韦不禁大为震惊!一个红裙女子缩做一团瑟瑟颤抖,脸上一副淡黄色的竹皮面具,散乱长发中显出的耳鬓之际白得毫无血色……
“莫胡!”吕不韦惊叫一声,伏身抱起女子回头便走,嗡嗡话音不断在山洞回响,“西门老爹留下善后,立即将沣京口遗留人等送回新庄,若有未了之事,当即妥善处置。我先轻舟回庄医治莫胡!”
蒙蒙曙色之中,轻舟飞进了新庄后园的大池。吕不韦将莫胡抱进自己的庭院,吩咐仆役人等不许对任何人提及今夜之事,而后立即唤来正在洒扫庭除的陈渲匆匆说了经过。陈渲端详片刻便道:“此女……久伤未治又多居阴湿之地,气血两亏神志昏迷。我先给她灌下一碗灵芝汤再沐浴更衣,夫君只管请来名医便了。”
吕不韦指指莫胡头上的面具道:“夫人若是有底,最好不请太医。”
“我倒是修过女医,已经瞧出了几份奥秘,该当无差。”陈渲红着脸一笑,“那你便去忙了,只派个懂药的执事听我吩咐便可,若无异常,晚来当有起色。”
吕不韦忐忑不安的去了,坐在书房却是神不守舍。素来沉稳谦逊的陈渲说得三分便有十分,用不着担心。吕不韦心下激荡难平者,是对莫胡的境遇及其可能牵涉的种种未知人事的秘密。莫胡是荆云举荐到身边的,莫胡既然已经知道了荆云一班义士的惨烈,她的面具与荆云烈士们的面具是否关联?蓦然想到原本可以不死但却义无返顾剖腹自裁的越剑无,吕不韦心头便是一阵剧烈震颤!西门老爹当初说,莫胡是荆云的义妹,便难保不是爱着荆云的情人,也难保不是荆云马队某个义士的胞妹,她若也要随荆云而去,吕不韦何以面对隐身毁容全部惨死的任侠烈士?不!莫胡绝不能死!
午后时分,西门老总事满头大汗来报:沣京谷统共十六名遗留仆役,全数乘船回到新庄;只有那只墨獒守着华月夫人的墓园不走,谁也劝说不动;一个胡女说,若是莫胡在,也许能将它领走,华月夫人死后,墨獒只听莫胡一个人号令。
“西门老爹,沣京谷之事莫对任何人提起。”
“老朽明白。”
“荆云可曾说起过莫胡与他?”
老西门摇摇头:“荆云义士只有一句话:先生得此女,堪托生死。”
“老爹想想,莫胡可与那位义士长相相似?”
老西门思忖一阵又摇摇头:“马队义士无人有真面目,委实看不出也。”
“华月夫人机谋颇多,老爹还是带几个人将沣京谷仔细踏勘一遍。”
“好!老朽今夜便去。”
倏忽暮色降临晚霞照窗,一使女来报说夫人有年请。吕不韦起身便走,匆匆来到起居庭院,等候在廊下的陈渲便将他领进了一间四面帷帐的小房。卧榻悬着白色纱帐,隐隐可见帐中安卧的纤细身影。陈渲低声道:“人已然无事,只怕要昏睡一两日了。”吕不韦道:“如此帷帐四布,不怕热出新病么?”陈渲红着脸一笑:“你知道甚来?回房说。”便拉着吕不韦到了自家寝室。
陈渲说,这个莫胡姑娘有半年前的旧伤,然目下之险是分娩血溃,若非及时带回,只怕此刻便没命了;那副竹面具已经摘去,脸上并无破损之象,只发现鬓角发际处有一片秦半两大的烙印,大腿根刺有两个似字非字似图非图的青色印记,教人触目惊心!陈渲幽幽唏嘘,说她记得陈楚两国多有大商贵胄给自己的女奴烙印刺记,可这莫胡姑娘是阴山胡女,何以竟有此等烙身印记?
“夫人能记得印记图形么?”吕不韦脸色铁青。
“发际处分辨不清,腿根处记得。”陈渲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起来。
“猗氏!古籀文!”
“猗氏?氏楚国巨商猗顿氏么?”
“对!”吕不韦咬牙切齿,“这个部族素有恶癖,绝然无差!”
“那分明是说,莫胡曾经是猗顿族的女奴。”
吕不韦一阵思忖:“荆云义士曾经在齐国刑徒营做苦役,会否在那里结识了吴越囚犯,逃出后受托救走了莫胡?说不清,还是等她醒来慢慢再问。”
“我看,当紧是寻找那个孩童,她分娩刚刚两日……”
“呀!糊涂!”吕不韦一跺脚拔腿便走,来到大池边却见轻舟已去,便吩咐另来一只平日进咸阳运货的小船,跳上去说声沣京谷便下令开船。货船笨重,逆流上溯一个时辰方到沣京谷口。正要弃舟登岸,却闻山道脚步匆匆,西门老总事抱着一个包袱正迎面而来。
“老爹所抱何物?”
“一个弃婴!还活着,火炭一般滚烫!我正要轻舟先送回庄。”
“好极好极!我便抱回,你踏勘完后回来再说。”说罢接过包袱跳上轻舟,四名水手八桨荡起,小船便箭一般顺流直下。
回到新庄,吕不韦立即将婴儿抱给了正在守侯的陈渲。陈渲又惊又喜,忙不迭给嘴唇已经青紫的婴儿针灸灌药,片刻间婴儿哇地一声哭叫,两人才高兴得笑了起来,陈渲又是一番清理呵护,忙碌得不亦乐乎!看着妻子手忙脚乱却又兴奋得咯咯直笑,吕不韦眼前油然浮现出卓昭身影,她若是她,也会如此么?
夜半时分,西门老总事归来说,查遍了沣京谷人能进去走动的所有废墟洞窟与华月夫人的庭院,没有发见可疑物事,只是这沣京谷太大,最好是莫胡伤病痊愈后再带人仔细搜寻,盲目寻去只怕是一月两月也没有眉目。吕不韦笑着摆手连呼天意!说找回了这个婴儿,其余物事与我何干,不用劳神费力,只催西门老总事说如何找到这个婴儿的。
西门老总事说,这个婴儿发现得颇是希奇!他带着两个胡女正要去华月夫人常去消暑的一个山洞查找,却见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进那座酒窖洞窟。有个胡女叫得一声墨獒,另个胡女说她看见墨獒好似叼着一只活物!老西门心下一动,便带着两个胡女提着风灯进了大洞。两个胡女边走边喊,墨獒墨獒,你在哪里?快出来呵。洞中却是毫无动静。老西门猛然想起这只神异墨獒送信时对他的气味似乎很熟悉也很信任,便站在洞中高声道,墨獒出来,老夫是莫胡派来的,你看护的物事我等不会动的。如此说得三遍,一道黑影竟倏地从一个小洞钻了出来,蹲伏在老西门脚下低沉的呜呜着。老西门便从皮袋中拿出吕不韦从洞中抱走莫胡时丢在草席上的一方汗巾,墨獒黑黝黝的大鼻子一耸,便站起来摇了摇尾巴向大洞深处走去。老西门跟进一座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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