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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6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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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绿草,手指抠进了泥土,放任着自己的饮泣,将无尽的泪水洒进了谁也不会看见的泥坑……若是皇帝与自己同心,李斯自信完全可以撑起皇帝身后的任何危局,纵然没有扶苏这般明君英主,李斯也不会听任自己一手谋划实施的帝国新政走向毁灭!皇帝陛下啊,你为何突然变了心性,从一个大气磅礴的帝王变得如此的褊狭固执而不可理喻?上天啊上天,你是要秦政一代而亡么?果真如此,何须天降英才济济一堂创出了煌煌伟业,却又要教它突然熄灭?上天啊上天,你也不可理喻么……
从平原津渡过大河,皇帝行营缓慢地推进着。
那时候,水势浩大的大河下游不可能有如此长度的大桥,要渡大河便得舟船之力。若是体魄健旺,渡河之劳自然算不得大事。然嬴政皇帝恰恰正在病势发作之期,又正逢夏日洪峰之时,渡河的诸般艰难可想而知。一过大河,嬴政皇帝的病势便无可阻止地沉重了。七月十三这一日,原本预定要渡过洹水。可是,赵高对李斯传下了皇帝的诏令:歇息旬日,相机北上。从赵高愁苦的脸色中,李斯觉察出了皇帝有可能的松动。陡然振作之下,李斯与杨端和亲自带着一支马队,越过洹水漳水,踏勘了周遭百里地面,最后选定在漳水东岸的沙丘宫扎营驻屯,以使皇帝养息治病。李斯的同时部署是:立即飞马咸阳,接太医令带所有名医赶赴沙丘;并同时派出百名精干吏员,分赴各郡县秘密搜求隐居高人名医,接来救治皇帝。李斯还有一个谋划,只要皇帝稍见好转,他便自请回咸阳处置积压政事,以使皇帝能宣扶苏南来奉诏。
然则,李斯没有料到,情形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当李斯与杨端和飞马回到行营时,赵高正在丞相大帐前焦急地转悠着。一见李斯下马,赵高过来一拱手,拉着李斯便走。李斯惊问皇帝如何了?赵高哭兮兮急迫道:“说不清说不清,丞相快走!”李斯心下一沉,一身汗水一身泥土大步匆匆地赶到了皇帝辒凉车前。一片大树下,辒凉车的车帘打开着,皇帝躺在车中榻上,一片蝉鸣将闷热寂静的树林衬托得有几分令人不安。
“陛下,老臣李斯参见!”
“丞相,”皇帝在两层丝绵大被下艰难地喘息着,“立即,回咸阳……”
“陛下!陛下说甚?”李斯一时焦急,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立即,回咸阳。朕,错了……”
“陛下!不可啊!”李斯骤然哽咽,扑到车前凑到了皇帝头前低声急促道,“陛下病势正在发作之时,若再经颠簸,大险矣!陛下纵然杀了李斯,李斯也不会奉命!陛下,老臣业已选定沙丘宫为驻屯之地,也已经派出快马特使回咸阳急召太医令,还派人向附近郡县搜求名医!只要陛下不动,天意佑秦,会有转机!”也是第一次,情急的李斯显出了决不动摇的非常意志。
“好……但依丞相……”皇帝的嘴角绽开了一丝艰难的笑意。
“陛下,认可老臣之策了?”一身冷汗的李斯又不敢相信自己了。
“丞相,坦荡,好,好……”“陛下!老臣明白了,陛下只管歇息!”
李斯没有丝毫犹豫,一转身连续高声下令:“杨端和,立即率一千人马涉过洹水,开赴沙丘宫清理营地,安置陛下行宫!胡毋敬与赵高,率内侍侍女督导护送陛下车马渡河!顿弱与郑国老令,立即督导行营人马有序渡河!老夫亲率一千铁骑善后。各部立即启动!”
秦军将士最是危难见真章,各部将军一声令下,立即齐刷刷行动起来。几乎是片刻之间,庞大的行营便开出了树林,向西边遥遥可见的滔滔洹水开进。堪堪太阳落山,大行营全部人马便渡过了不甚宽阔的洹水,向沙丘宫隆隆开进了。及至月上中天,大队人马已经开进了沙丘宫。月光之下,李斯下令胡毋敬与赵高等安置皇帝立即进入行宫歇息救治,自己便与杨端和查勘部署四面护卫去了。直忙到曙色初上,李斯才来到皇帝行宫。然则,皇帝已经在服下汤药之后昏睡了过去。李斯守候一个时辰,太阳已经热辣辣升起了,皇帝还未见清醒。胡毋敬与赵高一齐劝李斯去歇息,饥肠辘辘的李斯这才疲惫万端地走了。
李斯疲累之极,刚刚吞下一盅自己创制的鱼羊双炖,便软倒在案边鼾声大起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夜月色了。李斯突然一个激灵,翻身下榻便大步匆匆地出了大帐。一番急匆匆巡视,各方都没有异象,李斯才长吁一声,漫无目的地转悠了起来。月亮很亮。天气很热。李斯走得很慢,梦魇夜游一般恍惚。
李斯终于明白了皇帝疑虑自己的原因,是自己的不担事,是自己的一心与皇帝同步而显现出来的永远地顺应,是自己从来没有坚持过自己而显现出来的那种缺乏担待。否则,自己今日一时情急说出的那种连自己也后怕的话,皇帝何以反而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欣慰?是的,皇帝的赞赏是显然的。李斯确信,这位帝王绝不会虚伪地去逢迎任何一个人,即或皇帝真的已经面临生命垂危,皇帝依旧是本色荡荡的。是也是也,任何一个君王在善后大事上,大约都会选那种敢作敢当者承当大任,而像他李斯这种雄才大略而又锋芒内敛的重臣,大约谁都会有几分疑虑之心。可是,李斯果真是缺乏担待么?不是!李斯缺乏的是皇帝的信任,是不败的根基。只要皇帝信任自己,委自己以重任,李斯几曾不是雷厉风行任劳任怨?在帝国老臣中,李斯自认为除了王翦王贲父子的那种强韧自己不能比,其余人等的风骨便一定比自己硬么?实在未必。蒙恬如何?蒙恬不也是在逐客令事件中惶惶不可终日么?那时候谁有担待?不是李斯上的《谏逐客书》么?真到危境绝境,李斯何尝不敢强硬一争?说到底,还是皇帝对自己所知不深,倚重不力也……
在李斯惶惑不知所以的时候,皇帝一连三日都昏迷不醒。
这天是七月二十日。李斯真正地不安了。
第一次,李斯不奉诏命,以丞相名义召集了大臣会商。
李斯提出的议决事项,最要紧的只有一件:该不该派大臣作为特使赶赴九原,召长公子扶苏与蒙恬南来晋见皇帝?大臣们忧心忡忡地议论了一个时辰,还是莫衷一是。典客顿弱认为该当,而且应当尽快。顿弱说得很直接:“皇帝要北上,目下却无法北上。宣召长公子与蒙恬南下,有甚可议?办就是!”可胡毋敬与郑国两位老臣却是老大沉吟,理由一样:若是需要,皇帝纵然病中,这几句话还是说得的;皇帝没说话,轻召皇长子与屯边大将军毕竟不妥。杨端和则只有一句话,听丞相决断。最后,三位老臣也是一口声道,我等各有己见,唯听丞相决断。在李斯几乎要拍板之时,赵高匆匆来了。因为赵高已经临时接掌了蒙毅权力,所以李斯也知会了赵高与闻会商,此时匆匆而来,显然是皇帝处难以脱身而迟到了。待李斯将会商情形大略说了一遍,赵高哭丧着脸提醒了一句:“皇帝陛下时昏时醒,不是全然昏迷,还是问问皇帝的好。”赵高这一句话,李斯当即打消了原本念头,断然道:“大事不争一两日。自明日起,老夫守在皇帝寝室之外,等待皇帝清醒时禀报,由皇帝定夺。”掠过李斯心头的一闪念是:扶苏南来可以不经皇帝认可,然自己要离开行营回咸阳,不经皇帝认可行么?
李斯决断无可反驳,大臣们都点头了,赵高也点头了。 
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八、七月流
         七月二十一日夜里,嬴政皇帝终于完全清醒了。
虽然浑身疲软,皇帝的高热却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在皇帝挣扎着被两名侍女扶下卧榻,倚在了书案前的大靠枕上时,李斯进来了。李斯禀报了大臣们的会商。皇帝淡淡地笑道:“不用了。朕的热寒已经告退了,只要明日不再发作,后日,南下回成阳……不折腾了。朕不信邪,朕会挺过这一关。病好了,朕再巡边。”皇帝说得如此明确,李斯也就不再提说自己先回咸阳的事了。毕竟,皇帝正在病中,若无非常之需,他当然不该离皇帝而去。如此坐得片刻,看着皇帝服下了一盅汤药,李斯才稍见轻松地告辞了。
“月亮,好亮也!”嬴政皇帝凝望着碧蓝的夜空,轻轻惊叹了一声。
“陛下,这几日天天好月亮。”赵高小心翼翼地注视着皇帝。
“这里,是赵武灵王的沙丘宫?”
“正是。陛下,沙丘宫是避暑养息之地。”
“几曾想到,嬴政步着赵武灵王的后尘来也!”皇帝长叹了一声。
“陛下是中途歇息,与赵武灵王不相干!”“你急甚?朕不信邪。”嬴政皇帝笑了。
赵高也连忙笑了,一只手在背后摇了摇。立即,一个脆亮的哭音飘了进来:“父皇,你好了么?”随着声音,少年胡亥飞一般冲了进来扑倒在皇帝脚下。嬴政皇帝抚摸着胡亥的一头乌黑长发笑了:“你小子倒好,照样白胖光鲜。”胡亥的一双大眼睛转动着,惊愕迷茫与泪水一齐弥漫开来:“父皇,你手好烫也!”嬴政皇帝淡淡道:“胡亥,不许哭。眼泪,是弱者的。”“哎,不哭。”胡亥噗地笑了,“父皇多吃药,快快好,那大河多好看也!”嬴政皇帝也笑了:“大河,当然好了。她,是华夏文明的母亲。胡亥啊,长城更好,那是大秦新政的万代雄风。父皇好了,带你去看万里长城。”“好好好!看万里长城!”胡亥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容。嬴政皇帝笑道:“到了长城,你就该知道甚叫金戈铁马,甚叫英雄志士了。你,会见到你的大哥扶苏。胡亥啊,长大了要像扶苏大哥一样,父皇就放心了……”胡亥面色涨红高声道:“父皇!胡亥一定像大哥!”嬴政皇帝高兴了:“好!胡亥有志气,父皇喜欢有志气的后生。”胡亥正要兴冲冲说话,却听赵高轻轻咳嗽了一声,便站起来深深一躬道:“父皇劳累,早早歇息,胡亥明日再来守候父皇。”说罢不待嬴政皇帝说话,胡亥便转身噔噔噔去了。
“赵高,胡亥如此听你?”皇帝目光骤然一闪。
“禀报陛下!”赵高大骇,扑倒在地哽咽道,“陛下昏睡之时,少皇子天天哭着守候在门外。小高子为其大孝之心所感,遂答应他陛下见好时知会他进见。可小高子深怕皇子少不更事,便与他约定,由小高子决断时辰长短……陛下,小高子何敢教皇子听命啊!”
“起来。没事便没事,哭个鸟!”皇帝笑骂了一句。
“陛下,小高子都快吓死了。”赵高哭丧着脸爬了起来。
显然是赵高的自我贱称勾起了皇帝往昔的追忆,嬴政皇帝郁闷的心绪似乎好转了许多,叫着已经多年不叫的赵高的贱称,长吁一声道:“小高子啊,我今日轻松了许多,来,扶我到月亮下走走。”
“哎。”赵高小心翼翼地答应着。
“去找一支竹杖来。你跟着便是。”扶着赵高站起来的皇帝艰难地笑了。
片刻之间,赵高找来了一支竹杖。嬴政皇帝觉得很趁手,高兴得嘿嘿笑了,扶着竹杖一步一步挪出廊下,微风徐徐拂面,精神顿时一阵,没用赵高搭手便自己走向了庭院,走向了月下的湖畔。虽是酷暑七月,下半夜却也是清凉宜人。夜空碧蓝,残月高悬,被沙丘宫包进一大片的古老的大陆泽闪烁着粼粼波光,湖畔的胡杨林沙沙摇曳,日间令人烦躁不堪的连绵蝉鸣也停止了,天地间幽静得令人心醉。嬴政皇帝多日热寒昏睡,对清醒之后的夏夜倍感亲切而新鲜,长长地缓慢地做了几个吐纳,一时间觉得自己几乎没有病了。
竹杖笃笃地点着湖畔的砂石,嬴政皇帝的思绪汇入了无垠的夜空。
一场大病醒来,一切竟是恍若隔世了。嬴政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不断发病之时坚持北上,先回咸阳,病好了北上不行么?抑或,回成阳后再宣扶苏蒙恬南下奉诏不行么?目下咸阳朝局,果真有何力量能阻挡他这个皇帝立储善后么?没有。全然是自己疑神疑鬼的虚妄幻象。然则,自己为何在那时就一定认为非北上九原不可呢?分明是偏执得可笑,却一定要如此坚持,嬴政当真不明白自己了。目下仔细想来,只能是两个缘由:一则是自己屡次发病,神志已经没有了寻常时日的清醒权衡;一则便是自己一朝看到了多年未立储君的可能的巨大危害,精神重压之下心思过重,一切评判都失常了。除此而外,还能如何解释自己?若非多日昏迷若死,清醒之后真正体察到了生命的短促而珍贵,很可能自己还是深陷于偏执不能自拔。嬴政啊嬴政,你雄极一世,几曾有过如此昏乱褊狭?是的,上天给了你近三十年的机会,你都没有立定储君。一朝有了垂危之象,你才警觉到帝国最高权力传承的空白是多大的危局,你才慌了,你才乱了。想起来,你嬴政如同一个可笑的农夫,从地头走到地尾,总想寻觅一颗最茁壮最完美的麦穗;错过了丰茂的中段庄稼,总是将希望寄托在前方;一直快走到尽头了,才发现还是曾经的那株最是茁壮;回身再去,又怕那株茁壮的庄稼已经出事了。于是,你慌不择路了。说到底,你嬴政心太高,心太大,太求完美无缺了。帝国创制,你求新求变求完美。盘整华夏,你求新求变求完美。后宫立制,你求新求变求完美。立储善后,你还是求新求变求完美。自来立储,都是立嫡立长。你却因为这不是储君的真实尺度,不愿接受这一老传统,要创出一条锤炼储君的新法度来。扶苏已经是最具人望的储君人选了,你还嫌不足,还要多方锤炼。扶苏与你这个皇帝在坑儒事件上有了歧见,你便更加觉得扶苏还要锤炼了。你自认评判洞察过人,何以便不能认定这是扶苏有主见的可贵秉性,而偏偏认作不谙帝国法治精髓?假如早十年立储,甚或早三年立储,会有后来这般狼狈么?上天给了你近三十年的机会,你嬴政都一年又一年地在无休止地锤炼中蹉跎过去了,上天还能给你机会么?若上天将机会无穷无尽地只向你抛洒,天地间还有世事变换么?
上天啊,嬴政的路走到头了么……
突然,一种莫名其妙地心境油然生出,嬴政本能地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将要完结了;此刻的清醒,或许是上天对他最后的一丝眷顾,教他妥善安排身后了……凝望着天边残月,一丝清冷的泪水爬上了面颊,嬴政的心猛烈地悸动了。想想,见到扶苏是不可能了。然则,一定得给他留下一道诏书。可是,这道诏书该如何写,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咸阳朝局纵然稳定,可没有了自己这个皇帝龙头,很难说便没有突兀事变。任何一个举措,都得防备其中的万一之变。若是公然颁行立扶苏为太子的立储诏书,最大的万一是甚?显然,是诏书不能抵达九原。心念一闪,嬴政皇帝眼前骤然出现了赵高,又突然出现了李斯,这两个人,谁会成为那个万一?最大的可能,还是丞相李斯。因为,在他身后只有李斯有如此巨大的权力。赵高,一个宦者之身的中车府令而已,他能如何?相反,在防备这个万一的诸般因素中,赵高反倒是一个可以制约这个万一的因素。对,将诏书交赵高发出,而后再知会李斯,既不违法度,又可防患于未然。虽然如此,诏书还是不宜明写立储。毕竟,扶苏的宽政主张与大臣们的分歧仍在,若未经皇帝大朝议决而独断立储,将给扶苏日后造成诸多不便。嬴政确信,以扶苏的人望以及自己平素的期许,扶苏若回咸阳主持大丧,朝臣一定会拥立扶苏为国君。那么,这道诏书只要使扶苏能够奉诏回到咸阳即可。想想,对了,这般写法!几行大字电光般闪烁在嬴政心头——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会同大臣元老议立二世皇帝!
如此诏书,展开的过程便是:兵权交付大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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