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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6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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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而言,这件文书纵然非同寻常,但对于起草过无数秦王书令与皇帝诏书的李斯而言,实在不足以犯难;更兼赵高也是老于此道,两相补正,做成一件无可挑剔的真正的诏书,当是有成算的。李斯之难,在于心海深处总是不能平息的巨大波澜。
以目下时势论,他的这道“皇帝亲诏”的目标,必须使扶苏与蒙恬结束生命。以天道良心论,李斯久久不能提起案头那支曾经运筹天下文明架构的铜管大笔。从心底说,对扶苏,对蒙恬,李斯都曾经是激赏有加的。以扶苏的资质与历练,以扶苏的秉性与人品,以扶苏的声望与才具,都堪称历史罕见的雄主储君;以扶苏为二世皇帝,堪比周成王之继周武王,秦惠王之继秦孝公,帝国无疑将具有更为坚实而波澜壮阔的后续业绩。
蒙恬更不待言,自少年时期与李斯韩非结识于苍山学馆,同窗于荀子大师门下,便一直是李斯的金石之交。当年,李斯能以吕不韦门客之身而被秦王重用,蒙恬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大秦元勋中,蒙恬是与少年秦王最早结交的。自与秦王结成少年相知,蒙恬以他独具的天赋与坦荡的胸襟,为秦王引进了王翦,引进了李斯,举荐了王贲,担保了郑国。可以说,没有蒙恬,秦国的朝堂便没有如此勃勃生机人才济济,便没有如此甘苦共尝和衷共济的强大运转力。此间之要,在于蒙恬最容易被人忽视的最大的长处——不争功,不居功,不揽权,不越权,根基最深而操守极正,功劳极大而毫无骄矜,与满朝名将能臣和谐共生如一天璀璨的星辰。在李斯被驱逐出秦国的时候,是蒙恬甘冒风险,将李斯的《谏逐客书》呈到了秦王案头。在李斯遭遇入秦韩非的最大挑战时,李斯因同门之谊而颇为顾忌与韩非争持,其时,是蒙恬在秦王面前一力支持了李斯,批驳了同是学兄的韩非;若无蒙恬支持,李斯没有勇气接受姚贾谋划,径自在云阳国狱处死韩非,在李斯用事垢时期,蒙恬身在九原统兵,其胞弟蒙毅却在秦王身边操持机密,做李斯的长史丞;副手蒙毅能始终与李斯协力同心,不能说没有蒙恬的作用。灭六国之后,在创制帝国文明新政的每一长策谋划中,蒙恬也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了李斯。而对于功业,蒙恬也素来以大局为重。秦国名将如云,灭六国大战人人争先,而蒙恬身为名将之后,本身又是名将,却一直防守着北边重镇,没有一次力主自己统兵灭国。当最后统兵南下灭齐时,适逢王贲南下更有利,蒙恬立即接受了秦王主张,从巨野泽回兵九原,将灭齐之功留给了王贲。在满朝军旅大将之中,包括军功最为显赫的王氏父子,无论是否与蒙氏一门有渊源关系,都对蒙恬敬重有加。将兵九原十余年,蒙恬对边地军政处置得当,爱民之声遍及朝野,为稳定秦政起到了基石作用。凡此等等,才有了天下皆呼蒙公的巨大声望……
蒙恬有功于大秦新政,有功于天下臣民。
蒙恬无愧于李斯,实实在在地有恩于李斯。
教如此蒙恬去死,教如此扶苏去死,李斯何能下笔哉!
然则,庙堂逐鹿业已展开,李斯又岂能坐失千古良机?李斯所以愿意起而逐鹿,根基在于自己对自己的评判:李斯功劳虽大,然若李斯就此止步,在秦国重臣眼中,在身后国史之中,李斯便始终是个颇具声名的谋臣而已。所以如此,全部根基只在一处:秦始皇帝的万丈光焰,掩盖了李斯的身影;有嬴政这般秦王这般皇帝,任何功臣的功业足迹都将是浅淡的。李斯不满足。李斯要做商鞅那样的功业名臣——虽有秦孝公在前,青史却只视为商鞅变法!李斯要做周公旦那样的摄政名臣——虽有周成王在前,青史却只视为周公礼治!对目下李斯而言,达此圣贤伟业之境地,一步之遥也。而若退得一步,依据秦法秦政之道,秉承皇帝素来意志拥立扶苏即位,则李斯很可能成为惨遭罢黜甚或惨遭灭族之祸的祭坛牺牲品。赵高固然可恶,然赵高对皇帝身后的变局剖析却没有错:扶苏为帝,蒙恬为相,则必然要宽缓秦政,要寻找替罪羊为始皇帝开脱;其时,这只替罪羊当真是非李斯莫属也。也就是说,要依据皇帝素常意志行事,李斯也相信天下可以大定,但却一定要牺牲李斯!那么,李斯做牺牲的道理何在?公平么?若李斯是庸臣庸才,自是微不足道,作牺牲甚或可以成就名节。然则,李斯恰恰不是庸才。由是,另外一个追问便强烈地在心海爆发出来:若李斯继续当政,继续创造前所未有的功业而使天下大治,便果然不如扶苏蒙恬之治道么?李斯的回答是:不会不如扶苏蒙恬,而是一定大大超越扶苏蒙恬!对为政治国,李斯深具信心。扶苏固然良材美质,然其刚强过度而柔韧不足,则未必善始善终。蒙恬固然近乎完人,然其大争之心远非王贲那般浓烈,则未必能抗得天下风浪。李斯固然有不如扶苏蒙恬处,然论治国领政长策伟略,则一定是强过两人多矣!
唯其如此,一个必然的问题是:李斯为何要听任宰割?
李斯的老师是荀子。当年,李斯对老师的亦儒亦法的学派立场是心存困惑的。直到入秦而为吕不韦门客,为吕不韦秉笔编纂《吕氏春秋》,李斯才第一次将老师的儒家一面派上了用场,体察到丰厚学理带来的好处。后来得秦王知遇,李斯又将老师的法家一面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从而连自己也坚执地相信,自己从一开始便是法家名士。李斯不讳言,对于老师荀子的渊深学问与为政主张,他是先辨识大局而后抉择用之的。也就是说,李斯并不像韩非那般固守一端,那般决然摒弃儒家,而是以时势所许可的进身前景为要,恰如其分地抉择立场,给自己的人生奋争带来巨大的命运转机。在李斯的心海深处,对老师的学问大系中唯一不变的尊奉,便是笃信老师的“性恶论”。
与孟子的性善论相反,老师的理念是人性本恶。李斯记得很清楚,老师第一次讲“性恶论”时,他被深深地震撼了。自幼经历的人生丑恶与小吏争夺生涯,使李斯立即将老师的“人性本恶”之说牢牢地钉在了心头。入秦为政,李斯机变不守一端,大事必先认真揣摩秦王本心而后出言,正是深埋李斯心中的“人性本恶”说起到了根基作用。李斯相信,人性中的善是虚伪的,只有恶欲是真实的。是故,李斯料人料事,无不先料其恶欲,而后决断对策。多少年来,李斯能一步步走向人生巅峰,不能不说,深植心田的警觉防范意识是他最为强固的盾牌。
至今,老师的《性恶篇》李斯还能一字一句地背诵出来: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憎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声色之欲,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由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之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若饥,见尊长而不敢先食者,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有所代也。子之让父,弟之让兄,子之代父,弟之代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
凡礼义者,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艺,苟有之中者,必不求于外。由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夏)桀(盗)跖,其性一也;君子其与小人,其性一也。……礼义积伪,岂人之本性也哉!……所以贱于桀(盗)跖小人者,从其性,顺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贪利争夺。故,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
李斯自然知道,老师荀子作《性恶篇》的本意,是为法治创立根基理论——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乃老师性恶论之灵魂也。即或对人际交往之利害,老师也在《性恶篇》最末明白提出了“交贤师良友”之说,告诫世人:“……与不善人处,则所闻者欺诬、诈伪也,所见者污漫、贪利之行也,身且加于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传曰:‘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也就是说,荀子的性恶论,本意不在激发人之恶欲,而在寻觅遏制人性恶的有效途径。
虽然如此,对于李斯,《性恶篇》之振聋发聩,却在于老师揭示的人世种种丑恶,在于老师所揭示的恶欲的无处不在的强大根基,在于性恶论给自己的惕厉之心。老师在《性恶篇》中反复论证的六则立论,一开始便深深嵌进了李斯的心扉:一则,人性本恶,无可变更;二则,善者虚伪,不可相信;三则,利益争夺,人之天性;四则,人有恶欲,天经地义;五则,圣人小人,皆有恶欲;六则,圣贤礼义,积伪欺世,效法必败。总归言之,老师的《性恶篇》在李斯心中锤炼出的人生理念便是:人为功业利益而争夺,是符合战国大争潮流的,是真实的人生奋争;笃信礼义之道,则是伪善的欺骗,结果只能身败名裂。李斯深信,师弟韩非若不是探刻揣摩了老师的性恶论,便锤炼不出种种触目惊心的权术防奸法则。李斯也一样,若不是以老师的性恶论作为立身之道,也不会有人生煌煌功业。在灵魂深处,李斯从来都坚定如一地奉行着自己的人生铁则。今日,有必要改变么?
鸡鸣之声随着山风掠过的时刻,李斯终于提起了那管大笔。
这是蒙恬为他特意制作的一支铜管狼毫大笔。那是蒙恬在阴山大草原的狼群中特意捕猎搜求的珍贵狼毫,只够做两支铜管大笔。蒙恬回归咸阳,一支大笔送给了秦王嬴政,一支大笔送给了长史李斯。当年,李斯曾为这支铜管狼毫大笔感动得泪光莹然。因为,李斯知道蒙恬只做了两支,曾劝蒙恬将这支大笔留给自己。蒙恬却是一阵豪爽的大笑:“斯兄纵横笔墨战场,勾画天下大政,焉能没有一支神异大笔也!蒙恬刀剑生涯,何敢暴殄天物哉!”自那时起,这支铜管狼毫大笔再也没有离开过李斯的案头。每当他提起已经被摩挲得熠熠生光且已经变细的铜管,手指恰如其分地嵌进那几道温润熟悉的微微凹凸,才思源源喷涌而出,眼前便会油然浮现出蒙恬那永远带有三分少年情怀的大笑,心头便会泛起一阵坚实的暖流,是的,蒙恬的笑意是为他祝福的……
此刻,当李斯提起这支狼毫铜管大笔时,心头却一片冰冷,手也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起来。蒙恬的影像时隐时现,那道疑惑的目光森森然隐隐在暗中闪烁,李斯浑身不自在,心头止不住一阵怦怦大跳……李斯屏息闭目片刻,心海蓦然潮涌了。
宁为恶欲,不信伪善!
人性本恶,李斯岂能以迂阔待之哉!
功业在前,李斯岂能视而不见也!
扶苏蒙恬当国,必以李斯为牺牲,李斯岂能束手待毙乎!
……
终于,那支大笔落下了,黄白色的羊皮纸上艰难地凸现出一个一个只有始皇帝嬴政才能写出的独特的秦篆——
朕巡天下,制六国复辟,惩不法兼并,劳国事以安秦政。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朕之所为。扶苏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兵,属裨将王离。始皇帝三十七年秋。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羊皮纸时,李斯的大笔脱手了,噗的一声砸在了脚面上。疲惫已极的李斯颓然坐地,蓦然抬眼,幽暗的窗口分明镶嵌着蒙恬那双森森然的目光!李斯心头轰轰然翻涌,一口鲜血随着山风中的鸡鸣喷了出来……
第二章 栋梁摧折 二、长城魂魄
大草原的秋色无以描画,无以诉说。那苍黄起伏的茫茫草浪,那霜白傲立的凛凛白桦,那火红燃烧的苍苍胡杨,那横亘天边的巍巍青山,那恬静流淌的滔滔清流,那苍穹无垠的蓝蓝天宇,那无边散落的点点牛羊,那纵使圣手也无由调制的色调,那即或贤哲也无由包容的器局,那醉人的牧歌,那飞驰的骑士,那柔爽的马奶子,那香脆的炒黄米,那只有力士气魄才敢于一搏的篝火烤羊大碗酒……广袤的大草原囊括了天地沧桑,雄奇沉郁而又迤逦妖冶,任你慷慨,任你狂放,任你感动,任你忧伤。
两千二百一十七年前的这一日,草原秋色是一团激越的火焰。
万里长城终于要在九原郊野合龙,整个阴山草原都沸腾了。
巍巍起伏的阴山山脊上各式旌旗招展,沉重悠扬的牛角号夹着大鼓大锣的轰鸣连天而去。阴山南麓的草原上,黑色铁骑列成了两个距离遥远的大方阵。方阵之间的草地上,是赶着牛群马群羊群从阴山南北汇聚来的万千牧民,牛羊嘶鸣人声喧嚣,或火坑踏舞,或聚酒长歌,或互换货色,或摔跤较力,忙碌喜庆第一次弥漫了经年征战的大草原。更有修筑长城已经休工的万千黔首,头包黑巾身着粗衣,背负行囊手拄铁耒,奋然拥挤在雄峻的长城内侧的山头山坡上指点品评,漫山遍野人声如潮。草原的中心空旷地带,正是东西长城的合龙口:自陇西临洮而来的西长城,自辽东海滨而来的东长城,就要在九原北部的阴山草原的边缘地带合龙了。目下,秦砖筑起的长城大墙与垛口已全部完工,唯余中央垛口一方大石没有砌上。这方大石,便是今日竣工大典所要完成的九原烽火台龙口的填充物。此刻,中央龙口与烽火台已经悉数披红,台上台下旌旗如林;烽火台上垂下了两幅巨大的红布,分别贴着硕大的白帛大字,东幅为“千秋大秦,北驱胡虏”,西幅为“万里长城,南屏华夏”。
“蒙公,长城万里,终合龙矣!”
“长公子,逾百万民力,终可荷末归田也!”
烽火台上,蒙恬与扶苏并肩伫立在垛口,都有着难以言传的万般感喟。短短一个月里,蒙恬已经是须发皆白。扶苏虽未见老相,也是精瘦黝黑一脸疲惫沧桑。自皇帝行营经九原直道南下,王离请见未见虚实,蒙恬扶苏两人便陷入了无以言状的不安。期间,蒙恬接到郎中令府丞的公文一件,说郎中令已经奉诏赶赴甘泉宫,九原请遣返民力事的上书,业已派员送往甘泉宫呈报皇帝。蒙恬由是得知皇帝驻跸甘泉宫,心头疑云愈加浓厚,几次提出要南下甘泉宫晋见陛下,却都被扶苏坚执劝阻了。扶苏的理由很扎实:父皇既到甘泉宫驻跸,病势必有所缓,国事必将纳入常道,不需未奉诏书请见,徒然使父皇烦躁。蒙恬虽感扶苏过分谨慎拘泥,却还是没有一力坚持。毕竟,蒙恬是将扶苏做储君待的,没有扶苏的明白意愿,任何举动都可能适得其反。然则,蒙恬还是没有放松警觉,立即提出了另一则谋划:加快长城合龙,竣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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