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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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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陈: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周:一更更尽到三更,吟破离心句不成。

陈: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周: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

陈涛见难不倒我,又变换规则:相同的首字只许使用一次,且轮流为先,十次为满。我仍同意。我让他再为先。

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周: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陈: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气。

周:九州犹虎豹,四海未桑麻。

陈: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周:三分春色描未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周: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重天。

陈: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周: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山围古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陈:天高皇帝远,民小相公多。

周:天道有迁异,人理无常全。

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周: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陈:今日不见古时月,今日曾经照古人。

周: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陈:从今别却江南日,化着杜鹃带血归。

周:从来好事天生险,自古瓜儿苦后甜。

好了,我领完了。陈涛说。原来他是扳着指头的,不多不少领完了十次便打住。我说该我领你跟了。陈涛说你领吧,大点声,像蚊子叫样蛇可听不见。我说好。

周: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陈:世胄蹑高位,英纹沉下僚。

周: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陈: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周:百代兴旺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陈: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

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陈: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周: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周: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陈:多少绿荷相依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周: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陈: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周:鸡声茅月店,人迹桥上霜。

陈:鸡虫得失天了时,注目寒江依山阁。

我在心中暗暗惊讶,一个S大历史系二年级学生对古诗词竟如此的熟悉。看他对应诗句时的得意之色,再联想到平日他对我和老龚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我就生出教训一下他的念头,我努力从古诗中搜寻不易对应的句子。

周: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

陈:丑……丑……丑……

果然陈涛对不出来了。但他不甘认输,这,这是你自己胡编的,谁能对得上来。他自己找台阶下台,可我不让他下,我说:怎么是我胡编的呢?这有出处。“丑”句出自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三十五: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寿陵失本步,笑煞邯郸人……

太生僻了,太生僻了。陈涛打断说:这句不算数,你重来。我说行。我吟道:远看大山黑糊糊,上面细来下面粗。

陈涛怔了一下,随即打断说:得了吧老周,越说越没谱了,这算什么诗,算什么名句,古诗中根本没有。我说诗本上是没有,但我们山东人对这诗却是家喻户晓,这是曾为山东父母官的韩复渠的大作。老陈,你知道韩复渠其人吗?陈涛说不就是那个不抵抗日本人被蒋介石枪毙了的山东省主席吗?我说对。这首诗是他游览千佛山时所作,当时天已昏暗,韩主席远眺朦胧山脉,诗兴大发,吟出一首七绝,全诗为:远看千佛黑糊糊,上面细来下面粗;要是把它倒过来,下面细来上面粗。陈涛听毕大笑不止,几乎笑岔了气,笑罢说:文如其人,从这首诗可见出韩复渠是个实在人,山本来是上面细下面粗,倒过来可不就是下面细上面粗嘛,人都说山东人实在,却不晓得这实在原是省主席带的头。我也忍不住笑了,说老陈你可找到糟践我们山东人的机会了。别忘了,这诗你还没对上呢,快对吧。陈涛想了想问:换个对法行不行?我问:怎么个对法?陈涛说就以刚才你吟的李太白那首“丑女”诗为对应,我吟一首写照韩主席的诗。我说可以。陈涛点点头,略一沉思,便吟道:笨官充斯文,吟诗唬子民;本末强倒置,笑煞陕西人。陈涛吟毕一脸得意神色,看着我。

我以为诗对得算不上有水平,但眨眼间能对成这样子,也算不易了。特别是最后那句“笑煞陕西人”对得还满机智。我说老陈你意识中永远忘不了你是陕西人,陕西人真有什么可自豪的么?陈涛说当然有,陕西矿产丰富,煤储量全国第一,有“陕西黑腰带”之称;陕西的省会西安是全国六大古都之一,延安是中国革命圣地(这时我一下子想起陈涛在鸣放时说过的那句叫他遭殃的话);从文化方面说陕西的秧歌,民歌信天游,秦腔戏……哎,老周你看过秦腔戏吗?我说看过。陈涛说,秦腔是全国诸多剧种中最有味道的,干脆咱俩唱段秦腔吧。陈涛的思维就像雨天的闪电,东游西走,瞬息万变,从对诗又一下子扯到了唱戏。我说我不会唱秦腔。陈涛说那就唱你们山东的地方戏,你们的地方戏有哪些呢?我说很多,吕剧、茂腔、柳腔、五音戏……可我一样不会唱,我不大爱好。老陈你很爱好秦腔吗?陈涛说爱好,从小听。就像人从小吃奶,就一辈子对娘亲。外面的戏班子常到村里唱,村里也有自己的业余戏班子,每逢年节就扎台子排演。秦腔的剧目很多,如《一字狱》、《三回头》、《赵氏孤儿》、《三滴血》、《审坛子》、《山河破碎》、《雪鸿泪史》、《李寄斩蛇记》……哦,说到这儿陈涛叫了一声,停下他如数家珍般的开列剧目。他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茫茫沼泽地。我猜想一定是他刚说出的《李寄斩蛇记》这出戏令他的思维回到了现实,回到了沼泽地上。果然他很快又把眼光转向我说:就唱出李寄斩蛇怎么样?太贴切了,我们现在不就是在斩蛇吗!我说是陈涛斩蛇,戏曲新编。陈涛不理会我的调侃,说:这出戏说的是越庸山有一大蛇,盘踞山谷,攫食人畜,危害百姓。地方官吏无能为力,听信巫祝鬼话,每年用重金购买一童女供蛇吞食。官、祝、巫互相勾结,从中渔利,勒索百姓,百姓苦不堪言。只说有一个叫李涎的人,生了六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叫李寄。她聪明勇敢,自告奋勇去填蛇口。祭日晚,她带一只狗一把剑,隐于蛇洞口,蛇出后犬咬剑刺将蛇杀死,为民除了一害。却不料众巫祝买通了郡都尉,诬陷李寄父女,打入牢狱中。下面我唱李寄父女在狱中的唱段,你欣赏一下。我说好,我欣赏。陈涛清清嗓子便唱起来:

(李涎)见都尉说的话这般混账,妖巫们气昂昂稳坐两旁。

狗奸贼和妖巫勾结一党,连年的害百姓不得安康!

论心肠你与那毒蛇一样,只不过把人皮披了一张。

我女儿为救人自投罗网,杀蛇魔无功偿反倒遭殃。

(李寄)叫声爹爹不要过于悲伤,古来事自有那天理昭彰。

这般人一个个兽心人相,将来会与毒蛇一样灭亡。

……

我得承认陈涛唱得确实不错,唱出了秦腔那怪怪的韵味儿。特别是一人唱男女二声,很见些功力。他见我听得很有兴味又连着唱了几段。后来停住,硬要我给他唱一段山东地方戏。他说凡事得讲个公平合理,不能光他唱我光听。我再次讲明我不会唱戏曲,要唱只能唱新歌。陈涛想想说行,说唱新歌。我又说我的嗓子不好,要他和我一块唱。陈涛倒也通融,说就一块唱。这样声音响亮。唱他个惊天地泣鬼神,不信轰不出蛇来。我们开始选择歌曲,这并不容易,我会的陈涛不会,陈涛会的我又不会。最后总算选了一个两人都会的,是《黄河大合唱》组歌里的《河边对口唱》,两个人唱对唱再合适没有了。我们扯着嗓子狂唱起来: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离河还有二百里。

……

唱完《河边对口唱》,我们又唱了其他一些革命歌曲,比如《抗日军政大学校校歌》、《毕业歌》、《怒吼吧黄河》等。我们引吭高歌,唱得极投入,唱得声嘶力竭,如同要把五脏六腑全倾倒出来。遗憾的是我们的听众——蛇却无动于衷,不出来就是不出来。它们好像识破了我们的阴谋,也好像在开着一个重要会议,会议期间任何个体不许外出。

这晚睡眠中被外面的一种声音惊醒,或者说是被老龚喊醒,我们一齐支着耳朵倾听,声音愈来愈响,让人犯疑,谁会在大黑天跑到这大沼泽地里来呢?来行窃?到这儿来行窃可是瞎了眼睛,这里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领地。来杀人?我们这几条贱命并不值得有人来杀。那瞬间脑子里想到这些足以证明心里并没有恐惧感。陈涛说会不会是野兽呢?要是有只狍子、羚羊什么的上门犒劳,咱就阔了。还没等陈涛说完便听见推窝棚门的声音。陈涛厉声喝问:什么人?!外面说老陈是我,开门。陈涛冲口说是管勤?门外答是我老陈,开开门让我进去。

管勤的突然到来使我们不知所措,半晌没有反应。过会儿老龚擦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我们赶紧穿衣,下了地,又一齐走到窝棚门前。老龚要开门被陈涛拦住。陈涛问:管勤你不是被抓获了吗?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外面答:开门吧,我会把一切说清楚的。门开了,灯光下我看到撞进窝棚里的像一个鬼,浑身泥水,蓬头垢面。进门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然后呼呼地喘气。看样他是累得筋疲力尽了。这种情况下陈涛大概又记起自己是这儿的头,以责备的眼光盯着他的这位前部下,发问:管勤你不是被抓获了吗?管勤说我一会儿全告诉你们,我快饿死了,给口吃的吧。陈涛说这儿早断顿了,哪有啥给你吃。管勤大瞪着恐怖的眼睛看看陈涛看看老龚又看看我。老龚说老管真的是断顿了。管勤眼里尚有的一丝乞怜的光熄灭了,透着绝望的灰暗,嘴里念叨着:我完了,完了。他这副样子实在让人可怜了,我脱口说句:你,吃蛇吗?他听了赶紧说:吃,吃,我吃。从陈涛丢向我的眼光我明白他是怪我多嘴。他说吃蛇也得等到天亮,黑天瞎火谁敢到坑里去拿。管勤说行,行,先给我口水喝吧。喝完用感激的眼神看着我,说小老弟你是刚来的吧。我点点头。他说到这儿好。陈涛气呼呼地说,这儿好你为啥还跑?你不知道你跑了要连累别人吗?!管勤说我知道会连累大伙,可,可要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想管勤倒也说实话。老龚说老管你起来坐炕沿上吧。管勤便从地上爬起来,却没坐炕沿,大概怕身上的泥水弄湿了炕上的被褥,只捡一个小板凳坐下了。陈涛还黑着个脸,继续冲管勤询问:你得说清楚,你被抓获了咋又跑到这儿啦?管勤说他又跑脱了,回这儿是拿点东西。陈涛问拿什么东西。管勤说拿他自己的东西。陈涛说他的所有东西都让场部来的人拿走了。管勤说他逃跑前把几件衣裳埋在窝棚外面的地里,他回来就是来拿这个。陈涛疑惑问:你千里迢迢从中朝边境跑回来就是为了拿这几件衣裳?管勤说:我想再往中苏边境去,也正从这儿路过。再说这衣裳对我很重要哩。这时老龚问:老管你这次过了边境线没有?管勤说过去了。老龚说过去了怎么又被抓获了呢?管勤一脸的苦相,摇头不止,说谁叫咱是倒霉蛋来着。倒霉的事都叫咱逢上了。陈涛说你如实说。管勤就把他这次越境过程概略说了说。

他说他往朝鲜跑是因为听人说有个犯人经朝鲜去了南朝鲜,他就动了心。他从这儿跑出去后走了两天两夜看见了铁道线,爬上一列往南去的货车。在快到图们市的一个草甸子上跳下车,又绕过图们市到了江边上。开始没敢贸然过江,先观察了两天,主要是搞清楚边防军巡逻的规律,后来就搞清楚了,每隔一个半小时从西往东沿江堤过一次,再过一个半小时又从东往西过一次。这样他就知道有一个半钟点可供他渡江,足够了。江面上已封冻了,他很安全地到了对岸。然后往南方走,走了大约七八里路遇见一个朝鲜男人,他多少会几句朝鲜话,他向这个朝鲜人打听路,那个朝鲜人说跟我走。他觉得也许碰上了个好人,要把他带回家款待一番。不料那个朝鲜人把他带到一个军营里,这时他才知道这是一个边防哨所。当场就把他关押了,一直关了四天。

说到这儿陈涛问道:他们给不给你饭吃?管勤说给。陈涛问吃的是什么?管勤说是大粟子,高粱米及大米混合饭。陈涛又问管顿吃吗?管勤说先给一大碗,不够还可以要。陈涛说朝鲜还挺富的呢,哎,你怎么又回来了?管勤说,他们审讯了几天,审明我不是特务,就把我递解过来了,交给了咱中国的边防军。陈涛问你是怎么又跑出来了呢?管勤说跳火车。陈涛说你跳火车很有技术啊。管勤说犯人要想逃跑最好选在乘火车的时候,等车停下来你也就跑远了。陈涛问你打算咋办呢?管勤不语了。陈涛说只有一条路,回大场去自首,按照你的情况也就是加十年刑期。管勤还不言声。老龚问:老管你为啥要跑呢?你不是只剩下两年刑期吗?管勤说是不到两年,可我叫倒霉鬼缠住了。老龚问咋叫倒霉鬼缠住了?管勤说你还记得我逃跑前被传到大场去一趟吗?还关了两天小号。老龚说记得,怎么?管勤说是找我外调。老龚问外调有什么问题?

管勤说真他妈是大晴天叫雹子打破了头。那外调的公安人员问我在一九四九年那一年对我表弟说了些什么话。我说记不得了。公安人员说你表弟揭发了你,你必须如实交待。我说我真的记不得了,干脆你们给我指出来得了。公安人员说我们指出来就不算是你主动交待的了。我说行。公安人员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指出来,你表弟说你对他说,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下面的话我不多说了,还不交待?我听出那话的意思,吓了一跳,赶紧否认,说我没说过这话。公安人员说指出来了你还不承认,说明你的态度很不老实。先关你的小号,好好反省一下。在小号里我确实在努力反省自己,就是没想起我说过这话,我怎么会说这种话呢?可我知道不承认是不行的,不承认只有受罪。我就交待了,说我是说过那种话。在材料上签字画了押就回来了。这事我没对你和老陈说,可我越想越害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人把我带走,也说不定会判枪毙。我就想只有逃跑这条生路了。

陈涛问你一九四九年多大年纪呢?管勤说十二岁。陈涛说十二岁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呢,未成年,法律是不追究的。管勤说表弟比我小两岁,要说我是个吃奶的孩子,那他还是个吃屎的孩子呢。他揭发的算数,我哪能没事呢?陈涛不吱声了。三人都沉默着。只有管勤连声叹气。我觉得他被追究的可能性很大,对共产党人来说,年龄是次要的事。我记得在K大有一次和同学议论系党总支书记孟广琦的年龄问题,孟是解放前入党的,按年龄推算那时他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有人不解地说咋共产党连吃奶的孩子都要?可见年龄无关紧要。

过会儿陈涛问道管勤你打算咋办呢?管勤说我清楚我现在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继续跑。陈涛问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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