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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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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渺,千岛湖看起来素朴纯凈,原始自然,但是我们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
不是水,那无数个耸立水面的荒岛,其实既非岛,也不荒,那曾是山,母亲年
幼时攀爬过、野餐过的地方。水面下,曾经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园,母亲曾经让
大人牵着手去收租的地方。这一片荒野素朴,曾经是沃土富饶,水面上看起来
洪荒初始,水面下曾有绵延千年的人文繁华。
我们看起来像游客,我们不是游客。
水花喷溅,滴在手上觉得润凉。猴岛,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吗?不想。
蛇岛,很多蛇,想看看吗?不想。
我们只想看一个岛,寻找一个岛,在这一千个岛中。
船噗突噗突慢下来,船夫认为应该在附近了,亲戚们三三两两站在船头眺
望水面,前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岛;美君的表妹皱着眉注视,犹疑了一会儿,
然后说,﹁这里,﹂她指着那个岛,﹁就是这里。﹂
她指的这个小岛还没一个房顶大,杂草丛生,近水处是一片秃秃的黄土。
我们跳上泥泞的滩。参与了当年迁坟的表妹边回忆边说,﹁那个时候,是小表
哥挑上来埋在这里的,原来以为已经迁得够高了,没想到??﹂
没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顶尖,现在美君看见的是两块破砖头泡在水里,就在
水面接触黄土的那条波在线。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美君的白发凌空飞
扬,我紧紧扶着美君,满耳呼呼的风声,还有美君模糊的、破碎的语音,
﹁??爸爸——我来了,我就知道,你明明跟我说你很冷??﹂
湖浪挟着些许水草,打着若隐若现的砖块。那砖浸泡已久,土红的表面已
有绿苔。一炷香烧了起来,青色的烟像柔弱无骨、有所祈求的手臂,随风没入
天水无色之中。
离开淳安,我们经由山路往建德,这是那年缉私船检查私盐的地方。小汽
车在石子路上颠簸,爬上一个陡坡,又急急盘旋而下,车后一团灰尘,路边的
树木也蒙着一层灰白,但千岛湖的水光不断地透过树影闪烁。或许累了,美君
一路上不太说话,我推推她:﹁喂,你看,这也是新安江水啊,水多清啊!﹂
她望向车窗外,疲倦地把头靠在玻璃上,轻轻地说,﹁是吗?﹂
我伸出手去环着她瘦弱的肩膀。__
5上直街九十六号
这几年,美君不认得我了。
我陪她散步,她很礼貌地说,﹁谢谢你。有空再来玩。﹂
每隔几分钟,跟她说一遍我是谁,她看看我,闪过一丝困惑,然后做出很
有教养的样子,矜持地说,﹁你好。﹂
奇怪的是,连自己的独生女儿都不记得了,她却没忘记淳安。
开车带她到屏东的山里去,她一路无言,看着窗外的山景,突然说,﹁这
条路一直下去就会到海公祠,转一个弯,往江边去,会经过我家。﹂
从后视镜里看她,她的面容,即使八十四岁了,还是秀丽姣好的。
我问她,﹁你是应美君吗?﹂
她高兴地答,﹁是啊。﹂
﹁你是淳安人吗?﹂
她一脸惊喜,说,﹁对啊,淳安人。你怎么知道?﹂
天黑了,带她上床,帮她盖好被子,她怯怯地问,﹁我爸爸在哪里?我妈
妈呢?﹂
我决定去一趟淳安,找余年春。
美君此生看不见的故乡,我去帮她看一眼。
余年春,是美君的同村同龄人。几年前三峡建水坝,中国政府为百万人的
迁移大费周章,建新村、发偿金,还有老居民死守乡土不退。余年春看得热泪
盈眶,看不下去了。
他回想起一九五八、五九年,淳安人是在什么情况之下被迫离开祖辈已经
生活了一千多年的故乡的。
毛泽东在一九五七年提出﹁赶英超美﹂的口号,在共产党八大预备会议
中,他热切地说,共产党要﹁完全改变过去一百多年落后的、被人家看不起
的、倒霉的那种情况,而且会赶上世界上最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就是美国。
这是一种责任。否则我们中华民族就对不起全世界各民族,就要从地球上开除
你的球籍。﹂
在这种思维的推动下,开发新安江成了急切的重大项目。三十万淳安人,
为了﹁国家﹂整体的进步,必须迁走。一个个村子化整为零,一个个大家族被
拆开,从薪传千年的家乡土壤发配到百里千里以外分散各省的穷乡僻壤。
结果就是,到了任何一个陌生的村子,淳安人在当地人眼中,都是一群语
言不通、形容憔悴、贫无立锥之地的﹁难民﹂了。家里没有一张八仙桌可以带得出来,也无法跟当地冷眼瞧着你的人解释:﹁嘿,我家喂狗的碗,都是宋朝的瓷器!﹂一向以﹁诗书传家﹂为荣的淳安人,如今一身孑然,满腹辛酸,沦为困顿褴褛的新移民,又从刀耕火种开始。如果美君在一九四九年没离开淳安,她就会和她今天仍旧思念的爸爸妈妈,还有她自己的孩子,经历被迫迁徙的这一幕:谏村是淳安远近闻名的大村,全村二一四户,八八三人,也是一个非常富裕的地方,村庄临溪而筑,依山而建,黛青瓦,雕梁画栋。一九五九年三月,通知我们移民,一只雕花大衣柜收购只给一元二角八分钱。一张柏树古式八仙桌只卖六角四分??到了四月三日,搬迁的那天,拆房队已进了村,邵百年的母亲坐在椅子上呼天嚎地哭叫着不肯走,拆房队绳子捆上他家房子的栋梁,几位拆房队的人把这位老人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出门
外,房子也就顷刻倒下了。2带着一点不甘心和不服气,八十几岁的余年春费了五年的时间,把千岛湖水底的淳安城一笔一笔画出来。故乡的每一个祠堂、寺庙、学校、政府建筑,每一块空地、每一条沟渠、每一条街和巷弄,以及街上的每一户人家和店铺——哪一家比邻哪一家,哪一家的主人姓谁名谁、店铺什么名号,巨细靡遗,一点不漏。余年春找出零落四方的乡亲老人,一个一个询问,一件一件比对,然后用工笔,像市政府工务部门的官方街道图一样,细细地还原了被夺走的故乡风貌。
打开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滚动条,淳安古城的﹁清明上河图﹂,我第一次,
看见属于美君的新安江画像。
面对着这张不可思议的图,我问,﹁您知道美君的家在哪里吗?﹂
﹁知道,﹂余年春说,﹁上直街九十六号。﹂
他弯腰,把上直街九十六号指给我看;真的,如美君所说,就在新安江
畔。
﹁不会错吧?﹂我问。
﹁绝不会错,﹂老人十分笃定地说,﹁你看,美君的父亲叫﹃应芳苟﹄,
这图上写着喽。﹂
弯下腰细看,上直街九十六号的那一格,果真写着﹁应芳苟﹂三个字。
﹁那么,﹂我沉思着,﹁美君在一九四九年离开的城门,有两个石狮子守
着的那座城门,走向杭州,然后从此回不了头的,会是哪一个城门呢?﹂
﹁在这里。﹂老人用手指在画上标出城门的位置。
三米长的滚动条,张开在一张狭窄的木床上,窗外的光,因为窗子老旧,也
只能透进来一点点。在这局促而简陋的房间里,连一张书桌都没有,他显然得
跪在地上作画。余年春一笔、一笔,画出了全世界没有人在乎,只有他和美君
这一代人魂萦梦系的水底故乡。
回到千岛湖畔的饭店,我开始看那水底淳安的录像带。
当地政府为了观光的需要,派了摄影队潜入几十公尺深的湖底,在古城沉
没四十年之后,去看看水草中闭着历史的眼、沉睡的淳安。
湖底深处,一片地心的漆黑;摄影队的灯,在无边无际的幽暗中,像一只
太小的手电筒,只能照亮小小一圈。郁郁的水藻微颤,一座老屋的一角隐约浮
现,精琢的雕花,厚重的实木——这,会是美君当年天涯漂泊、如今至死不渝
的雕梁画栋吗?
缓慢的光,没照到城门口那对石头狮子,但是我总算知道了:他们仍在原
来的位置,美君一九四九年冬天回头一瞥的地方。
6追火车的女人
美君紧紧抱着婴儿离开淳安,在杭州上车时,火车站已经人山人海;车顶
上绑着人、车门边悬着人、车窗里塞着人、座位底下趴着人、走道上贴着人。
火车往广州走,但是在中途哪一个荒凉的小镇,煤烧光了,火车不动了。于是
有军官出来当场跟乘客募款,搜集买煤的钱。
火车又动了,然后没多久又会停,因为前面的一截铁轨被撬起来了,要
等。等的时候,美君说,旁边有个妈妈跟一路抱在怀里的四、五岁大的孩子
说,﹁宝宝,你等一下哦,不要动。﹂
女人爬过众人的身体,下了车,就在离铁轨几步之遥的灌木后头蹲下来小
解,起身要走回来时,车子突然开了。
﹁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在追火车,一路追一路喊一路哭一路跌倒,
她的孩子在车厢里头也大哭,找妈妈,但是谁都没办法让火车停下??﹂
﹁你记得她的脸吗?﹂我问。
﹁我记得她追火车的时候披头散发的样子??﹂
美君半? 不说话,然后说,﹁我常在想:那孩子后来怎么了?﹂
火车到了湖南衡山站,美君跟两个传令兵抱着孩子挤下了车。
想到那个追火车的女人,她决定把怀里的婴儿交给衡山乡下的奶奶。这样
的兵荒马乱,孩子恐怕挤也会被挤死,更别说在密不通风的车厢里得传染病而
暴毙。一路上,死了好几个孩子和老人。
应扬,让奶奶抱着,在衡山火车站,看着美君的火车开走。他太小,连挥
手都还不会。
美君继续南下,到了广州。丈夫,带着宪兵队,驻守着广州天河机场。
7不能不遇见你
我到了广州。
问广州人,﹁听过天河机场吗?﹂
摇头。没有人知道。
问到最后,有个人说,﹁没听过天河机场,但是有个天河体育中心。﹂
到了天河体育中心。庞大的体育馆,四边的道路车水马龙,哪里还有一点
点军用机场的影子?可是一转身,大马路对面有一片孤伶伶的老墙,旁边是个
空旷的巴士转运站,而这堵老墙上写的字,让我吃了一惊。﹁空军后勤广州办
事处﹂,好端端写在那里,竟然是一九四九年之后不再使用的正体字。
好了,那真的是这里了。
美君的丈夫龙槐生,带着他的宪兵队严密防守天河机场。不多久,他认为
是自己一生最光荣的任务来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先总统搭中美一号莅天河
机场,时有副总统李宗仁、行政院长阎锡山等高级首长在机场相迎,在此期间
夜以继日督促所属提高警觉,以防不测。﹂
我翻着槐生手写的自传,心想,爸爸,一九四九年五月,蒋介石已经下
野,不是总统了,而且,五月的时间你也记错了吧?那时首都南京已经易帜,
上海即将失守,蒋介石搭着太康舰和静江轮来回于浙江沿海和台湾各岛之间,
到处考察形势,思索将来反攻的据点要如何布置,五月他没去广州啊。你看,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八日,蒋的日记写的是他对澎湖的考察:
昨晡在宾馆附近沿海滨游览,瞭望对岸之渔翁岛,面积虽大但其标
高不过五十公尺,亦一沙滩树木极少,植物难产。闻动物除印牛种较
壮大外,余亦不易饲畜,以其地咸质甚大,无论动植皆不易生长,而
且台风甚多。惟其地位重要,实为台湾、福州、厦门、汕头之中心
点,不惟台湾之屏障而已。初到忽热甚闷,入浴晚课,听取夏功权厦
门情形报告,后十时就寝。3
三十岁的宪兵连长龙槐生在认真驻守天河机场的时候,自然不会知道,那
巨大的历史棋盘,已经定局,他也是一个过了河的卒子。但是他看到人潮,逃
难的人潮,流过天河机场前面的大马路,往黄埔码头涌过去。他并不知道,在
他眼前涌过去的人潮里,有来自山东的五千个中学生,流亡了几千里,他们的
校长们正在和国军的将领协商,孩子们要怎样才能搭上前往台湾的船。那个﹁其地咸质甚大,无论动植皆不易生长,而且台风甚多﹂的澎湖岛,正张口等
着他们到来。
这年,香港科技大学的校长、创下高温超导世界新纪录而著名的物理学家
朱经武,才七岁,喜欢玩泥巴、抓泥鳅、把破铜烂铁乱凑在一起发热发电。他
跟着父母兄弟姊妹一家八口,加上一个老祖母,从武汉坐船搭车,一路南下,
临出门前还把一只小黄狗抱在身上,带着走天涯。没想到狗一上火车,从窗口
一跃而出,不见踪影,小小经武差点哭了出来。
朱爸爸是美国华侨,上波特兰的航空学校,学习飞机驾驶。一九三一年九
一八事变爆发,二十六岁意气风发的朱甘亭热血奔腾、日夜难安,于是决定人
生大急转:他把自己心爱的哈雷重型机车送给一个好友——好友被他的﹁壮士
断腕﹂吓了一跳;朱甘亭转身就离开了旧金山,飞到南京,报名加入了中国空
军。
一九四九年五月的这个时候,朱家到了广州;朱甘亭上尉让家人先到黄埔
码头,直接在船上等候,因为他负责剩余物资的处理,必须押一箱空军后勤的
黄金上船。他说,我随后就赶到,船上相会。
﹁可是,﹂经武说,﹁我们在船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半夜,爸爸一直不
来。码头上满满是上不了船、露宿的难民,而船马上要开了,爸爸还不见。我
妈又急又怕,祖母也满脸忧愁。到最后,清晨两点,爸爸终于出现了,气急败
坏的,赶得满头大汗。原来,爸爸的吉普车,经过天河机场时,不知怎么装黄
金的箱子掉了下来,散了一地,被驻守天河机场的宪兵队给拦住,不管怎样就
是不让他带走,他交涉到半夜,还是不放行,最后只好空手赶了过来。﹂
﹁什么?﹂我问,﹁你是说,天河机场的宪兵队?﹂
﹁对啊,﹂经武答说,﹁那一箱黄金就被宪兵队拿走了。他自己也差点脱
不了身。他如果没赶上船,我们大概从此就拆散了,一家人以后的命运——包
括我自己,很可能就两样。﹂
﹁慢点慢点朱经武,﹂我说,﹁你是在讲,我爸爸抢了你爸爸一箱黄金?﹂
他笑了,有点得意,﹁可以这么说。﹂
﹁不要笑,我记得龙爸爸的自传好像有提到黄金。你等等。﹂
在港大柏立基学院的写作室里,我从书架上把父亲的自传重新拿下来,找
到了天河机场那一页:
一九四九年五月,在广州停留待命,负责天河机场警戒。并在机场
到香港的沿路加派双哨,以确保机场安全。时有一走私集团刘姓首
脑,拿出黄金五百两私下贿赂,要我放行二十辆卡车私货,我虽未负__缉私任务,但立即严词拒绝,并报请上级处理。
我指着这一段,一字一句念给朱经武听,然后反问他,﹁怎样?朱爸爸那
时不姓刘吧?﹂
8追火车的小孩
在夜车里,从广州东站驶往衡阳站。晚上十一点发车,清晨五点钟可到。
总路程五百二十一公里。这个里程数,我开过。一九八七年,第一次去柏林,
就是开车去的,从法兰克福开到仍在围墙中的柏林,是五百六十公里。
一进入东德区,所谓公路其实就是一条被铁丝网、探照灯和监视塔所围起
来的一条出不去的隧道。接近关卡检查哨时,看到穿着制服的边境守卫,有一
种恐怖的感觉。
都是回乡的人吧?广州东站的候车室里,起码有上千的人,聚在一个大堂
里,听见的全是熟悉的湖南话。很多民工,带着鼓鼓的麻袋——都是那种红蓝
白三色条子的大口麻袋,大包小包的,全身披挂。出来打工的人,这很可能是
两三年才一次的回乡。家里的孩子,可能都认不得自己了。
人们安静地上车,一入厢房,放好行李,爬上自己的铺位,就把灯灭了。
灯灭掉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就没入铁轮轰轰隆隆的节奏里。行驶中的夜行火车
永远是浪漫的,车厢像个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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