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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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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总长一○九六公里。
从武昌南下广州,在湖南接近广东交界的地方,粤汉铁路上有个很小的车
站,叫栖风渡。中央研究院院士、历史学家张玉法,记得这个小站。
十四岁的张玉法和八千多个中学生,全部来自山东各个中学,组成联合中
学,跟着校长和老师们,离开山东的家乡,已经走了一千多公里的路。搭火车
时,车厢里塞满了人,车顶上趴满了人,孩子们用绳子把自己的身体想方设法
固定在车顶上,还是不免在车的震动中被摔下来。火车每经过山洞,大家都紧
张地趴下,出了山洞,就少了几个人。慌乱的时候,从车顶掉下来摔死的人,
尸体夹在车门口,争相上车的人,就会把尸体当作踏板上下。
八千多个青少年,背着行囊。所谓行囊,就是一只小板凳,上面迭条薄
被、一两件衣服,整个用绳子绑起来,夹两支筷子。到了没有战争的地方,停
下来,放下板凳,就上课。通常在寺庙或是祠堂里驻点,夜里睡在寺庙的地上,铺点稻草;白天,每个人带着一个方块土板,坐在庙埕的空地或土墙上,
把老师围在中心,就开始听讲。用石灰,或甚至石块,都可以在土板上写字。
我听着听着不免发呆:这是什么样的文明啊,会使你在如此极度的艰难困
顿中却弦歌不辍?
饿了,有时候到田里挖芋头吃,带着土都吃;没得吃的时候,三三两两就
组成一个小队伍,给彼此壮胆,到村子里的人家去讨食。有点害羞,但是村人
开门看到是逃难来的少年,即使是家徒四壁的老爷爷,也会拿出一碗粥来,用
怜惜的眼光看着饥饿的孩子们。
湖南人对外省人最好,张玉法说,因为湖南人几乎家家都有自己的儿子在
外面当兵——可能是国军,也可能是解放军,所以他们常常一边给饭,一边自
言自语说,唉,希望我的儿子在外面,也有人会给他饭吃。
一九四九年端午节,大军海上撤退,管管在青岛被抓夫的当天,八千多个
山东少年到了栖风渡。长沙也快要开战了,他们只好继续往南,计划到广州。
到了广州然后呢?没有人知道。
栖风渡是个很小的站,看起来还有点荒凉,可是南来北往的火车,在这里
交错。少年们坐在地上等车,一等就是大半天,小小年纪,就要决定人生的未
来。搭南下的车,离家乡的父母就更遥不可及了,而且广州只是一个空洞的概
念,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搭北上的车,马上就回到父母身旁,但是一路上都
是炮火燃烧的战场,一定会被抓去当兵,直接送到前线,不管是国军还是解放
军。战死或被俘,总归到不了父母的面前。
很多少年少女,就在那荒凉的车站里,蹲下来痛哭失声。
玉法的二哥,十七岁,把弟弟拉到一旁,说,我们两个不要都南下,同一
命运,万一两个人都完了的话,父母亲就﹁没指望了﹂,所以把命运分两边投
注;我北上,你南下。
二哥决定北上到长沙报考,到处都是孙立人招考青年军的布告。
北上的火车先到,缓缓驶进了栖风渡;张玉法看着亲爱的哥哥上车,凝视
着他的背影,心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五十年以后,自己的头发都白了,玉法才知道,二哥这一伙学生,没抵达
长沙;他们才到衡阳,就被国军李弥的第八军抓走了。跟着第八军到了云南,
跟龙云的部队打仗,二哥被龙云俘虏,变成龙云的兵,跟解放军打仗,又变成
解放军的俘虏,最后加入了解放军。但是解放军很快地调查发现他是地主的儿
子,马上遣送回家,从此当了一辈子农民。
在栖风渡南下北上交错的铁轨旁,深思熟虑的二哥刻意地把兄弟两人的命
运错开,十四岁的小弟张玉法,确实因此有了截然不同的命运,但是,那纯是__偶然。
八所山东中学的八千个学生,从一九四八年济南战役、徐蚌会战时就开始
翻山越岭、风雨苦行,一九四九年到达广州时,大概只剩下五千多人。广州,
也已经风声鹤唳,有钱也买不到一张船票了。为了让五千个学生能够离开广州
到安全的台湾,校长们和军方达成协议:学生准予上船,送到澎湖,但是十七
岁以上的学生,必须接受﹁军训﹂。
七月四日,几千个学生聚集在广州码头上,再度有一批少年,上了船又走
下来,走了下来又回头上船;于是危难中命运再度分开﹁投注﹂:如果姊姊上
了船,那么妹妹就留在码头上。
巨舰缓缓转身时,那倚在甲板上的和那立在码头上的,两边隔空对望,心
如刀割。军舰驶向茫茫大海,码头上的人转身,却不知要走向哪里。
上了船的少年,不过一个礼拜之后,就面临了人生第一次惨烈的撞击。
一九四九年七月十三日,澎湖。
年龄稍长但也不满二十岁的学生,以耳语通知所有的同学,﹁他们﹂要强
迫我们当兵,我们今天要﹁走出司令部﹂。同学们很有默契地开始收拾行囊,
背着背包走出来,却发现,四面都是机关枪,对准了他们。
所有的男生,不管你几岁,都在机关枪的包围下集中到操场中心。司令官
李振清站在司令台上,全体鸦雀无声,孩子们没见过这种阵仗。张玉法说,这
时,有一个勇敢的同学,在队伍中大声说,﹁报告司令官我们有话说!﹂然后
就往司令台走去,李振清对一旁的卫兵使了个眼色,卫兵一步上前,举起刺刀
对着这个学生刺下,学生的血喷出来,当场倒在地上。
张玉法个子矮,站在前排,看得清清楚楚刺刀如何刺进同学的身体。看见
流血,中学生吓得哭出了声。
不管你满不满十七岁,只要够一个高度,全部当兵去。士兵拿着一根竹
竿,站到学生队伍里,手一伸,竹竿放下,就是高矮分界线。张玉法才十四
岁,也不懂得躲,还是一个堂哥在那关键时刻,用力把他推到后面去,这懵懵
懂懂的张玉法才没变成少年兵。17
个子实在太小、不能当兵的少年和女生,在一九五三年春天被送到台湾南
部的员林,组成了﹁员林实验中学﹂。喜欢读书深思的张玉法,后来成为民国
史的专家,一九九二年,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
为这五千个孩子到处奔波、抗议、陈情的,是一路苦难相携的山东师长
们。他们极力地申辩,当初这五千个孩子的父母把孩子托付给他们,他们所承
诺的是给孩子们教育的机会,不是送孩子们去当兵。作为教育者,他们不能对
不起家乡的父老。__
七月十三日操场上的血,滴进了黄沙。五个月以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
二日星期一,上班上课的日子,所有的人一打开报纸,就看见醒目的大标题:
台湾岂容奸党潜匿,七匪谍昨伏法!
你们逃不掉的,昨续枪决匪谍七名。
以烟台中学校长张敏之为头,为山东流亡少年们奔走疾呼的七位师长,全
部被当作匪谍枪决。
去年此时,徐州的战场上,五十五万国军在﹁错误﹂的指挥下被包围、被
歼灭、被牺牲。所谓﹁错误﹂的指挥,后来才知道,关键的原因之一就是,共
产党的间谍系统深深渗透国军最高、最机密的作战决策,蒋介石痛定思痛之
后,决定最后一个堡垒台湾的治理,防谍是第一优先。
很多残酷,来自不安。
为了能够平平顺顺长大、安安静静读书而万里辗转的五千个师生,哪里知
道,他们闯进了一个如何不安、如何残酷的历史铁闸门里呢?
18
永州之野产异蛇
一九四八年五月,河南也是一片烟硝。中原野战军刘邓兵团在五月二十日
发动宛东战役,国军空军出动战斗机,在南阳城外从空中俯冲扫射,滚滚黑烟
遮住了天空。
第二天,南阳的中学生们回到学校时,发现学校已经变成一片地狱景象:
从校门到走廊、教室、礼堂,挤满了﹁头破血流的伤员,脑浆外露、断腿缺胳
臂、肚破肠流、颜面残缺、遍体鳞伤、无不哀嚎痛哭﹂。18南阳城外,国共双
方伤亡一万多人,曝尸田野之上。五月天热,尸体很快腐烂,烂在田里,夏季
的麦子无法收割。
这时诗人? 弦才十七岁,是南阳的中学生。
十一月,南阳的十六所中学五千多个师生,整装待发,他们将步行千里,
撤到还没有开战的湖南。
开拔的那一天,十一月四日,场面壮观:五千个青少年,像大规模的远足
一样,每人背着一个小包,准备出发。成千的父母兄弟,从各个角落赶过来找
自己的孩子,想在最后一刻,见上一面。还有很多人,明明早就把银元缝进了
孩子的裤腰,明明已经在三天内和姑姑嫂嫂合力赶工,用针线纳好了一双布鞋
塞进孩子的行囊里,这时仍旧赶过来,为的是再塞给他两个滚热的烧饼。
一九四八年冬天的中国,灌木丛的小枝细叶,已经被白霜裹肥,很多池塘
沼泽开始结冰,冷一点的地方,大雪覆盖了整个平原和森林。可是霜地、冰
川、雪原上,风卷云滚的大江大海上,是人类的大移动:
葫芦岛的码头,停泊着四十四艘运输舰,十四万国军官兵正在登舰,撤出
东北。
八千多个山东的中学生,正在不同的火车站里等车、上车,在奔驰的火车
里赶向南方,在很多大大小小的码头上焦急地等船。
当南阳这五千多个中学的孩子在雪地里跋涉、涉冰水过河的时候,徐州战
场上,几十万国军在雪地里被包围,弹尽援绝,连战马的骨头都重新挖出来
吃。
一九四八年冬天,进攻的部队在急行军、在追赶、在抄包、在冲锋;撤退
的部队在急行军、在绕路、在对抗、在奔跑。大战场上,几十万人对几十万
人;小战场上,几万人对几万人。战场的外围,城市到城市之间的路上,拥挤
的车队和汹涌的难民,壅塞于道。
河南这五千多个学生,每走到一个有车站的点,就会失去一部分学生。
南下北上。一上车就是一辈子。
一个叫马淑玲的女生,穿过了整个湖北省,到了湖南的津市,却下定决心
不走了,她要回家。脱离大队时,留下一直带在身上的︽古文观止︾,给赵连
发做纪念。
跋涉到了衡阳,十六所中学联合起来,和衡阳的学校合并成立﹁豫衡联
中﹂,继续读书继续走。
一九四九年三月八日,终于在湖南西南的零陵安顿下来。零陵,就是古时
的永州。
柳宗元被流放永州是公元八○五年秋天;一九四九年秋天,自河南历尽艰
辛流亡到这里的四、五千个孩子,一部分,就被安顿在柳子庙里头。柳子庙是
北宋仁宗在一○五六年,为了纪念柳宗元而建的。
和山东的孩子们一样,背包一放下,学生就开始升旗、唱国歌、读书、听
课。马淑玲留下的︽古文观止︾,变成颠沛流离中的珍贵教材。卷九﹁唐宋
文﹂第一位作者,就是柳宗元。学生在有风吹来的长廊下朗读柳司马的﹁捕蛇
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皆死。
然后老师一句一句解释:永州乡间以捕捉毒蛇为生的人,宁可死于毒蛇而
不愿死于国家的错误政策,柳宗元用寓言来演绎孔子的﹁苛政猛于虎﹂。
十七岁的? 弦也坐在廊下跟着老师念书,柳宗元告诉他,公元八百年时,
人民过的日子就是颠沛流离、十室九空的:
??号呼而转徙,饿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
而死者,相藉也。
六十年之后,当? 弦跟我细说这段苍茫少年事的时候,他的眼泪簌簌流个
不停。
永州,也是个命运转弯的车站。? 弦在这里,脱队了,走上另一条轨道。
19
向前三步走
龙:流亡学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 : 其实流亡学生的设计远在抗战的时候就有了,当时教育部有一个计划,
几个中学编在一起就叫联中,大学就叫联大,所以联大不只一个西南联
大,只是西南联大最有名。在抗战的时候,联大、联中是很成功的,很
有韧性的,它让自己的民族在战争中教育不终止照常运作,相当成功。
很多联合高中非常优秀,孩子们一边流亡一边念书,培养了很多人。
龙:内战就不同了吧?谁愿意自己的孩子离乡背井啊?
? : 对,内战以后,政府还想用抗战这个办法让学生离开,但响应的就不
多,因为那时候大家认为贪污腐败的中央政府快完了,新兴的政治势力
开始了,小孩子不懂事,你们跑到南方去干什么,太可笑了。所以只有
河南豫衡联中跟山东的一个联中出来;我们到湖南的时候,湖南人也
说,你们瞎跑什么,往哪里跑?
龙:河南人愿意离开,是因为那时已经知道共产党的土改厉害?
? : 我们河南人,特别是豫西这一带的人对共产党没什么好印象。那时候已
经开始清算斗争,把富人抓了以后放在火上烤,冬天的时候放在池塘里
冰。
龙: 那时大部分的知识分子是左倾的,因为国民党腐败,为什么南阳中学的老
师们不呢?
? : 豫衡中学很多老师比较老派,北大清华出身的,思想比较成熟,不跟新
潮流起舞的那种。共产党在那时代是很时髦的、很新颖的、很有魅力
的,但是在南阳教育界有些老先生不相信这个事情。
龙: 五千个学生跟着校长老师亡命千里。现在说起来不可思议。到阳明
山远足都得要家长签书面同意呢,还要做意外保险。学生跟老师关
系特别紧密是吗?
? : 对。老师带着学生母鸡带小鸡一路跑,都没有跑散,因为师生之间
的感情非常深厚。跟着老师走,家长很放心。孩子很多本来就是住
校,老师晚上拿着灯笼去查铺,一个一个小娃都睡在那里,老师才
去睡觉,那真的是像父兄一样。
龙: 说说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那一天。我猜,你没有悲伤,觉得要去
远足了还挺高兴的,对吗?
? : 那一天,我永远不会忘记。孩子什么都不懂,就觉得好玩、高兴,
觉得不用做功课了。出南阳城时,我妈妈烙了一些油饼,跟着我们
到城墙边上,我们马上就要开拔了嘛,乡下的孩子最不好意思的就
是爸爸妈妈让同学看到。觉得爸爸妈妈好土,同学看到不好意思。
龙:现在也一样啊,我儿子都不愿意我被看到,他觉得丢脸。
? : 我母亲拿个油饼塞我背包上,背包里主要是个棉被,棉被卷啊卷,然后
背包的下面放一双鞋子,鞋子挨底,背包也不会太湿掉或是太脏。我妈
妈就把油饼放在我的背包上面,然后我们就开拔了。
龙:没有回头看她?
? :??就走了,没有回头。
龙 : 你妈到街头找你,街上五千个孩子,还有撤退的部队、伤兵,一团乱,
你妈竟然找到你??
? :对啊,找到了,还拿着油饼。
龙:那时还没学﹁诀别﹂二字吧?
? : 我不知道离别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诀别的意义是什么,不回头、摇摇
晃晃一个小蹦豆就跟学校的队伍出城走了,我爹也在,我也没跟他打招
呼。
龙:你是独生子?
? : 对。后来走到了襄樊,爸爸还托人来送了一双袜子给我。你知道那时候
北方乡下都不穿线袜的,线袜我们叫洋袜子,都是布缝的袜子。以后我
没有再接到他们任何消息,我再回去已经是四十二年以后了。
龙:爸妈什么时候过世?
? : 音讯全无啊。我上月就是到青海去找我父亲的墓,没有找到,他死在青
海劳改营。我妈妈是死在家乡,我妈妈在儿子生死不明、丈夫生死不明
的情况下熬了好几年,连病带饿死在我家乡。
龙:一直都没通过信?
? : 没有通过信,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说,如果你写一封信会为家人带来大
祸害。当时我也没有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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