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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独归斜阳远-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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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并不用陈昀重复,他已听得清楚了。



“做主带走那人的是我。和绿筱无干。”陈昀叹气道,“但是临安府或许还是会提她问话。”



谢嘉明恨声道:“这个不让我省心的。”他本就是修眉薄唇,神情略微一悒,便现出几分阴沉俊美来,“不若你带她去庐州算了,我这里也眼不见心不烦。”



陈昀唇角露出一丝浅淡笑意:“你便是舍得,我也不舍得让她和我同行。”



隔了片刻,他又续道:“若你暂时不便与吴伦为难,也无妨。明日我便让人安排,只说抓住那人的是我府上一个侍女。”



谢嘉明想了想,道:“如此也好。”



南越朝无名氏所著《浔水梦》记载了这件趣事:时奸相吴伦当道。其宗室子弟常于闹市中持印,刻龌龊淫语,以油墨涂之,偷盖妇女衣袖之上,以此为乐。妇女无不含羞。民不堪其扰,称为“拦街虎”。后为一女子当街擒之,众称快,皆云“捉虎”。



熙春



越朝皇宫。



垂拱殿。



皇帝着便衣,坐在案边,一见陈昀便笑道:“浩然来了。”



陈昀行完礼,皇帝又赐座,道:“这又不是在大庆殿,浩然不用拘着朝礼。”



这已是皇帝两次称陈昀的表字,须知在越朝,皇帝若不称臣下官职、仅仅称字,亦是一件失仪之事,臣子甚至可以当面抗议。陈昀心底未免泛起些不自在,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漏窗外是青竹数杆,摇曳的光影落在年轻皇帝的肩上,他润白如玉的脸上显然有着一种兴致勃勃的神色:“谢侍郎也快赶来了。且等等。”



皇帝话音未落,内侍已经通报吏部侍郎到了。



礼毕,赐座之后,看得出谢嘉明对皇帝这般亲近自然的作风已十分适应,他神色如常,含笑道:“陛下召臣前来,不知是要商议何事?”



皇帝笑道:“我今日收到临安知府赵成志的自劾书。”



谢嘉明奇道:“赵大人上任不是才半月有余么?”



皇帝道:“临安府审了件亡赖案子。查出近日扰乱街头的亡赖头子是吴相的侄子。”



那犯人已被巨箠笞死,吴相之侄已被逮下落狱,想是赵成志自知已得罪吴相,索性上表自劾。



谢嘉明轻笑道:“陛下要准其自劾么?”



殿内的气氛蓦然间微妙起来。君臣之间,隐隐约约的彼此试探。他们似是向着一个方向,却又身处迷雾中,彼此间面目模糊,并不敢放手奋力一搏。



良久之后,打破沉默的却是陈昀,他赞了一句:“赵大人刚决。”



谢嘉明凝视皇帝,目光中划过一道光亮,缓缓道:“此案臣也有听闻。往日临安府断案,若事涉权贵,多展转迟回,最后不了了之。此次赵大人不惮权贵,断案迅捷,理应褒赞。”



皇帝点头,道:“是。”



殿内空无一人,皇帝早早的将一应内侍宫人都遣下了,是以三人相对,忌讳便少了些。



皇帝嘴角噙了一丝笑道:“我听闻,这犯人是浩然当街擒拿的?”



陈昀躬身道:“是臣拿下的。”



皇帝道:“浩然过几日便要北上了吧?走前还为民除害啊。” 他收了嘴角那丝微笑,神色转为肃穆,“今日找你来,便是听听你对中原情势的意见。”



墙壁上挂着中原数路的舆图,皇帝站起来,手指拂过淮水那条蜿蜒的曲线,道:“朕收到真烈国国内消息,说是国主阿尔兰萨已重新布防汴京一路。新任的汴京路宣抚使是他最宠爱的妃子阿丽白的弟弟。”



凡越朝的君臣,提起汴京,语气中总是不自觉的带上几分酸涩。那是越朝的故都,而自从越朝南渡,收回中原失地,亦成为了朝廷上下最重的心结和历代皇帝遗下的祖训。前任汴京路长官金更鲁是真烈国老将,行事沉稳,以“守”字一以贯之。是以两国隔了淮水一线,相安无事,甚至在官方默许之下,开放互市,边境线上生意往来不绝。



而就在去年,陕川边境战火又开,虽然规模不大,但总是一种讯号。何况真烈忽然调换汴京路边防长官,将主张“守势”的老将移开。新任长官虽还不明底细,但是其姊为国主宠信,想必是年少奋发、骄奢傲然之人,必然不甘仅守在淮水以北。



仔细想来,这些未尝不是两国关系开始变化的蛛丝马迹。



陈昀在临安这些日子,大多是在经武阁内研究边防情势,也知皇帝会有此一问,早已胸有成竹。他站在皇帝身侧,缓缓道:“如今局势虽尚不明朗,但臣认为,真烈国暂时并不会有挑衅之举。”



“其一,臣闻真烈国国主宠幸贵妃,真烈国上下已大为不满。这次贵妃之弟由殿前副都指挥使直升为地方大员,底下必然有诸多掣肘。新任长官来到重兵之地,底下将领未必会听其指挥。他若要理顺这一层关系,想必就得花一段时间。”



“其二,真烈国不同我朝。其人尚武,战时全兵,平日皆农,大多野蛮未开化,善骑射。却不善水战。假若真烈有异动,我军布局妥当,也不需惧。何况臣听闻去年年末至今冬,北方酷寒,冻死牛羊马匹无数,如今真烈国上下,大约都在恤抚灾民。亦无力南侵。”



皇帝轻舒一口气,道:“浩然这么一说,朕便放心了。”他拿眼睛看了看谢嘉明,又道,“垣西,你有何看法?”



谢嘉明黑眸一闪,道:“臣对陈大人所说之话并无异议。”



有风拂过殿外竹林,唰唰作响。



皇帝见他说得简单,脸上微微露出失望来。



“陈大人前几日在练兵场上,十分神勇啊。”谢嘉明却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一时间陈昀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淡淡道:“过奖。”



谢嘉明看了皇帝一眼,方道:“不过临安城内吴指挥使骑射也是极好的。”



皇帝嘴角轻轻一沉。



谢嘉明便续道:“吴相之侄被临安府拿下治罪,自然是罪有应得。可吴登吴都指挥使统领禁军亦有功,陛下就该赏罚分明,方显明君之范。”



皇帝默然不语,良久方道:“自然。”



内侍几次来请,皇帝方笑道:“今日就到此为之吧。朕便不留你们同用晚膳了,也免得你们不自在。”



谢嘉明与陈昀忙站起行礼告辞。



皇帝离开前,意味深长道:“这几日太后凤体染恙,朕还需去慈宁殿探望。”



皇宫位于临安城凤凰山下,东临钱塘江,西北近西湖,位处全城的制高点兼要冲。这皇宫并非像汴梁的皇宫那般富丽堂皇,倒是略显简陋。大殿也不过数座而已。因南方植被苍苍,即便是冬日,绿色也不过染上一层浓墨般色泽,鸦鸟成群,扑棱着翅膀在宫闱上方乱飞。



两人出了皇宫,谢嘉明神色渐渐舒展开。



陈昀看他一眼,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谢嘉明嘴角轻轻一抿,懒懒道:“皇宫里束缚太多,一到外边,就觉得轻松起来。”



陈昀摇头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刚才对陛下说的话。”



四周无人,谢嘉明方笑道:“陛下是在试探我们。”



“我自然瞧出来了。”陈昀皱眉道,“只是……你为何……”



谢嘉明悠然道:“浩然,我想陛下现在对你已十分信任。只是我嘛,他尚需再揣摩上数分。”



陈昀唇角一抿,一双星眸略略露出忧色来,只道:“我明白。”



“也好,你领兵在外,不像我这般,有诸多掣肘。”他抬头望着冬日天空,漫声道,“陛下他心急,我身为臣子,就得提醒他急不得。刚则易折呐……”



“况且……”



陈昀看了他一眼,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谢嘉明目光中锋锐一闪而逝,声音却低沉下来:“浩然,这话我只说给你听。陛下虽有大志,欲中兴大越,可是性多疑……多疑,则于一人一事上,必定多加思虑、几经变折。若是我太过坦白,他反倒会犹豫。”



陈昀低叹道:“垣西,你思谋果然比我深远。”



谢嘉明抚掌微笑:“浩然,你是武将。战场是形势千变万化,若做将军的像我这般百转千回的思量,早就一败涂地了。明决果断,这恰是我不如你的地方。何况这些心思,你不是不知,只是不为罢了。”



他们边走边说过了长平坊,谢嘉明道:“浩然,我要去熙春楼,你是回府么?”



陈昀讶异,轻挑眉梢道:“你是去寻那位琴师董姑娘?”



谢嘉明抚额,笑道:“连你也知闻了?”



“是阿筱告诉我的。”陈昀回以一笑,“反正左右无事,我便随你一道去看看罢?”



谢嘉明并不拒绝,勒转马头道:“走吧。”



熙春楼位于临安城的南瓦子。所谓瓦子,又称瓦舍,取“瓦解”、又好聚好散之意,是娱乐与买卖杂货的集中所在,如今多是临安城内放荡不羁的士庶子弟流连之所。



此刻月上柳梢,谢嘉明和陈昀进了熙春楼,却听见二楼一阵喧哗吵闹之声。



店中小儿有认得谢嘉明的,忙引了他到一旁雅阁,为难道:“谢公子,今日董姑娘恐怕是不得空了。”



陈昀看了谢嘉明一眼,微笑不语。



谢嘉明浅声道:“哦?”



“嗳,要是来这里的老爷少爷,都像谢公子这样通情达理,我们也不至于这么难做啊!”那小二哀叹了一声,指了指楼上,“刚才来了一位年轻公子,指明要听董姑娘奏琴。后来吴府来人,说是今晚宴请贵宾,请董姑娘去抚琴。先前那位公子就闹开了,如今还不肯放人。”



说起来,董媛董姑娘如今在临安城内第一琴妓的名声,算是谢嘉明捧起来的。最初是他日日来熙春楼,点名要董姑娘抚琴。数月后,董媛便名噪临安,身价百倍于前。一时名士竞相趋之。就连吴相府宴客,亦总是点名要她前去。



谢嘉明为人极为谦和,有时来了这熙春楼后,恰好吴府来人将董媛请走,他也不以为恼,亦从来不让人难做。当然,也有人背后说,如今吴相权势熏天,便是放眼临安,大约除了皇帝外,不会有人这么公然和吴府为难。



今日听店中小二说起了这个,谢嘉明倒是颇有兴趣道:“不知是哪位公子今日请了董姑娘奏琴?”



恰好二楼廊间有人让了出来,露出一个清俊少年的侧脸,只是一闪而过,又被纷扰的人群遮住了。



谢嘉明和陈昀俱是眼神锐利,虽只是一瞬,却都已经看清了。



他二人对视一眼,谢嘉明脸色绷紧,轻轻咬牙,一言不发。



陈昀忍不住,勾出一抹笑来,一手抚额,温然笑道:“垣西,这可如何收场?”



谢嘉明想了想,摘下随身配着的一枚白玉,递给小二道:“你拿着这个给那公子。就说在春流桥边,有人相候。”



言毕,他和陈昀一道出门,便立在春流桥边,不多时,就见一道人影匆匆而来。



谢绿筱手里攥了兄长的玉佩,眼见桥边两道挺拔隽长的人影,加快了脚步。



因为逆了月光,她并不大看得清谢嘉明和陈昀的脸色,只低了头打招呼道:“大哥,陈大哥。”



谢嘉明这次似是连话都懒得说了,眯了眼睛看着男装打扮的谢绿筱,冷哼了一声:“很好。”



谢绿筱不及辨别兄长的言内之意,就听到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一大群人拥簇着一抬轿子匆匆往北走行去。想来是董姑娘去吴府,排场亦十分不凡。



谢嘉明立在桥侧,风姿闲然如玉。



那轿子经过春流桥边,轿中人素腕轻轻一掀布帘,露出清丽绝伦的半张侧脸。雾鬓轻薄,几茎发丝随着浅和呼吸而微动;目光平静婉然,仿佛此刻街边被风撩拨的灯烛,荡漾而潋滟;



她的眸子轻轻望向桥边那道人影,分明很娴静,却风情无限。



浪潮



待到那轿子过去,谢嘉明冷冷的望向谢绿筱:“什么时候你才能给我安分上一点?”



谢绿筱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我不是故意在熙春楼吵的啊……哥哥,你不是喜欢董姑娘么,可那些人说……”



“我还有事。”谢嘉明目光转向了陈昀,打断了谢绿筱的话,月色之下,脸颊上竟是淡淡一抹红色,却叫人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浩然,烦你将她带回去。”



谢绿筱追着他的背影还欲再说,陈昀却轻拍了她肩膀,对她摇头。



谢绿筱伸手抚了抚长飚,看着兄长的背影,回头对陈昀道:“我以前也偷偷去过瓦舍,哥哥他没说过什么啊。他……又生气了?”



陈昀翻身上马,俯身将她一把揽在了身前。长飚欢嘶一声,撒蹄就往前跑。过了片刻,他觉得这般同乘有些不妥,便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将她裹在了里边。



谢绿筱露在外边的只剩一双眼睛,奔了一阵,谢绿筱模模糊糊的辨识出方向不对,声音闷闷的从陈昀胸口传出:“陈大哥,这不是回家的路啊?”



陈昀勒缓了长飚,道:“我带你去钱塘江边看看。”



若是往日,谢绿筱必然求之不得,偏偏今晚,她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难受,倚在陈昀身前,低声道:“会不会太晚了?”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胸腔有隐隐的震动,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在谢绿筱脸颊上,让她觉得微痒,又微热。



“没关系,垣西不会说什么。”他一手将她拥得紧一些,又叹道,“我明日就走了。”



他便是不说,谢绿筱也在心里数过这个日子。她不安的动了动身体,没有说话。一路只听见他稳健的心跳声,直到陈昀勒了马头,将那件大氅替她拉至肩处,低声说:“到了。”



他们没有下马,就这样坐在马上,而眼前,一轴泼墨山水缓缓的在眼前展开。



江水与天空的尽头。月之瑰亮,水之清洌,天之广袤,星之繁丽,种种交泽在一起,隐然生出大气磅礴的融美之境。



素色的光亮溅落在起伏如绸缎的江水上,也落在她长而微卷的睫羽上,陈昀一垂眸,便看见那末梢上,仿佛缀着天上落下的小小星子,剔透而晶莹。



谢绿筱看了许久,喃喃道:“真好看。”



他遂着她的话,温柔的说:“是啊。”



直到此刻,陈昀才慢慢的松开手臂,自己先翻身下马,才伸手给她,道:“下来。”



她跃下马,和他一道并肩在江边走着。长飚温顺得跟在两人之后,马蹄踩在软沙上,没有多大的声响,在落下的时候,却簌簌的沙屑纷飞。



因临安富庶,加筑海塘一直为朝廷所重视,故而石堤修得极是坚固宽阔。谢绿筱站在堤上,近看的时候,忽然发现潮水不像刚才那么平静了。雪白的浪潮开始一波波的扑上岸堤,旋即又被岸前桩木挡了回去。天地之间,只余下这雷霆般的声势,仿佛千军万马,遮蔽日月。



陈昀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极为专注的侧脸。他想起某一次来这里散步,遇见了好几位被这钱塘大潮吓哭的女子……而她的眸中或许有惊讶,却找不到一丝害怕的神情。她陪他站着,只是有些怕冷,裹紧了他的大氅,却没有后退半步,也不说要离开。



“陈大哥,你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里。”



他悠然仰首,想了想,才道:“这是我不开心的时候来的。和你在一起,倒没有不开心过。”



谢绿筱大奇,将视线从江水上转开:“你也会不开心么?我以为你和我大哥一样,从来都不会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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