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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独归斜阳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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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绿筱大奇,将视线从江水上转开:“你也会不开心么?我以为你和我大哥一样,从来都不会不开心。”
他怎么就不会不开心?初到福建,那些属下、老兵不服管的时候;海上遇敌,雾气中难以判断方向的时候;回到临安,同僚间勾心斗角的时候……
大约唯一放松的,便是和她在一起,游走在临安街坊的花灯小铺间——就连纵容她出现种种状况,替她解围的时候,心底也是快活的。
陈昀答非所问,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阿筱,明日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会啊。你才回来这么短的时间,就又走了。”谢绿筱低头踢了一粒小石子,“哥哥他从来都不会陪我玩……我总是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的……”
她侧脸的弧度很好看,柔和一如此时的月色,喃喃的叙述,一个字一个字的落进陈昀的心间,叮当作响。
他忍不住笑:“还有呢?”
她侧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闯了祸,你也不会骂我。”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昀忽然觉得将她带去庐州也不算什么。便是在边塞要冲的地方,驻守将领往往也会有家属随行,何况是去庐州城?
这个想法就像刚才她的一缕发丝,拂在陈昀的脸侧,勾起了淡淡的痒意。可他很快的将这个念头压下去了,轻轻笑着说:“孩子气。”却不知道在说她,还是说自己。
“你要是想出来玩,就大大方方和你大哥说。带上画屏再出来。不要像今日那样,随意的就和人吵架。”
“嗯。”
“像上次那样,从马蹄下救人,更是万万不可——我不是不许你路见不平、救人危难,可是但凡做事前,总要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否则便是吃力不讨好。以后,可未必都像那次一般幸运。”
“嗯。”
“你大哥对你虽然严厉,可他是为你好。你在家中,他将你护得严严实实的;可他在朝廷里,很多事都不能随心所欲,亦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别让他难做。”
“嗯。”
……
陈昀不知道自己还叮嘱了她什么,只知道那一晚,圆圆的月亮从江水的一头,缓缓移到了中天,他才惊觉,是该送她回去了。最后他抱她上马,奇'…'书'…'网马蹄声踢碎了一地泼落的月光。他一低头的,她已然倚在自己胸前睡着了,露出一角的睡容安然宁静。
以后的日子,陈昀常常会回忆起至和十年的正月。这个寒冷的月份里,他陪着她逛临安市的花市,而她陪着他在钱塘江边看着潮水涨落。她的眉眼时而肆意飞扬、时而温婉如水,那样青涩而不明浓淡的情谊,几乎将自己溺毙其中。而往后,在愈来愈艰难、几到寸步难行的日子里,这成了支撑着他继续往前的念想。终其一生,都不曾舍弃。
第二日一早,谢绿筱在天未亮的时候起床,才出了房门,却看见谢嘉明从外边回来,一脸的疲倦。
他一眼便瞧见她,淡淡的说道:“不用出去了。浩然早走了。”
谢绿筱吃惊,愣愣的看着他。
“送你回来之后,四更就出城了。”他脚步不停,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房,“这几日你不要出门了,这年过了,便该收收心了。”
难得她什么都没有反驳,木木的便转身回房。谢嘉明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有些怜惜起来,便喊住了她:“阿筱。”
“嗯?”
“浩然走了,你是不是很难过?”
谢绿筱因为惦记着早起要送陈昀,并不曾睡好,此刻思虑便慢了一拍,道:“是啊。”
“他也不想你难过,所以便早早的走了。”谢嘉明头一次不知道该对自己这个心思迟钝的妹妹说些什么,踌躇道,“你再回去休息下吧……”
他看着妹妹的背影渐渐的在回廊尽头消失,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身回书房。
小厮站在案边研墨,发出极轻微的声响。在这个宁静的清晨钻进耳中,沙沙摩挲。
谢嘉明一晚未睡,难免有些头疼困倦,手中的笔便一滞,笔意轻顿,落笔就枯涩起来。
谢嘉明将笔一搁,回想起适才将陈昀送至艮山门。
月明星稀,眼看着挚友的身影远去,心底泛起的竟是孤寂之感。于是忍不住又喊道:“浩然。”
陈昀勒马,回身道:“什么?”跟随着他的几个侍卫亦缓下缰绳,一时间马匹嘶鸣声传彻在天地间。
谢嘉明却不知说什么。陈昀在皇帝面前将边防之事说得甚是轻松,可彼此心中都了然,此去中原,且不说真烈国大军压境的压力,便是淮南西路边防之松弛,整顿之事,便是阻力重重。
长飚慢慢踱步,靠近谢嘉明,陈昀爽朗一笑:“垣西,我们想的竟是一致。边关自然是险要,可相比之下,我更担心你留在临安。庙堂之残酷诡谲,比之战场,丝毫不逊。何况我知你要做一件大事。千万小心。”
谢嘉明沉顿良久,方道:“还记得三年前你去福建府赴任,我是在南边送别你的么?”
陈昀笑道:“自然记得。”
彼时他们二人,便用岳鄂王一句话互相勉励: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安矣。
谢嘉明道:“便是今日,我依然不爱财。”
陈昀的声音低沉:“如此说来,我不如你。天下未安,岂能随意言死?”
相视一笑,终于两相拨转了马头,而谢嘉明临走前回首戏谑:“下次回来,便来我家讨了那丫头去吧。我实在是看管不住她了。”
陈昀不曾答话,月光之下,笑意浸润眼角唇间。□长飚嘶鸣一声,欢然撒蹄。
谢嘉明收敛了思绪,吩咐小厮将窗打开。他眯起眼睛望了望,今日的天气又不若前几日那么晴朗,阴霾了下来。
“大人,是要备轿还是备马?”
谢嘉明神色甚为慵懒,道:“备轿吧。”
入轿前,他又侧头吩咐道:“去熙春楼看看,不知董姑娘今晚是否有空。”
这一日的公事又是甚为繁忙,晚上相府又有宴请,等到谢嘉明略带薄醺来到南瓦子,恰好赶上书场散场。人群散入路边的茶酒店,大多数人会喝上一两碗酒,再要些豆腐羹、笋粉素食,暖烘烘的回家,亦是十分快意。
谢嘉明倚着二楼阑干等了一会儿,有小二提着壶过来,便有随从先付了几贯钱支酒。谢嘉明是熙春楼的常客了,小二也不像往日那样唱喏菜单,只问道:“公子还点往日爱吃的那些么?”
谢嘉明还未回话,身后一道清柔女声传来:“就上一些撒啮,拣些清淡的,半夏,小蜡茶,糖姜片,照这些来几份吧。”
小二忙出去了,谢嘉明的随从亦悄然出门。转眼间阁儿里只剩两人,间或有屋外咿咿呀呀的歌声传来。
董媛给他奉茶,一低头的时候,露出白皙如玉的后颈,几缕发丝微微卷着,柔滑可爱。
谢嘉明狭长明亮的眼睛微微一阖,想起昨晚春流桥边那一望,他看不出她的表情和内心所想,只是有些淡淡的怅然。
董媛抿了抿唇笑道:“昨日来听我弹琴,后来又大闹了一场的‘公子’,便是谢小姐吧?”
谢嘉明抚额,叹气道:“是啊。惊着你没有?”
“自然没有。谢小姐对我很客气。”董媛笑了笑,“后来争执起来,全是意外。”
小二进来将酒食上齐,谢嘉明便不多说了,只等他出去,才淡声道:“怎么?”
“是屋外有人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她听了便变了脸色。后来……”董媛拿一双秋水似的眼眸将谢嘉明一望,道,“她又问我,愿不愿赎身。”
谢嘉明手中的茶盏一滞,随即若无其事的笑道:“你怎么答她?”
“我自然是答不愿。可是公子,我本以为你会问,谢小姐她听到了些什么。”
谢嘉明的指尖触着温润的瓷壁,眉眼并不见有何表情,只道:“我刚从相府过来。昨日你去,也是为了吴相母亲寿诞么?”
董媛道:“是。”
“阿媛,随意弹首曲子吧。”
董媛点头,跪坐在琴后,轻轻起调。
叮淙的琴声响起,谢嘉明阖了眼睛,靠着锦垫,修长的指尖在小案上敲击,半晌,微弯的嘴角止不住笑意,像是这琴声一般,汩汩的往外冒。
董媛手指一顿,佯怒道:“公子,你并未认真听我抚琴。”
谢嘉明索性坐起来,忍俊不禁道:“想起今日席上之事,十分有趣。”
董媛眉梢微扬。
“有人献了歌妓给吴相,名唤椿年……”
董媛想了想,奇道:“岂不是和礼部侍郎,刘大人同名?”
“便是有趣在此处。这个歌妓,是刘大人送的。”
“呃?”
谢嘉明唇角的笑意加深:“他在席上说:‘欲使贱名常达钧听’。吴相果然大悦。”
只是董媛并没有笑,相反,轻轻蹙眉道:“公子……你呢?你送了什么贺礼?”
“东汉的一尊白玉棋盘。”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指尖却轻轻扣着杯壁,圆润整齐的指甲亦泛着轻微的白色,“算起来,和刘大人相比,我也不过以五十步笑百步。”
董媛看着他倏无笑意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勉强道“公子,前朝仙风道骨如东坡,都曾写下‘一朵红云捧玉皇’这些谄媚之语,何况……”
谢嘉明淡淡垂下眸子,良久,忽道:“阿媛,是我对不住你。”
如豆灯光,在微风中摇曳轻摆,董媛看着明暗不定的光线落在谢嘉明俊美的脸上,忽然眼眶微微一酸。她很快将自己的情绪忍了下去,笑道:“公子说的什么话……世上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哪有对不起人的道理。”
谢嘉明长叹一声,抚了抚她的头发,终于还是起身离去。行道门口,却见有小婢追出来,匆匆将一页薛涛笺递给他,笑道:“我家姑娘留给谢大人的。”
伶妓与名士间互通词曲,乃越朝风流雅事一桩,旁人见到了,亦对这位翩翩公子露出会心且艳羡的一笑。谢嘉明含笑接过,继而转身离开。
孤山
元宵节已过,整个临安城已从一种喜庆热闹氛围中渐渐沉淀下来。
谢绿筱再次见到谢嘉明,已是数日之后。她不意在门厅中遇到兄长,一愕之后,匆匆转头就走,却听到他喊住了自己:“阿筱。”
或许是因为陈昀离开,谢绿筱也没了外出游玩的心思,这些日子呆在家中,十分安静。谢嘉明心情甚好,笑道:“爹爹来信了。”
谢绿筱随他到书房,接过信看了一遍。果然是是父亲的字迹,说是此刻自己在舒州(今安徽省内),即将前往西北云云。又问家中一切是否安好。
谢绿筱将信纸叠好,默默递回给大哥,道:“看完了。我先回去了。”
她的身后,谢嘉明脸色一沉,喊住她道:“你这几日在躲着我。”
谢绿筱依然没有转过身子,只是双手垂在身侧,握了拳,勉强笑道:“哥哥,哪有?”
“说吧,我瞧你也忍了很久了。”谢嘉明从椅上站起来,面无表情道,“自家兄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谢绿筱转过身,有些话在心底酝酿了下,终于道:“哥哥,我很喜欢听董姑娘弹琴,不若……我们替她赎身吧?”
谢嘉明笑了笑:“你不是去问过她了么?人各有志,她不愿意,旁人又能怎样?”
“人各有志?我不曾听说哪位清清白白的姑娘,愿意在外为伶人。何况,哥哥,你分明喜欢人家,却又不愿赎她……你究竟是不愿,还是不敢?”
谢嘉明收敛了笑意,手指轻轻揉了额角,道:“阿筱,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多说无益。”
“好!我不管你和董姑娘的事,可是你这半年的所作所为呢?”
“我的所作所为我心里自然清楚,不需要你提醒。但是对于你,我已经忍耐多时了。上次当街抓人,和吴府起了冲突的事,若不是有浩然替你顶了,你以为会这么简单便揭过了?浩然为了这件事得罪吴相,你可知派往淮南西路的军饷少了多少?”谢嘉明脸色愈沉,“谢绿筱,你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既不求你通情达理能帮上忙,那么安分守己,你会是不会?”
谢绿筱愣了愣,忽然大声说道:“爹爹虽然致仕,谢家在朝中也只有你一人,可我谢家不至于到了落魄地步。你大可不必做出依附奸相的事吧?如今坊间传的那些话,哥哥你该比我清楚。前几日那个大奸相外出游玩,经过村舍时,说是此处没有鸡叫狗吠太过可惜,竟然有好几位官员当场模仿狗叫。至于你,堂堂大越的一甲进士,还为此赋诗凑趣!你……你真不顾全自己的脸面也就罢了,可是爹爹呢……”
她轻轻喘了口气,最后道:“大哥,你怎会胆怯懦弱如此?!”
谢嘉明脸色已变得铁青,素日那双明亮狭长的双目,因为听了亲妹妹一句“胆怯懦弱”而变得有些血红。自从入仕以来,他亦不记得自己曾这般失态过,呼吸起伏良久,才终于动了动手指,指着门外道:“滚出去。”
谢绿筱此刻丝毫没有惧意,心里亦存着怒火,咬牙道:“出去就出去,你以为我还愿意呆着这个地方么?”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出了门。
而她跨出书房前,听见身后啪的一声脆响,想必是谢嘉明最爱的那只雨过天青色茶盏此刻已经粉身碎骨。她委屈中又夹了惊惧,推开一旁的家仆就往大门外走去。
谢绿筱接过马缰,翻身上马,随意折了个方向,便纵马疾驰。寒风刮得她脸颊生疼,早上画屏替她梳的发髻也散开了开来。谢绿筱只觉得自己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阖上眼皮就会有眼泪落下来。
最后还是忍不住,奔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脸颊上有凉凉的小虫蜿蜒爬了下来。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其实往常谢嘉明对她虽然严厉,可她心底并不怕他,顶多被骂之后,愀然不乐上几日,便又复苏成原样了。
可这一次不同。她在熙春楼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又眼看着吴府的人将董媛接走,自己的兄长却毫不作为,加之今日他又这般呵斥自己——她在委屈之外,更多的却是愤怒。而身后那个家,恍然变得陌生了。没有爹爹在,连陈大哥也不在……她伸手胡乱的抹了抹眼泪,微微勒缓了马匹,辨了辨方向。
原来一直往西北方向走,竟然到了孤山脚下。
此刻时近下午,冬日金色的日光倾泻而下,穿过满山的植被,依稀有着淡薄的暖意。
正在山道上慢慢的走着,谢绿筱忽然听见后边有马蹄声急匆匆的追来,她下意识的拉了拉自己的马,避让在一边。
出乎意料的,身后那几匹马也缓下了脚步,而那道声音略有些熟悉:“谢姑娘。”
谢绿筱回头。在这里遇到袁思博,叫她觉得意外,可随即她想起那时他曾提起自己住在孤山的别院中,于是点头招呼道:“袁公子,你好。”
袁思博身后有两三人也相继停步,远远的跟着。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匹交给了身后随从,拢了拢着青狐裘,向谢绿筱温言道:“谢姑娘是来孤山游玩么?那日的陈兄没有一道前来?”
他的黑发以一根白玉簪子束起,谈笑间没有了那一日的孤高桀骜之感,清俊雅致。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幽坳深渺,便是笑着的时候,依然叫人觉得莫测。
谢绿筱冲出家门之时,本就无甚准备,加上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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