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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与秦王朝-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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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和吕不韦四目相投,如两只动物般互相打量,带着七分挑衅,三分提防。吕不韦在生意场和官场上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时至今日,他已经贵为相国,但他的心态却始终在商人和官员之间游移。作为精明的商人,他想的是:我能从眼前这位李斯身上得到些什么;作为显赫的权臣,他想的是:眼前这位李斯能给我带来些什么。能将这两种具有互补性的思考方式集于一身,让吕不韦颇为得意,而他自从政以来能一帆风顺,这也是一极大之原因。
一个成功的仕途经营者,无疑也应该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李斯同学是何等人物!他对吕不韦的研究是如此透彻,以致于他完全有资格在世上任何一所大学里开设吕学讲座,我敢保证,就连吕不韦本人,也会迫不及待地前来听讲,而且一节课也舍不得落下。
早在当年一起就学于荀卿门下之时,李斯和韩非就游说的技巧作过无数次的探讨,并达成这样的共识:“说人之法,有如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必先知所说之心,尔后方以吾说当之。”知所说之心,找出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只需轻轻一击,便足以辉煌大胜。那么,眼前这位相国,传说中的吕不韦,财富与权力并重,阴险与智慧的化身,他的破绽会在哪里?作为吕学教授的李斯,又将如何一击致胜?
第十章 说大人者,诱之!
吕不韦的寝宫内一片安静,风暴来临前的安静。所有的人都预感到有些奇特而瑰伟的事情将要发生,这些事情将在未来产生深远而强烈的影响。他们期待着,为能亲眼见证而兴奋莫名。
从没有人如李斯这般能带给吕不韦如此大的压力,使他艰于呼吸。他下意识地欠起身来,打破了冻结的沉默,冷冷地说道:“你就是李斯?”
李斯一直在等待着吕不韦先开口说话,他等到了。吕不韦沉不住气,他表现出了他的好奇心。而无数的教训表明,正是好奇心要了猫的命。
“楚人李斯,拜见大秦相国。”李斯简单而直接地回答道。诸如“三生有幸,久仰久仰,不胜荣光”这类阿谀之词,李斯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
好在吕不韦也不在乎这些虚文形式,他看着李斯,懒洋洋地道:“听郑国说,你乃是荀卿老先生的得意高足,号称有动摇山河之志,经天纬地之才。”
“李斯不敢自谦。”
“哼,你倒确实一点也不自谦。不过,本相另外还听说过一个李斯,两个月前在本相府前公然辱骂护府武士,咆哮无状,你可认识这位李斯?”
“回相国,两李斯是一李斯。”
吕不韦见李斯爽快应承,便脸色一墨,斥道:“你可知罪?”
“李斯知罪。”
“你可知此乃死罪?”
“确是死罪。”李斯答道。吕不韦的脸上一瞬间竟露出失望之色。原来李斯也不过如此,吃自己一吓,便乖乖地认了,而且似乎连加以狡辩抵抗的欲望也没有。李斯却从容接着往下说道:“不知李斯何时能见到那八位护府武士的人头?”
吕不韦没转过弯来,本能地回了一句:“你说什么?”以他的身份,说出这样弱智的话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尊贵而博学的相国的字典里,根本就不该有“你说什么”这四个字。他只得轻轻地啜一口清茶,以掩饰尴尬。
李斯将吕不韦的行状尽收眼底,道:“普天之下,人所共知,相国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咸阳,求归相国门下。相国敬贤爱士之名,近播大秦之境,远动六国之听。是以,诸侯以为,有秦诸相,相国最贤。”
给吕不韦扣上这样一顶他非戴不可的高帽之后,李斯又道:“李斯背井离乡,抛妻弃子,远来咸阳,慕相国之名,以相国为重士也。李斯虽愚,投奔相国之心却不可谓不诚,然而方才登门,未及入室,便横遭护府武士之辱,辱之不足,又复殴之,此事为当日数十人所共见,非李斯所敢编造。此八武士不死,则天下之士必视相国之门为畏途,心寒而不敢至也。六国皆以相国之敬贤爱士为有名无实,心耻而传为笑也。以八武士之人头,回相国之美誉,换天下之归心。相国明见高远,何去何从,当不必再待李斯多言。”
吕不韦这才醒过味来,敢情李斯说的死罪,不是他自己个的死罪,而是护府武士的死罪。偏他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言辞,拿天下来压人,倒也不好驳得。虽说这两个月来,前来投奔的士人数量的确明显下降,但李斯请砍八武士之人头,这却要斟酌斟酌。吕不韦当即岔开话题,道:“且置此事不论。汝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李斯知道,有些事缓则易就,急则难成,是以也不再纠缠,他来此,并非专为取八武士之人头,而是久等吕不韦此刻一问。他没有急着回答,只是谨慎地道:“愿少闻。”
吕不韦动了动手指头,艳姬鱼贯而退。
李斯又道:“愿更少闻。”
吕不韦再动了动手指头,舍人也退下。郑国屁股贼沉地坐着,心想以他和李斯的交情,今天这场戏自己是看定了。李斯却以目光逼视着他,不怒而威。郑国明白了自己的在场对李斯也是一种妨碍,只得带着沮丧和懊恼离开。
偌大的寝宫内,只剩下两个人,吕不韦和李斯,却丝毫也不显空旷寂寥。这两颗巨星碰撞而出的无形火光,早将所有的空间弥漫殆尽。
李斯开口道:“李斯闻知,相国门下食客有三千之众,四大公子也有所不及,相国得士之多,可谓冠绝天下也。有此事乎?“
李斯牌的高帽确实非同凡响,吕不韦越戴越舒服,越戴越喜欢,他得意地一捋长须,道:“多乎哉,不多也。”说完,微笑地望着李斯,等待着李斯继续对自己吹捧夸奖。
李斯却站起身来,沉思着踱了两步,再转身面对着吕不韦,他用狂热的眼神紧盯着吕不韦,厉声说道:“李斯请相国尽诛门下之士。无论亲疏贵贱,才学高低,请一切杀之。”李斯说完,手掌同时往下猛地一斩,其力道之大,竟似能于虚空中触发风雷之声。
第十一章 说大人者,怒之!
李斯这席话,由于事先全无征兆,再加上他金属般刚硬锐利的声音,使得其效果极其震撼。吕不韦闻言大骇,险些又傻乎乎地跟着应一句:“你说什么?”还好他嘴收得快,这才没有再度出丑。吕不韦心中大怒,怒李斯傲慢无理,大言不惭。李斯啊李斯,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养这许多士人我容易吗?这些寄生虫们成天什么事也不用干,吃喝拉撒全由我买单,每月还得固定给他们发薪水,要维护秦国的体面和我吕不韦的个人声誉,这薪水还不好意思给得太少。这些士人要是耍起性子来,我得好声好气地去安抚慰问,他们若是在外头捅了什么娄子,我还得出面替他们摆平。养士人可比养儿子还累啊。我图个啥?就图个不能吃也不能卖的虚名。好家伙,你李斯一来,像样的计策一个没有,张口闭口尽是要我杀人,先要杀八个护府武士,现在又要杀三千士人。我这儿是相国府,又不是屠宰铺,你是存心要我吕不韦落下一个不仁不义的千秋骂名呀。
吕不韦按住自己的怒火。他决定给李斯一个机会,让他把话说完。倘李斯能自圆其说,那便再做理会。倘他只是危言耸听,那就拖出去剁了卖肉,咎由自取,须怨别人不得。吕不韦慢条斯理地道:“士人何罪之有?为何要杀?”
“三千士人,皆欲置相国于死地,焉能不杀!”
吕不韦眉毛一挑,“说下去。”
李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道:“相国以韩人仕秦,封文信侯,食十万户,金印紫绶,代理万机。秦王年少,以相国为仲父,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大秦天下,尽托于相国一人之手。人臣所望,能过此乎?”
“不能过。”
“然则相国欲废秦王而自立乎?”
吕不韦怒道:“小子放肆!本相受先王厚遇,倚为托孤重臣。吕不韦披肝沥胆,效忠秦室,天日可鉴。”
吕不韦怒了,李斯反而笑了。李斯道:“相国并无谋反之心,相国自知,李斯也知。然而秦王知乎?秦国知乎?以李斯之见,相国虽无谋反之心,所行却有谋反之嫌。相国大开门户,延揽天下士人,至三千之数,此乃慕虚名而处实祸也。”
李斯激动地在吕不韦面前走来走去,晃得吕不韦很是眼晕。李斯边走边说:“养士如养虎。据李斯所闻,相国门下之士,只知有相国,不知有秦王,依仗相国之权势与尊宠,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嚣张跋扈,欺凌柔弱,咸阳城内已是怨声载道,百姓皆因此迁罪于相国。相国门下蓄此猛虎三千,人虽畏之,也必疑之,谓相国有不臣之志,此则养虎又有如养祸也。信陵君以宗室之亲,养士纳贤,尚遭魏王嫌恨,无以自明,废而不用,乃沉溺酒色,郁郁而终。相国本为韩人,常言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相国虽忠于秦室,而秦人终不能信相国也。如今相国已是大权独揽,乾坤独断,秦国任君予取予求。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相国不思韬光隐略,乘盛而返,反而遍求天下之士,集于一门,非为谋反,何为此举?今日主少国疑,举国皆疑相国将仿田常代齐之故事,废秦王而自代。宗室重臣恨相国已久也,一旦以养士自重,图谋不轨为名,诬相国以谋反之罪,群起而攻之,则相国危急于累卵,而不寿于朝生也。为今之计,惟尽诛门下之士,门下之士既去,则相国无须自辩,天下已尽知相国必无谋反之心也。相国也可长为文信侯,世世称孤。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愿君孰计之!”
第十二章 说大人者,喻之!
李斯一口气说完一大通话,稍显疲惫之态,他住下脚步,俯观着吕不韦的反应。吕不韦把身子往后一靠,闭目沉思。他的思绪有点乱。李斯一席话,有如当头棒喝,敲得他昏沉。但要说吕不韦从不居安思危,那倒真是太低估他了。吕不韦虽贵为相国,然而却有一块心病,那就是他一直无法染指军权,军权始终牢牢控制在秦国宗室重臣手中。是以,他蓄养三千士人,极力笼络,使其能为己用,能为己死,其实也兼有自保防身之用。三千士人倘纠结得好,也是一支相当可观的精锐部队,就算那些宗室重臣意图兵变,要加害于我吕不韦,看在这支部队的份上,他们也得再掂量掂量。李斯啊李斯,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我不是舍不得三千条人命,我是不能自毁战斗力啊。
人,不是这样子杀的。在古代,对那些握有生杀大权的人来说,杀一个人只是一项简单的工作,一声咳嗽,一道眼神,都可以杀人于无影无形。但从杀一个人到杀三千人,那就会量变引发质变,成为一项浩繁艰巨的高风险工程。就算吕不韦有心杀三千士人,他也未必敢冒这样的风险。千万不可小看这些吃白食的士人,他们可不会甘心伏首就诛,一旦事情泄露,这些士人联合起来,反戈一击,先一命归西的还不定是谁呢。就算吕不韦真能成功地杀掉三千士人,他也不得不顾忌国际舆论的压力。那时侯的诸侯大臣,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狂喜欢指责甚至是干涉别人国家的内政。一旦真对三千士人进行大屠杀,可想而知,从六国远道而来的滔天口水,吕不韦套十个救生圈也能被活活淹死。
吕不韦计较已定,睁开眼睛,道:“李斯,说得好。但这三千士人,本相一个也不能杀。”
李斯自然了解吕不韦的苦衷,他淡淡地道:“李斯明白。”
吕不韦心中一动,不由问道:“莫非你有两全之策?”
李斯一笑,道:“李斯早知相国宅心仁厚,必不忍取士人之性命。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李斯不才,却有一计,能保相国身名两全。”
吕不韦原本傲慢的语气开始变得真诚而谦恭,道:“不韦鲁钝,愿得先生教之。”
李斯悠悠说道:“所谓养士,重在一个养字。李斯以为,相国对门下士人娇纵太过,优其俸禄,肆其所为,不忍稍加约束之。相国以为如此厚待士人,士人必感相国之恩。殊不知,凡士人者,必自恃其才,而相国于门下士人无所任事,养之有日,用之无时,士人怀才而不得见用,长而久之,必心生怨恨,此士人之通病也。授士以金,不如授之以事,相国若能听李斯一言,则门下士人皆能各展所长,各任其用,人人皆自以为相国重己也。如是,则士人归心,相国坐收其利而不得其害。此方得养士之妙法也。”
吕不韦见李斯说话云遮雾绕,不着边际,急道:“请先生明示。”
第十三章 说大人者,利之!
李斯见火候已到,也就不再吊吕不韦的胃口,从容答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今相国德行广被,万民浸泽;匡扶秦室,功高天下。人生三事,相国惟欠立言而已。为今之计,何不集门下士人于一堂,授以竹简刀笔,使人人著所知所闻,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上关天文,下穷地理,汇诸子百家,录古史旧闻,辑而成书,立言于当前,光耀于千秋。”
李斯说得性起,又开始来回兜圈。吕不韦看得眼晕,索性闭上眼睛,任李斯充满力度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慷慨陈词:
“诸位士人久受相国奉养之恩,早盼能为相国建功立业。文章千古事,只字未敢轻。相国借重彼等之才,委以立言大任,试问谁人敢不竭尽才智,惟恐有负相国厚望?士人中或有滥竽充数之辈,胸中一无所有,闻知著书一事,必知难而退,如是则不费吹灰之力,而有沙汰之功。士人既倾力著作,则无暇于外寻衅生事,如是则百姓得以安息,必大赞相国驭下有方。士人文章即出,相国览卷一阅,便可知晓其才学之高下,相国择其贤者而用之,如是则开得士之捷径。此其利一也。
四大公子素以善养士而名闻天下。然以李斯观之,四人身灭事废,何足道哉。今相国集门客著书,书成之日,缮写誊抄而传于诸侯,则天下之人,皆知四公子养士乃为一己之私欲,相国养士却为造福于万代,于是鄙四公子而尊相国。此其利二也。
三千士人合力著书,实为亘古未有之壮观。于斯时也,相国摆宴设酒,邀文武百官齐至相府,观瞻著书盛况,则秦国皆知相国以立言宏道为重,而以江山社稷为轻也。相国得以自明心迹于目前,此其利三也。
斯书即成,必汪洋恣肆,蔚蔚大观。足堪传诸久远,遗泽后世。虽历百千年,相国之名也必高垂而不朽。此其利四也。”
吕不韦被李斯煽动得坐立不安,豪情万丈。吕不韦问道:“此书如成,何以名之?”
“无相国,则不能有此书。号曰吕子春秋可也。”
吕不韦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个提供著书场地和经费的大款,书的思想内容基本上和自己没啥个关系,是以这个“子”字可万万不敢腆颜承担。于是说道:“本相以为,还是名为《吕氏春秋》较为适宜。”
李斯点头赞同。通过这一易名事件,他敏锐地察觉到吕不韦在文化上存在严重的自卑心理。嗯,以后一定要找机会对他这点狠狠予以打击。
于是吕不韦大悦,对李斯顿生相见何晚之意,恭声道:“先生幸教,不韦敬受命。”于是延李斯入坐,奉为上客。
李斯却并不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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