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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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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旁,一片空地里,竖起了金字塔似的高木架,粗壮的木腿插在泥里,顶上装了盏弧灯,倒照下来,照到底下每一条横木板上的人。这些人吆喝着:“嗳嗳呀!”几百丈高的木架顶上的木桩直坠下来,碰!把三抱粗的大木柱撞到泥里去,四角上全装着弧灯,强烈的光探照着这片空地。空地里:横一道,竖一道的沟,钢骨,瓦砾堆。人扛着大木柱在沟里走,拖着悠长的影子。在前面的脚一滑,摔倒了,木柱压到脊梁上。脊梁断了,嘴里哇的一口血……弧灯……碰!木桩顺着木架又溜了上去……光着身子在煤屑路滚铜子的孩子……大木架顶上的弧灯在夜空里象月亮……捡煤渣的媳妇……月亮有两个……月亮叫天狗吞了——月亮没有了。
死尸给搬了开去,空地里:横一道竖一道的沟,钢骨,瓦砾,还有一堆他的血。在血上,铺上了士敏土,造起了钢骨,新的饭店造起来了!新的舞场造起来了!新的旅馆造起来了!把他的力气,把他的血,把他的生命压在底下,正和别的旅馆一样地,和刘有德先生刚在跨进去的华东饭店一样地。
华东饭店里——
二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捐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三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娟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四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电梯把他吐在四楼,刘有德先生哼着《四郎探母》踏进了一间响有骨牌声的房间,点上了茄立克,写了张局票,不一回,他也坐到桌旁,把一张中风,用熟练的手法,怕碰伤了它似地抓了进,一面却:“怎么一张好的也抓不进来,”一副老抹牌的脸,一面却细心地听着因为不束胸而被人家叫做沙利文面包的宝月老八的话:“对不起,刘大少,还得出条子,等回儿抹完了牌请过来坐。”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站在街角,只瞧得见黑眼珠子的石灰脸,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向来往的人喊着,拍卖行的伙计似地,老鸨尾巴似的拖在后边儿。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那张瘪嘴说着,故意去碰在一个扁脸身上。扁脸笑,瞧了一瞧,指着自家儿的鼻子,探着脑袋:“好寡老,碰大爷?”
“年纪轻轻,朋友要紧!”瘪嘴也笑。
“想不到我这印度小白脸儿今儿倒也给人家瞧上咧,”手往她脸上一抹,又走了。
旁边一个长头发不刮胡须的作家正在瞧着好笑,心里想到了一个题目:第二回巡礼——都市黑暗面检阅Sonata;忽然瞧见那瘪嘴的眼光扫到自家儿脸上来了,马上就慌慌张张的往前跑。
石灰脸躲在阴影里,老鸨尾巴似地拖在后边儿——躲在阴影里的石灰脸,石灰脸,石灰脸……
(作家心里想:)
第一回巡视赌场第二回巡视街头娼妓第三回巡视舞场第四回巡视再说《东方杂志》《小说月报》《文艺月刊》第一句就写大马路北京路野鸡交易所……不行——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一看是个老婆儿装着苦脸,抬起脑袋望着他。
“干吗?”
“请您给我看封信。”
“信在哪儿?”
“请您跟我到家里去拿,就在这胡同里边。”
便跟着走。
中国的悲剧这里边一定有小说资料1931年是我的年代了《东方小说》《北斗》每月一篇单行本日译本俄译本各国译本都出版诺贝尔奖金又伟大又发财……
拐进了一条小胡同,暗得什么都看不见。
“你家在哪儿?”
“就在这儿,不远儿,先生,请您看封信。”
胡同的那边儿有一支黄路灯,灯下是个女人低着脑袋站在那儿。老婆儿忽然又装着苦脸,扯着他的袖子道:“先生,这是我的媳妇,信在她那儿。”走到女人那地方儿,女人还不抬起脑袋来,老婆儿说:“先生,这是我的媳妇。我的儿子是机器匠,愉了人家东西,给抓进去了,可怜咱们娘儿们四天没吃东西啦。”
(可不是吗那么好的题材技术不成问题她讲出来的话意识一定正确的不怕人家再说我人道主义咧……)
“先生,可怜儿的,你给几个钱,我叫媳妇陪你一晚上,救救咱们两条命!”
作家愕住了,那女人抬起脑袋来,两条影子拖在瘦腮帮儿上,嘴角浮出笑劲儿来。
嘴角浮出笑劲儿来,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刘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地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喝一杯吧。”
在高脚玻璃杯上,刘颜蓉珠的两只眼珠子笑着。
在别克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外套的皮领上笑着。
在华懋饭店的走廊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披散的头发边上笑着。
在电梯上,那两只眼珠子在紫眼皮下笑着。
在华搽饭店七层楼上一间房间里,那两只眼珠子,在焦红的腮帮儿上笑着。
珠宝掮客在自家儿的鼻子底下发现了那对笑着的眼珠子。
笑着的眼珠子!
白的床巾!
喘着气……
喘着气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床巾,溶了的雪。
“组织个国际俱乐部吧!”猛的得了这么个好主意,一面淌着细汗。
淌着汗,在静寂的街上,拉着醉水手往酒排间跑。街上,巡捕也没有了,那么静,象个死了的城市。水手的皮鞋搁到拉车的脊梁盖儿上面,哑嗓子在大建筑物的墙上响着:
啦得儿……啦得——
啦得儿
啦得……
拉车的脸上,汗冒着;拉车的心里,金洋钱滚着,飞滚着。醉水手猛的跳了下来,跌到两扇玻璃门后边儿去啦。
“Hullo,Master!Master!”
那么地嚷着追到门边,印度巡捕把手里的棒冲着他一扬,笑声从门缝里挤出来,酒香从门缝里挤出来,Jazz从门缝里挤出来……拉车的拉了车杠,摆在他前面的是12月的江风,一个冷月,一条大建筑物中间的深巷。给扔在欢乐外面,他也不想到自杀,只“妈妈的”骂了一声儿,又往生活里走去了。
空去了这辆黄包车,街上只有月光啦。月光照着半边街,还有半边街浸在黑暗里边,这黑暗里边蹲着那家酒排,酒排的脑门上一盏灯是青的,青光底下站着个化石似的印度巡捕。开着门又关着门,鹦鹉似的说着:
“Good…bye,Sir”
从玻璃门里走出个年轻人来,胳膊肘上挂着条手杖。他从灯光下走到黑暗里,又从黑暗里走到月光下面,叹息了一下,悉悉地向前走去,想到了睡在别人床上的恋人,他走到江边,站在栏杆旁边发怔。
东方的天上,太阳光,金色的眼珠子似地在乌云里睁开了。
在浦东,一声男子的最高音:
“嗳……呀……嗳……”
直飞上半天,和第一线的太阳光碰在一起,接着便来了雄伟的合唱。睡熟了的建筑物站了起来,抬着脑袋,卸了灰色的睡衣,江水又哗啦哗啦的往东流,工厂的汽笛也吼着。
歌唱着新的生命,夜总会里的人们的命运!
醒回来了,上海!
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
白金的女体塑像
父亲
黯淡的太阳光斜铺到斑驳的旧木栅门上面,在门前我站注了,扔了手里的烟蒂儿,去按那古铜色的,冷落的门铃。门铃上面有一道灰色的蛛网,正在想拿什么东西去撩了它的时候,我家的老仆人已经开了那扇木栅门,摆着发霉的脸色,等我进去。
院子里那间多年没放车子的车间陈旧得快倾记下来的样子,车间门上也罩满?灰尘。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屋后那条长胡同里有人在喊卖晒衣竹,那嘹亮凄清的声音懒懒地爬过我家的屋脊,在院子里那些青苔上面,在驳落的粉墙上面尽荡漾着,忧郁地。
一个细小的,古旧的声音在我耳朵旁边说:
“家啊!”
“家啊!”
连自己也听不到似的在喉咙里边说着,想起了我家年来冷落的门庭,心里边不由也罩满了灰尘似的茫然起来。
走到楼上,妈愁苦着脸,瞧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话,三弟扑到桌子上面看报纸,妹子坐在那儿织绒线,脸色就像这屋子里的光线那么阴沉得厉害。
到自己房里放下了带回来的零碎衣服,再出来喝茶时,妈才说:
“你爸病着,进去跟他谈谈吧。”
父亲房里比外面还幽暗,窗口那儿挂着的丝绒窗帏,下半截有些地方儿已经蛀蚀得剩了些毛织品的经纬线。滤过了那窗帏,惨淡的,青灰色的光线照进来,照到光滑的桌面上,整洁的地上,而在一些黑暗的角隅里消逝了它愁闷的姿态。屋子里静溢得像冬天早上六点钟天还没亮透的时候似的。窗口那儿点了枝安息香,灰色的烟百无聊赖地缠绕着,氤氲着一阵古雅的,可是过时了的香味。有着朴实的颜色的红木方桌默默地站在那儿,太师椅默默地站在那儿,镶嵌着云石的烟榻默默地站在那儿,就在那烟榻上面,安息香那么静谧地,默默地躺着消瘦的父亲,嘴唇上的胡髭比上星期又斑白了些,望着烟灯里那朵豆似的火焰,眼珠子里边是颓唐的,暮年的寂寞味。见我进去,缓缓地:
“朝宗没回来?”那么问了一句儿。
“这礼拜怕不会来吧。”
我在他对面坐下了,随便拿着张报看。
“后天有没有例假?”
“也许有吧。”
话到这儿断了。父亲是个沉默的,轻易不大肯说话的人,我又是在趣味上,思想上和他有着敌意的人,就是想跟他谈谈也不容易找到适宜的话题,便那么地静了下来。
我坐在那儿,一面随便地看着报,一面偷偷地从报纸的边上去看父亲的手,那是一只在中年时曾经握过几百万经济权的手,而现在是一只干枯的,皱缩的,时常微微颤抖着的手。便——
“为什么人全得有一个暮年呢?而且父亲的还是多么颓唐的暮年啊!”那么地思索着。
忽然,一个肺病患者的声音似的,在楼下,那门铃嗡地响了起来。
父亲像兴奋了一点似的,翻了个身道:
“瞧瞧是谁。”
我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瞧瞧是谁来看我。”他是那么地希望着有人来看他的病啊!就拉开了窗帏,伏在窗口瞧,却见进来的是手里拿着封电灯公司的通知信的我家的老仆人。
“是谁?”父亲又问了一句。
只得坐了下来道:“电灯公司的通知信。”
父亲的嘴唇动了几动,喝了日茶,没作声,躺在那儿像在想着什么似的。他有一大串的话想说出来的时候就是那么的,先自己想一下。父亲是一个十足的理智的人;他从不让他的情感显露到脸上来,或是到言语里边来,他从不冲动地做一件事,就是喝一杯茶也先考虑一下似的。我便看着他,等他说话。
过了一回儿,他咳嗽了一声儿——
“人情真的比纸还薄啊!”那么地开了头;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全是那么沉重地,迟缓地,从他的嘴唇里边蜗牛似的爬了出来:“从前我只受了些小风寒,张三请中医,李四请西医,这个给煎药,那个给装烟,成天你来我去的忙得什么似的。现在我病也病了半年了,只有你妈闲下来给我装筒烟,敬芳师父,我总算没荐错了这个人,店里没事,还跑来给我请下安,煎帖药。此外还有哪个上过我家的门?连我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人也没一个来过啊!他们不是不知道。”父亲的话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迟缓,却是越来越响亮,像是他的灵魂在喊叫着似的。“在我家门口走过的时候总有的,顺便拐进来,瞧瞧我的病,又不费力气,又不费钱财。外面人别说,单瞧我家的亲戚本家吧,嫡亲的堂兄弟,志清——”忽然咽住了话,喝了口茶,才望着天花板:“我还是我,人还是那么个人,只是现在倒霉了,是个过时人罢咧!真是人情比纸薄啊!”便闭上了眼珠子,嘴唇颤抖着不再说话。
默默地我想着做银行行长时的,年轻的父亲,做钱庄经理时的,精明的父亲,做信托公司总理时的,有着愉快的笑容的父亲,做金业交易所经纪人时的,豪爽的父亲,默默地想着每天有两桌客人的好日子,打牌抽头抽到三百多元钱的好日子,每天有人来替我做媒的好日子,仆人卧室里挤满了车夫的好日子;默默地我又想着门铃那儿的蛛网,陈旧得快要倾圮下来的车间,父亲的迟缓的,沉重的感慨,他的干枯的,皱缩的手。
父亲喉咙那儿咽的响了一声儿,刚想抬起脑袋来,却见他的颤抖着的手在床沿那儿摸索那块手帕,便又低下脑袋去。
我不敢再抬起脑袋来,因为我不知道他咽下去的是茶,是黏涎子,是痰,还是泪水;我不敢抬起脑袋来,因为知道闭着眼躺在烟榻上的是一个消沉的,斑白了头发的,病着的老父。
“暮年的寂寞啊!”
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父亲的年华,和他的八角金表一同地,扶着手杖,拖着艰难的步趾嗒嗒地走了过去,感情却铅似的沉重起来,灰黯起来。
差不多每个星期尾全是在父亲的病榻旁边消磨了的。
看着牢骚的老父病得连愤慨的力气也没有,而自己又没一点方法可以安慰他,真是件痛苦的事。后来,便时常接连着几个礼拜不回去,情愿独自个儿留在宿舍里边。人到底不是怎么勇敢的动物啊!可是一想起寂寞的,父亲的暮年,和秋天的黄昏那么地寥落的我家,总暗暗地在心里流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怅惘。
“父亲啊!”
“家啊!”
低低地叹息着。
有时便牺牲了一些绮丽的下午,孩子气的游伴,去痛苦地坐到父亲的病榻边,一同尝受着那寂寞味,因为究竟我也是个寂寞的人,而且父亲是在悠远的人生的路上走了五十八年,全身都饱和了寂寞与人生苦的。
每隔一礼拜,或是两礼拜回到家里,进门时总那么地想着:“又是两礼拜了,父亲的病该好了些吧?”
可是看到了父亲,心里又黯淡起来,有的时候觉得父亲的脸色像红润了些,有的时候却又觉得他像又消瘦了些,只是精神却一次比一次颓唐,来探望他的亲戚也一次比一次多了。父亲却因为陪他谈话的人多,也像忘了他的感慨似的,一次比一次高兴。
每次我回来,妈总恳求似的问我:
“你瞧爸的脸色比前一次可好看些吗?”
“我瞧是比前次好些了。”
“你爸这病许多人全说讨厌,你瞧怎么才好呢!”
妈的眼皮慢慢儿红起来:
“你瞧,怎么好呢?”
低低抽咽着,不敢让父亲听到。
虽然我的心是那么地痛楚着,可是总觉得妈是多虑。那时我是坚决地相信父亲的病会好起来的。
“老年人精力不足,害些小病总有的吧。”那么安慰着妈,妈却依旧费力地啜泣着,爸在里边喊了她一声,才连忙擦干了眼泪,跑了进去。
“妈真是神经过敏!”我只那么地想着。
那时我真的不十分担忧,我从来不觉得父亲已经是五十八岁的老年人,在我记忆上的父亲老是脸色很红润,一脑袋的黑头发,胡髭刮得很干净的,病着的父亲的衰老的姿态在我印象里没多坚固的根据,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老年人昏庸的形状,从来不多说半个字,他的理智比谁都清澈。那时我只忧虑着他脸上的没有笑劲儿——父亲脸上的笑劲儿已经不见了七八年了,可是我直到最近才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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