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穆时英文集-第36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房东太太姓张,倒是个好心眼儿的小老婆儿,老夫妻俩全五十多了,男的在公馆里拉包车,也没儿女,真辛苦,还带着老花眼镜儿干活哪。她就有点儿悻晦,缝一针念一句儿佛,把我当儿子,老跑到我屋子里来一边缝着破丁,一边唠叨;乏了,索性拿眼镜往脑门上一搁,颠来倒去闹那么些老话儿:“可怜儿的没娘崽子,自幼儿就得受苦。你没娘,我没孩子,头发也白了,还得老眼昏花的干活儿……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呵!孩子,我瞧休怎么心里边儿老拴着疙瘩,从不痛快的笑一阵子?闷吃糊睡好上膘哪。多咱娶个媳妇,生了孩子,也省得老来受艰穷……阿弥陀佛!”他说着说着说到自家儿身上去了。“我归了西天不知谁给买棺材呢。前生没修,今生受苦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抹鼻涕揩眼泪的念起佛来啦。这份儿好意我可不敢领!可是她待我真好,我一回来就把茶水备下了。我见了她,老想起妈。
张老头儿也有趣儿,他时常回来,也叫我孩子。我要叫他一声大叔,他一高兴,管多喝三盅白干儿。他爱吹嘴,白干儿一下肚,这牛皮可就扯大啦。那当儿已是三月了,咱们坐在河沿子那儿,抽着烟卷听他吹。他说有个刘老爷时常到他主子家里去,那个刘老爷有三家丝厂,二家火柴厂,家产少说些也是几千万,家里的园子比紫禁城还要大,奴才男的女的合起来一个个数不清,住半年也不能全认清,扶梯,台阶都是大理石的,叉巴子也是金的,连小姐大太们穿的高跟儿鞋也是银打的呢。他妈的,再说下去,他真许说玉皇大帝是他的外甥呢!谁信他,天下有穿银鞋儿的?反正是当《山海经》听着玩儿罢了。
咱们那一溜儿住的多半是拉车的,做工的,码头上搬东西的,推小车的,和我合得上。咱们都赚不多钱,娶不起媳妇,一回家,人是累极了,又没什么乐的,全聚到茶馆里去。茶馆里有酒喝,有热闹瞧,押宝牌九全套儿都有,不远儿还有块空地,走江湖的全来那儿卖钱。有一伙唱花鼓的,里边儿有个小媳妇子,咱们老去听她的《荡湖船》。
哎哎呀,伸手摸到姐儿那东西呀!
姐儿的东西好象三角田——
哜咯龙冻呛……
哎哎呀!哎哎呀!哎呀,哎呀,哎哎呀!
一梭两头尖,
胡子两边分……
哈!够味儿哪!我听了她就得回到茶馆里去喝酒,抓了老板娘串荡湖船。喝的楞子眼了,就一窝风赶到钉棚里去。钉棚里的娼妇可真是活受罪哪!全活不上三十岁。又没好的客来,左右总是咱们没媳妇的穷光蛋。咱们身子生得结实,一股子狠劲儿胡顶乱来,也不管人家死活,这么着可苦了她们啦。眼睛挤箍着真想睡了,还抽着烟卷让人家爬在身上,脸搽得象猴子屁股,可又瘦得象鬼,有气没力地哼着浪语,明明泪珠儿挂在腮帮儿上,可还得含着笑劲儿,不敢嚷疼。啊,惨哪!有一遭儿,咱们四个人全挑上了一个小娼妇。她是新来的,还象人,腿是腿,胳膊是胳膊,身上的皮肉也丰泽。那天才是第一天接客呢!好一块肥肉!咱们四个全挑上了。他妈的,轮着来!咱们都醉了,轮到我时,我一跳上去,她一闭眼儿,手抓住了床柱子,咬着牙儿,泪珠儿直掉,脸也青啦。我酒也醒了,兴致也给打回去了。往后我足有十多天不上那儿去。张老婆儿唠叨唠叨,成天的唠叨,叫我省着些儿,逛钉棚,不如娶个媳妇子。可是,咱们一天拉下来,第二天憩着,兜儿里有的是钱,是春天,猫儿还要叫春呢,咱们不乐一下子,这活儿还过得下去吗?咱们也是人哪!过了不久,我真的耐不住了,又去喝酒逛钉棚啦。一到茶馆里,一天的累也忘了,什么都忘了,乐咱们的!
天渐渐儿地又热了,娘儿们的衣服一天薄似一天,胳臂腿全露出来哩;冰淇淋铺子越来越多,嚷老虎黄西瓜的也来了。苦了咱们拉车的,也乐了咱们拉车的。坐车的多了,一天能多拉一元多钱——有钱的不拿一元钱当一回事儿,咱们可得拿命去换,得跑死人哪!老头儿没底气,跑着的时候儿还不怎么,跑到了,乍一放,一口气喘不过来就完啦。狗儿也只有躺在胡同里喘气的份儿,咱们还拉着车跑,坐车的还嚷大热毒日头里,不快点儿拉。柏油路全化了,践上去一脚一个印就象践在滚油上面,直疼到心里边儿——你说呀,咱们就象在热锅子里爬的蟹呢!有一次我拉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从江湾路往外滩花园跑。才跑到持志大学那儿,咱已跑得一嘴的粘涎子,心口上象烧着一堆干劈柴,把嗓子烧得一点点往外裂。脑袋上盖着块湿毛巾,里边儿还哄哄的不知在闹什么新鲜玩意儿,太阳直烘在背上,烤火似的,汗珠子就象雨点儿似的直冒,从脑门往下挂,盖住了眉毛,流进了嘴犄角儿,全身象浸在盐水里边儿。我是硬汉子;我一声不言语,咬紧牙拼条命拉。八毛钱哪!今天不用再拉了。坐车的那小子真他妈的大爷气,我知道他赶着往公园里去管没正经的干,他在车上一个劲儿顿着足催,我先不理他。往后他索性说:“再不快拉,大爷不给钱!”成!老子瞧你的!不给?老子不揍你这囚攮的?我把车杠子往地下猛的一扔,往旁一逃,躲开了,他往前一扑,从车里掀出来,跌多远,那小子跳起身来——你猜他怎么着?他先瞧衣服!
“老子不拉了,给钱!”我先说。
他一瞪眼——这小子多机灵,他四周一望半个巡警也没,只有几个穿短褂儿的站在一旁咧着嘴笑,那神儿可不对眼儿,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打闷棍的,说道:“跌了大爷还要钱?”回身就走,我能让他跑了吗?我赶上去一把扯住他,他没法儿,恶狠狠的瞪着我从裤兜儿里掏出钱来往地上一扔,我才放他走了。那天我真高兴,象封了大元帅,一肚皮的气也没了,摔那小子一交,哈哈!
我回到家里,洗了澡,就手儿把衣服也洗净搓干了,搁在窗外。张老婆儿又进来了,我知道她管累赘,逃了出来。张老头儿正坐在河沿子那儿吹嘴,我捡一块小石子往他秃脑袋上扔。他呀了一声儿回过头来一瞧是我,就笑开啦。笑得多得味儿!“扔大叔的脑袋,淘气!孩子,这一石子倒打得有准儿!”
“我的一手儿枪打得还要有准儿呢!他妈的,多咱找几个有钱的娘儿们当靶子。”
“好小子,你是说当那个靶子,还是说当这个靶子?哈哈!”这老家伙又喝的楞子眼了。“你这小子当保镖的倒合适。”
“你大叔提拔我才行哪。要不然,我就老把你这脑袋当靶子。”
他一听叫他大叔,就是一盅。“成!你大叔给你荐个生意比打死个人还不费力呢!多咱我荐你到刘公馆去当保镖的——啊,想起来了,刘公馆那个五姨太太顶爱结实的小伙子……”他又吹开了。
那天真热!要住在屋子里边儿,人就算是蒸笼里边儿的饽饽哩,河沿子那儿有风吹着凉快。张老头儿吃了饭再谈一回儿才走,我也不想回到屋子里去,抽着烟坐在铁栏栅上面说闲话儿。坐到十二点多,风吹着脊梁盖儿麻麻酥酥怪好受的,索性躺在水门汀上睡了。我正睡得香甜,朦朦糊糊的象到了家,妈在哭,抽抽噎噎怪伤心的。哭声越来越清楚,咚的一声,我一睁眼,大月亮正和高烟囱贴了个好烧饼,一个巡警站在桥下打盹儿,原来做了个梦。他妈的半夜三更鬼哭!脑袋一沉,迷迷糊糊地又睡去了。
第二天傍晚儿咱们在乘凉时,啊,他妈的,一只稻草船的伙计一篙下去,铁钩扯上个人来!我死人见多了,咱们家那儿一句话说岔了,就得拔出刀子杀人,可没见过跳河死的,怕人哪!那儿还象十个月生下来的人?肚皮儿有水缸那么大,鼻子平了,胳膊象小提桶,扎一刀能淌一面盆水似的。我细细儿一瞧,原来就是钉棚里那个新来的小娼妇,她死了还睁着眼呢!天下还有比咱们拉车的更苦的!我回到屋子里去时,张老婆儿说道:“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呵!今生做娼妇。”我接着做了几晚上的梦,老见着这么个头肿脑胀的尸身。这么一来我真有三个多礼拜不去看花鼓戏——看了又得往钉棚跑呀!往后渐渐儿的到了冬天,兴致也没了,才不去了。
冬天可又是要咱们拉车的性命的时候儿,我先以为冬天成天的跑不会受冷,至不济也比热天强。他妈的,咱们拉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一天是舒泰的。北风直吹着脸,冷且别说它,坐车的爱把篷扯上来,顺着风儿还好,逆着风儿,那腿上的青筋全得绷在皮肉上面,小疙瘩似的。上桥可真得拼命哪!风儿刮得呼呼的打唿哨,店铺的招牌也给吹得打架,吹飞顶帽子象吹灰,可是咱们得兜着一篷风往桥上拉,身子差一丁点贴着地,那车轮子还象生了根。一不留神把风咽了口下去,象是吞了把刀子,从嗓子到肠子给一劈两半。下雪片儿,咱们的命一半算是在阎王老子手里!下小雪也不好受,夹着雨丝儿直往脖子里钻,碰着皮肉就热化成条小河,顺着脊梁往下流;下大雪吗,你得把车轮子在那儿划上两条沟,一步儿刻两朵花才拉得动。就算是晌晴的蓝天吧,道儿上一溜儿冰,一步一个毛儿跟头,不摔死,也折腿。可是咱们还得拉——不拉活不了呀!咱们的活儿就象举千斤石卖钱,放下活不了,不放下多咱总得给压扁,今儿说不了明儿的事!我拉了两年车,穷人的苦我全尝遍了,老天爷又叫我瞧瞧富人的活儿啦。张老头儿跑来说道:“孩子,快给大叔叩头。可不是?我早就说荐个人不费什么力!刘老爷上礼拜接着收到四封信要五十万,急着雇保镖。我给你说了,一说就成!你瞧,大叔没吹嘴不是?明儿别去拉车,大叔来带你去。孩子!哈哈,大叔没吹嘴不是?”他说着又乐开了。我一把扯着他到同福园去。
第二天我扎紧了裤脚,穿了对襟短褂儿,心里想着刘老爷不知是怎么个英雄好汉,会有这么多家产。吃了饭张老头儿来了,我把裤脚再扎一扎,才跟他走。刘公馆在静安寺路,离大华饭店不远儿。他妈的,可真是大模大样的大公馆,那铁门就有城门那么高,那么大。张老头儿一进门就谈开啦,他指着那个营门的巡警跟我说:“这是韩大哥。”我一听他的口音是老乡,咱们就谈上了,号房先去回了管家的,才带着我进去。里边是一大片草地,那边儿还有条河,再望过去是密密的一片树林,后边有座假山,左手那边是座小洋房,只瞧得见半个红屋顶,这边是座大洋房。这模样儿要没了那两座屋子,倒象咱们家那儿山根。我走进一看那屋子前面四支大柱子,还有那一人高的阔阶沿,云堆的似的,他妈的,张老美儿没吹,站在上面象在冰上面溜,真是大理石的!左拐右弯的到了管家的那儿,管家的带了我去见老爷。他妈的,真麻烦!他叫我站在门外,先进去了,再出来叫我进去。真是王宫哪!地上铺着一寸多厚的毡子,践在上面象踩棉花。屋子里边放着的,除了桌子,椅子我一件也认不得。那个老爷穿着黑西装,大概有五十左右,光脑门,脑构稀稀拉拉的有几根发,梳得挺光滑的,那脑袋吗,说句笑话儿,是汽油灯;大肚皮,大鼻子,大嘴,大眼儿,大咧咧的塑在那儿,抽雪茄烟,我可瞧不出他哪一根骨头比我贵。我打量他,他也打量我,还问我许多活,跟管家的点一点脑袋,管家的带我出来了。
到了号房,张老头儿伴着我到处去瞧瞧。车棚里一顺儿大的小的放着五辆汽车,我瞧着就吓了一跳。穿过树林,是座园子,远远儿的有个姑娘和一个小子在那儿。那个姑娘穿着件袍儿不象袍儿,褂儿不象褂儿的绒衣服,上面露着胸脯儿,下面磕膝盖儿,胳膊却藏在紧袖子里,手也藏在白手套里,穿着菲薄的丝袜子,可又连脚背带小腿扎着裹腿似的套子。头发象夜叉,眉毛是两条线,中国人不能算,洋鬼子又没黄头发。张老头儿忙跑上去陪笑道:“小姐少爷回来了?这小子是我荐来的保镖,今天才来,我带他来瞧瞧,”他说着跟我挤挤眼。他是叫我上去招呼一声,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可不愿意赶着有钱的拍!咱小狮子是哪种人?瞧着那个小子的模样儿我就不高兴,脸擦得和姑娘一样白,发儿象镜子,怯生生的身子——兔儿爷似的,他妈的!他们只瞧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咱们兜了个圈子也就回来了,那天晚上我睡在号房里,铺盖卷儿也是现成的。
除了我,还有个保镖的,是湖南人,叫彭祖勋,倒也是条汉子,咱们两个,替换着跟主子出去。我还记得是第三天,我跟着五姨太太出去了一遭儿回来。才算雇定了。那五姨太太吗,是个娼妇模样儿的小媳妇子,那脸瓜子望上去红黄蓝白黑都全,领子挺高挺硬,脖子不能转,脑袋也不能随意歪。瞧着顶多不过二十五岁,却嫁个秃脑袋的——古话儿说嫦娥爱少年,现在可是嫦娥爱财神爷!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妈的!那天我跟着她从先施公司回来,离家还有半里来地儿,轧斯林完了。五姨太太想坐黄包车回去。我说:“别!我来把车推回家。”
“你独自个儿推得动吗?”那小娼妇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开车的也说还多叫几个人,我喝一声儿:“别!”收紧裤带,两条胳膊推住车,让他们上了车,我浑身一攒劲,两条腿往地上一点,腰板一挺,全身粗筋和栗子肉都蹦了起来,拍的一来,胸前的扣儿涨飞了两颗,一抬腿往前迈了一步,那车可动啦。一动就不费力了!我一路吆喝着,推着飞跑,来往的人都站住了瞧,跟了一伙儿瞧热闹的,还有人扯长怪嗓子叫好。到了家,我一站直,那小娼妇正在汽车后面那块玻璃里边瞧着我,老乡和两个号房,还有老彭都站在那儿看。老彭喝了声:“好小子!”
“你索性给推到车棚里去吧!”小姐原来刚从学校里回来,也跟在咱们后边儿,我倒没瞧见她。
“这小子两条胳膊简直是铁打的!”五姨太太跳下车来瞧着我。妈的,浪货!
“成!”我真的又想推了,咱老乡笑着说道:“好小子,姑娘跟你说着玩儿的!”
“说着玩儿的?”他妈的,咱小狮子是给你打哈哈的?小姐问我叫什么,我也不理她,回到号房里去了。
“还是弯巴子哪!五姨,咱们跟爹说去,好歹留下这小子。”
这么着,我就在那儿当保镖的了;成天的没什么事做,单跟着主子坐汽车,光是工钱每个月也有五十元。只在第八天傍晚儿出了一遭儿岔子。我把老爷从厂里接回来,才到白利南路,你知道那条路够多冷僻,巡警也没一个,已是上灯的时候儿,路旁只见一株株涂了白漆的树根,猛的窜出来四五个穿短褂儿的想拦车,开车的一急就往前冲,碰的一枪,车轮炸了。车往左一歪,我一机灵,掏出手枪,开了车门,逃了下来,蹲在车轮后面,车前两支灯多亮,我瞧得见他们,他们瞧不见我,我打了一枪,没中。他们往后一躲,嚷了声:“有狗,”呼的回了一枪,打碎了车门上的厚玻璃,碎片儿溅在我的脸上,血淌下来,我也不管,这回我把枪架在胳膊上,瞧准了就是一枪,一个小子往后一扑,别的扶着跑了,嘴里还大声儿的嚷:“好狗!打大爷!”第二天赏了我二百元钱,我拿着钱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个小子的话:“有狗!”他妈的,老子真是狗吗!可是绑票的还没死了这条心,隔了不上一礼拜,五姨太太给绑去了。老彭忘了带枪——是他跟着去的,赤手空拳和人家揪,给打了三枪。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