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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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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莉!”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我耳朵旁边,把屋子都震动了似地,这样地喊着。

宗濂君的夫人和那位英俊的绅士看见我们走过去,微笑着把脸转向这边来,玛莉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不知道有人从她后面走来似地站在那里。她的腰肢,正像她的鞋跟一样,比从前瘦小了一些,但她的胴体却显然比从前发展得更平均,更丰腴;在九年前,她是一个少女,而现在,是少妇了。这思想使我像给当头打了一棒似地晕眩起来,我的心脏快从裤管里跌出来了。

梦游者似地,恍恍惚惚地走到了他们前面。她好像是无意地,想跟宗濂君的夫人说话似地,回过身子来。是的,她的确是一个少妇了,搽了非常鲜艳的唇膏,红得发腻的嘴唇虽然剩留着一点少女时代的任性的神情,却使人想起吸收了太多的阳光的圆熟的八月葡萄,向鬓脚斜插的眉画得很淡,翕张的鼻孔像很敏感的样子,甚至连晶莹的,一点尘垢也没有的眸子也变成了朦胧的,在暗示着一些什么似的眸子。她穿了件领上没有排钮的旗袍,潇洒地,一点激动也没有地摆着扑克脸,可是在她的眸子上,在湖面浮过的云影似地,一种异样的情感的波动迅速地飘了过去。

“玛莉,你总还认识她吧?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已经是小母亲了。”

宗濂君这样他说着的时候,她微微地笑了起来;在她的笑里边还有着昔日的婉娈味。

“士煊君,我们很久不见了。”她说;把手伸给了我,她的声音镇静得像北极的冰山!

看看她的冷漠的,什么都忘了似的脸色,我真的想哭出来。虽然我是走进了九年前的旧梦里边,但这已经是怎样不同的一个旧梦啊!七年里边,正像宗濂君说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动,然而顶重要的一些东西却全和从前不同了。

我的整个的灵魂那样剧烈地颤抖着,抖得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怕人家看见我的颤抖着的嘴唇,只得紧紧地咬着牙齿,沉默着,在脸上堆着傻子样的笑,握了她的手。

可是天啊,她的手也在颤抖着,而且冷得沁骨!在她的冰冷的手上有一点温煦的东西,它暖和了我的生命,使我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轻轻地叹息了一下,我暗暗地说着。

“很久么!我却觉得就像是昨天晚上的事!”

“这是我的丈夫亨利,”她说;攀在她旁边那个英俊的绅士的手臂上面,很亲昵的样子。

亨利,虽然我没有看见过他,可是这名字我早就知道的了,在五年前接到她的婚柬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很客气地跟我握了手,说:“我觉得很荣幸,能够在这里碰见你,我时常听见宗濂君跟玛莉说起你的。”

“我很高兴,我早就想见一见你了。今天我真是幸运得很。”

“听说士煊君是非常出色的舞手,我很希望——”

命运真是残酪得很,就在这时候,《ROSEMARIE》那怀念的,低回的调子,从音乐团那边飘了起来,像一条断了的丝一样,在空中浮沉着,浮沉着。

“哈,你听!是《ROSEMARIE》!士煊君,我恳切地希望你能陪玛莉跳一次,她是非常喜欢这个调子的。”

“的确是很华美的调子。”可是,真的是华美的调子么!在我,我是一只泪珠串成的调子,很久很久以前,玛莉就时常这样告诉我的。

我看了看玛莉,她低下了眼皮,——低下了眼皮也好,虽然我是想看一看她的眸子的颜色,但我实在也怕看见她的眸子呵。

“请别吝借你的舞步吧。”亨利催促着。

“对不起。”这样地向亨利道了歉,和玛莉走到舞池里边去时,我又开始害了热病似的连脸颊也抽搐起来。在我前面,她走着,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肢体,我可以嗅到她的头发的香味,三秒钟后,她将做我的舞侣,一同地听着《ROSEMARIE》,我可以对她讲在我的心里蕴藏了近十年的话,这些都不再是幻想,而是切切实实的,可以用我的官能感觉到的事。她不再是一个飘渺的,辽远的影子了!

“我是一个幸福的人么?是一个幸福的人么?”

我只觉得自己的腿发软,只看见白纱衫的背影在我前面移动着,马上就会晕了过去的样子。

在舞池里,我几乎是蹒跚地在那里走着,模样很可笑又很难看,简直是一个拙劣的初学者。我完全听不见音乐的声音和节拍,只听见自己一头牛似的,在大声地呼吸着。玛莉也像是一个不熟练的舞侣,很笨重,好几次她弄错了腿,脚碰在我的脚上。我渴望着说一些话,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她,可是我不知道究竟要说一些什么话,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把蕴藏了近十年的话一下子全呕吐出来,就是呕吐了出来,有什么用呢?在我前面的是亨利君的可尊敬的夫人,而且我是把眼望着前面,不敢看一看她。我应该忍耐一点。不是么?我应该忍耐一点呵,可是,听一听那歌声吧!正像九年前一个温暖的星期六晚上所听到的一样,那样柔弱,缠绵而不肯休止,不知从哪里飘起来的一个秋天的梦似地。跳了半个圈子以后,我终于快断了气似地说起来了。

“你知道这个歌的作者是谁么?”声音细微到连自己也听不出来。

她像没有听见我的话,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可是我还是说下去,用我的颤抖着的嘴:

“这支歌的作者是菲摩,鲁道夫·菲摩。菲摩暗暗地恋着一位小姐,却从不敢对她明说自己的心的欲求,后来那位小姐结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对着那位小姐的窗,一面怀念着过去的日子,一面流着眼泪唱着这支歌。真是泪珠串起来的歌呵!”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在她的眼里,紫色的昔日悄悄地回来了。她是那样地看着我!可是,她还是沉默着。

“我想,音乐家总是幸福的,他可以用自己的声音唱出自己的眼泪和叹息来……”

她想起了什么来似地,忽然说起来道:“你还时常唱这支歌么?”

“在上海,每天晚上,站在窗口,向着香港这边的天空,‘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人么,’这样地唱着,能够那样唱是幸福的,然而三十岁已经近在身边的人,是连眼泪也没有,歌声也没有了呵!”

“士煊君,三十岁是唱《安乐家》的时候了呢。”

“‘在右面,在一盏乳白的灯下,是我的安乐的家,’那样么?”

“不,不!大概我是到八十岁也还是一个独身者吧?”

“可是,人生不是应该快乐些么?”

“在我,悲痛和快乐的感觉是不大分得清的。时间是很快很快就会流过去的,五十年怕也不会怎么迟缓吧。玛莉。”这样地叫着她的名字时,我觉得稍微轻松了一点。玛莉和亨利君的夫人虽然是同一个人,然而对于我是有着不同的意义的“玛莉,你看,九年不是好像只有一秒钟么?”

“……”她像在思索着什么似地沉默起来。

“玛莉,你还记得么?我们从花园里跑进来,到处都挂满着玲珑的纱灯笼,天气很温暖,厅上充满着芳香,也是《ROSEMARIE》,你有着晶莹的眸子,你喜欢说:‘你怎么知道’……”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下。

“正像一分钟前的事呵。”我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是在今天,厅上也充塞着花的芬芳香呵!“你知道我这七年怎么生活了下来么?我刻苦地工作着,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地位的人。我成功了,可是,”我咽下了底下的一句话,说了也是徒然的,我知道我应该忍耐一些。而且,她的脸色不是在苍白起来了么?“我成功了,于是我天天站在窗口唱着菲摩的歌,是高兴还是感伤,连自己也不明白——不是很可笑么?”我忽然不伦不类地笑了起来。

这时,我跨出腿去时却践了她的脚。

“真是对不起得很。”

她停了下来,象给我践痛了脚似地摆着痛苦的脸色,低下头去。她说:“士煊君,让我们走到园子里去吧。我不能再跳下去了。”她的声音很细。

她向园子里走去,园子里到处笼罩着青色的雾样的光,头上是一盏盏的灯笼,脚下是那些熟悉的小草和小野花,默默地我们走进了那树丛间的小径,大厅上的笑语声是渐渐地远了。我低着头看她的轻盈地在湿了露珠的碎石上移动着的脚。

“士煊君……”

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抬起头来看她;她的脸色苍白得像雨后的玉梨。

“士煊君,唱吧,唱吧!那个《ROSEMARIE》!”

我差一点流下眼泪来,可是,唱吧,唱吧!变得年轻一点吧。感伤一点吧!用自己歌声唱出自己的眼泪和叹息来吧!

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故乡么,玛莉?

在那里,四月的玫瑰开放着。

我刚唱了两句,便听见一个凝滑的,绢样的声音,诉说似地在我的次中音里边,在夜色和花香里边荡漾了起来。

你还想起那个辽远的人么,玛莉?

像你怀念着故乡的玫瑰似地在怀念着你。

沿着那条小径,在树丛中穿越着,走过了那株龙柏,那株菩提树,那个葡萄棚,倒垂着的藤蔓的叶子轻轻地拂着我的脸,微风样的感伤轻轻地拂着我的心脏。

你还想得起那个静谧的小湖么,玛莉?

现在花是寂寞地躺在月光里。

让我们永远这样缓缓地,在没有人的树丛中走着,而且用我自己的声音唱着《ROSEMARIE》吧!

可是,在唱到最后一次的,二重音的复唱的时候,歌声突然断了,我们突然地在一丛玫瑰的前面站了下来。玫瑰还是这样鲜艳地开了一树。

“这样红的玫瑰?”我说。

“玫瑰是每年红一次的。”

“在这里曾经埋葬着我的青春,而我——玛莉,我现在是在这记忆里边生活着。”

于是一滴很大很大的眼泪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流过我的脸颊,沿着鼻准,沿着下巴,坠到地上去。我颓然地坐了下去,拿手掩着脸,紧紧地咬着嘴唇忍受着,想起了不知谁说的一句话来:

“我们应该勇敢一点。是呵,我们应该勇敢一点!”

一只手、母亲样的手轻轻地按到我头上来,抚摸着我的头发,那只手像一只熨斗,轻轻熨着我的结了许多皱纹的灵魂。一分钟,我听见她说:

“士煊君,回到厅上去吧,也许他们已经在找寻我们了。”

“是的,亨利夫人,抱歉得很,请你忘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吧。”我站了起来,和她一同地从另外一条小径上抄了过去。

吃饭的时候,玛莉跟着她的丈夫举起酒杯来祝我康健时,忽然把酒杯打翻在桌上,她的丈夫吃了一惊道:

“亲爱的,你有一点不舒服吗?”

“是的,让我们先回去吧。”她说。

吃了两个餐,他们便先走了。

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厅上还是很热闹。我独自地跑上楼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边。我听着底下的客人们一个个地散去,又看着园子里的灯笼一盏盏地熄去。于是,我熄了灯,坐在黑暗里,坐到窗槅的影子从地上移到东面的墙上去的时候。



过了两天,亨利君请宗濂君夫妻和我到他家里去吃饭。到那边的时候,亨利君和玛莉刚在吵嘴,玛莉好像还哭过了,虽然把他们劝了开来,可是亨利还是生着气,大家都很狼狈的样子。宗濂君提议玩Bridge,我们便坐在一张小桌子的旁边,鸡心梅花地玩到天黑。我输了很多,吃晚饭的时候,喝了很多酒,宗濂君的太太有一点醉了,拿冷手中按着前额躺在玛莉的房里,亨利君却兴致一点点的好起来。吃了晚饭,他扯掉了领带,和宗濂君到那边打弹子去了,留着他的太太陪我喝咖啡。

喝了半杯咖啡,这热烘烘的饮料使我冒昧起来。

“玛莉,亨利君待你不十分好么?”

“不,我爱着他,他也爱着我。”这样他说着时,她像忍受着很剧烈的痛苦的样子,把眼光移向窗外,离开了我。

谈话的线索一开始便断了。

我们静默着,高兴的哄笑声从弹子房那边传过来,不知在哪里有一只蜜蜂在飞着,嗡嗡的声音很响。

“玛莉,我已经决定明天坐康脱罗梭到上海去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回过头来,可是,从她的苍白的手指上,我知道她是很清楚地听见我的话,而且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来,那是一条褪了色的淡黄的手帕,在手帕里边是一朵干枯的,像老妇人的嘴唇那样带一点黑色的玫瑰,我把这包递了给她,说:

“这是我的小小的礼物。”

她拿了过去,她的嘴像蚌蛤似地紧闭着。她也没有看我一眼,她缓缓地站起来,走到钢琴边坐下来,她把那条手帕和那朵玫瑰放在琴架上,冷静地弹起钢琴来。

听了第一个音符,我就知道这是什么调子,正是菲摩的《ROSEMARIE》呵!

弹了一半,她停止了,站起来,拿了那条手帕和那朵玫瑰向楼上走去,她的背脊很明显地在战抖着。

我走过去,坐到钢琴边,弹了那支歌的下半阕,于是我站起来,盖好了琴盖,向门外走去。

第二天,我拎了皮包,和孤独的影子一同地,走上了康脱罗梭号邮船。

 五月



 骆驼·尼采主义者与女人






灵魂是会变成骆驼的。 

许多沉重的东西在那儿等着灵魂,等着那个驮着重担的,顽强而可敬的灵魂,因为沉重的和顶沉重的东西能够增进它的力量。 

“沉重算得什么呢?”驮着重担的灵魂那么地问着;于是跪了下来,一只骆驼似的,预备再给放些担子上去。 

“什么是顶沉重的东西呵,英雄们?”驮着重担的灵魂问。“让我驮上那些东西,为自己的力量而喜悦着吧。” 

……那一切沉重的东西,驮着重担的灵魂全拿来驮在自己的背上,象驮了重担就会向漠野中驰去的骆驼似的,灵魂也那么地往它的漠野中驰去了。 

(录自《查拉图斯屈拉如是说》之三变) 

灵魂是会变成骆驼的,所以: 

他从右边的袋子里掏出一包皱缩的吉士牌来,拿手指在里边溜了一下,把空纸包放到嘴旁吹了一口气,拍的打扁了,从左边的袋子里掏出一包臃肿的骆驼牌。 

点上了火,沙色的骆驼便驮着他的沉重的灵魂在空中行起来了。 

“没有驼铃的骆驼呵!” 

牙齿咬着烟卷的蒂,慢慢地咀嚼着苦涩的烟草,手插在口袋里边,面对着古铜色的金字塔的麻木的味觉,嘘嘘地吹着静默的烟。 

在染了急性腥红热的回力球场里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铺着蔚蓝色的梦的舞场里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赌场的急行列车似的大轮盘旁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生满郁金香的郊外,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酒排的绿色的薄荷酒的长脖子玻璃杯上面,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饱和了Beaut′e exotigue的花铺前面,也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甚至在有着黄色的墙的Cafe Napoli里边,也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是紫暗暗的晚霞直扑到地沥青铺道上的下午六点钟,从街端吹来的四月的风把蔚蓝色的静谧吹上两溜褐色的街树,辽远的白鸽的翅上散布着静穆的天主教寺的? 祷钟,而南国风的Cafe Napoli便把黄色的墙在铺道上投出了莲紫色的影子。 

商店有着咖啡座的焦香,扬在天空的年红灯也温柔得象诗。树荫下满是渲亮的初夏流行色,飘荡的裙角,闲暇的微尘,和恋人们脸上葡萄的芳息。 

就在这么雅致的,沉淀了商业味的街上,他穿了灰色的衣服,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 

走过Cafr Napoli的时候,在那块大玻璃后面,透过那重朦胧的黄沙筛,绿桌布上的白磁杯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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