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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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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乡,抽枝烟。’递了枝烟过去。 

‘好久不见了。’他接了烟,好象很熟的样子。‘这位姑娘说这儿有一位客人打了她,可有那么一回事?’ 

‘有是有的,不是打,只是推一下——’ 

这当儿老板跑出来了,一副笑脸跟巡长打招呼:‘正有件事想麻烦您老人家,刚才我们这儿,不知哪来的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说到这儿装着一眼瞥见了林八妹似的,‘就是她,跑到我们这儿来捣蛋,跟我们的客人闹,客人全叫她给赶走了……’ 

林八妹急了起来道:‘你不应该的,那么冤枉着我!’跟巡长说道:‘我是这儿的舞女,他认识我的,他冤我,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有一个客人无缘无故的打了我一顿。’ 

我想上去说,这老板太不讲理了,刚一动嘴,那侍者头目瞧了我一眼,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还是站在那儿瞧。 

那老板又说下去道:‘简直是笑话,我这儿会要你那么的舞女!巡长,我们这儿没有她那么的舞女的,也没谁打过她,这儿的许多人都可以证明。是她存心跑来捣蛋,刚才给她跑了,现在她自个儿找上门来,好得很,费您老人家的神,给看起来,明天我请你吃晚饭,咱们再细细的谈。’ 

林八妹急得跳起来,扯住他的胳膊道:‘你冤枉人!你冤枉人!怎么说我跟你捣蛋?打了我,还说我跟你捣蛋!’ 

‘巡长,你瞧她多凶!’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林八妹马上又扯着巡长道:‘你别信他!他故意咬我一口。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我坐在桌子上,一个客人,是流氓,跑来调戏我,我骂他,他就打我,打我的耳刮子,你瞧,现在脸还红着。’把半个脸给他瞧,‘我不会骗你的,你应该相信我。’ 

巡长笑着道:‘你可以找个人证明?’ 

‘他们都能证明的。’ 

‘可是真的吗?’巡长问那些侍者。 

大家都笑着说:‘没看见。’ 

林八妹瞧见了我,一把扯住我道:‘先生,你瞧见的,你说一声吧!’那么哀求着的脸。 

我刚要说说,老板已经拦了进来道:‘这位先生刚来,怎么会知道?巡长,你瞧,她可不是胡闹吗?我们来了个客人,她又得想法给撵走了!费你神,请带了去吧。我们生意人,不会说谎冤枉人的。’ 

巡长拍一下林八妹的肩膀道:‘乖乖的跟我去吧。’ 

这一下她可怔住了,也不挣扎,也不说话,只瞧了我一眼,跟着他走啦。可是她的眼光我懂得的,是在: 

‘每一个人都合伙欺我啊!’那么地说着。 

我马上给了钱,拿了帽子就走。 

‘法律,警察,老板,流氓……一层层地把这许多舞女压榨着,象林八妹那么的并不止一个呢!’回去的路上一个儿那么地想着。 






那天晚上,我告了假,约了一个曾经上舞场去过的朋友跑到皇宫舞场里,在带着酒意的灯光底下坐了下来,那许多舞女全象是很快乐的,那张笑脸简直比孩子还天真。我真不能相信在这么幽雅愉逸的氛围气边,有着那些悲惨的命运,悲惨的故事。坐了一回,我跟一个侍者谈上了,慢慢儿的谈到林八妹的事,底下是我和他的对话: 

他——“老实说,舞女多半是那么的奴隶脾胃,你好好儿的待她吧,她架子偏大,只配那种白相人。那才是一帖药,吃到肚里,平平稳稳,保你没事,譬如你吧,譬如你跳的那舞女,你真心真意的待她,她就待理不理的,你要绷着脸不理她,她又跟你亲热得不得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舞女那玩艺儿吗,大爷有钱高兴花,不妨跑来玩玩,可是千万不能当真,一真可糟糕!命也会送在她手里。咱们做侍者的那种事看得多了。就说林八妹吧!也是坏蛋。那性情儿可古怪!到这儿来了几个月,少说些吧,也叫她给闹去了五百块钱生意。客人出了钱是找开心来的,谁高兴瞧你冷脸?先生,你说这话可不错?做舞女的,拿了人家钱,应该叫人家开心,那才是做生意的道理。林八妹,她就不管那些,得随她高兴。你先生也是老跑跳舞场的,你可喜欢跟她跳?时常有客人受了她的气,怪上了舞场,连我们这儿也不来了。” 

我——“可是‘象牙筷’是怎么回事呢?” 

他——“那种事多极了。好的客人受了气不高兴,就不同她跳;‘象牙筷’是什么人?他来受你的气?” 

我——“听说是‘象牙筷’的不是。不知究竟怎么样?” 

他——“讲公平话,两个都有不对的地方儿。‘象牙筷’是那么的,每次上我们这儿来,总喝楞了眼珠子才跑来,又爱跟舞女开玩笑,那天也是巧,林八妹刚穿了西装,没穿袜子,‘象牙筷’又刚巧坐在她后边儿,不知怎么一来,叫他瞧见了,便跑到她前面说: 

“你好漂亮!不穿袜子!那才是真的摩登,洋派!’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既然做了舞女,让人家开开玩笑也没多大关系。再说‘象牙筷’是大白相人,就是再做得难看一点,也得迁就他。林八妹绷下脸来骂他,他自然动手打了。譬如骂了你,你怎么呢?还不是一样吗?可对?” 

我——“回头怎么又把林八妹抓了去呢?” 

他——“那是她自个不生眼珠子,跑到警察局里去叫了个巡长来,想抓人。开跳舞场的警察局里不认识几个人还成吗?本来抓人不用讲谁的理对,谁的理亏,谁没钱,没手面,没势力,就得抓进去,押几天,稍微吃一点眼前亏。那天真笑话,她还要我们证明‘象牙筷’打了她。我们吃老板的饭,拿老板的钱,难道为了她去跟老板作对不成?没有的事!” 

我——“可是这儿老板不应该的,停了她生意也够了,还把她押起来。” 

他——“你先生真是生得太忠厚了!现在哪儿不是这么的?” 

我——“可是这里的老板跟‘象牙筷’有多大交情,那么的帮他?” 

他——“交情是没多大的交情。可是开舞场吃的什么饭?得罪了白相人还开得下去吗?做生意的要面面圆到,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牺牲一两个舞女打什么紧?真是!” 

我——“现在林八妹在哪儿?” 

他——“还在六分所里。” 

我——“也是很可怜的人啊!” 

他——“嘻,你先生真是!可怜的人多着咧!做舞女的那一个不可怜?年纪一年年的大了,嫁人又嫁不掉。坐在对面那个穿红旗袍儿的梁兰英,这儿生意算她顶好了,那天我跟她随便谈,我问她: 

‘你可打算嫁人吗?’ 

‘谁爱娶舞女呢?’ 

‘今年你二十岁,再过六年,可怎么办?’ 

‘过了今天再说!’ 

‘我问你,过了六年怎么办?’ 

‘给人家去做下人,洗地板,擦桌子,再不然,就上吊!’ 

‘你说,哪一个不可怜?’ 

到这儿我们又谈到旁的地方去了,可是我在心里决定了明儿上六分所去看林八妹去。 






吃了中饭,我走到六分所,先见了他们的所长。我说是报馆的新闻记者,所长就很客气请我到他的卧室里去谈。是一间不十分明亮的屋子,上面壁上挂着党国旗和总理遗像,桌上放了一大堆《三民主义》、《建国大纲》,公文,和一把紫砂茶壶。他请我坐下了,掏了枝烟递给我,给擦上了火,抽了口烟,我就开口道: 

“这儿可是有一个叫林八妹的舞女押在这儿?” 

“是的。” 

“是怎么回事呢?” 

“那天,是前天半晚上,她跑到这儿来,说有人在舞场里打了她,要我们保护,当时我就派巡长跟了她去……” 

我截住了他的话道:“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就不懂怎么反而把她押了起来。” 

在烟雾里边他的脸很狡猾地笑了:“这有什么不懂得,你老哥也是明白人,咱也不瞒你,我家里也有七八个人吃饭,靠这苦差使还不全饿死吗?皇宫的老板跟我又是有交情的,咱们平日彼此都有些小事情,就彼此帮帮忙。” 

“可是那么一来你不是知法犯法吗?”我故意装着开玩笑的模样,大声地笑起来。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法律真的能保护人权,不瞒你老哥说,我早就饿死了。对不对?大家都在刮地皮,我也犯不着做傻子。谁知道明天还当不当得了巡官呢!”便跟着我哈哈地大笑了一阵子。 

“那林八妹我可以看看她吗?” 

“可以!你老哥吩咐的话,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一面说,一面却坐着不动。 

我站了起来道:“现在就去,怎么样?” 

“行。” 

他带我到一间很黑暗的屋子里面,下面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椅子,在床上坐着一个女人,像是穿着件暗绿的衣服。 

所长说:“这就是林八妹,你跟她谈一回吧。兄弟有事,过回儿再来奉陪。” 

“不敢当!” 

他走了以后,屋子里只我们两个人,她不动声色的瞧着我。我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是报馆里的记者,你的事我们觉得很不平,我个人也是很同情你的,请你把那天的事告诉我。” 

她坐在那儿,尽瞧着我,不做声,就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我明白,她不懂得为什么我要老远的跑来问她,她不懂得我为什么要知道她的事,她疑心我在骗她,我在想法子算计她。她有一张平板的脸,扁鼻子,很大的腮骨,斜眼珠子,一圈黑眼皮,典型的广东脸。 

我又说了一遍,要她告诉我她的事。 

她才说道:“那天晚上我坐在那儿很气闷,已经一点多了,忽然那个‘象牙筷’ 跑到我前面来调戏我——” 

“他怎么调戏你呢?” 

“我那天没穿袜子,他说:‘小妹妹,你好漂亮,不穿袜子!两条腿那么白!’ 我不理他。他索性嘻着脸,跟我闹不清楚,我站起来想走,想避开他,他却把我按在座位上道:‘急什么呢?有拖车在那儿等你不成!’我就不高兴,我说:‘屁,我没拖车的!’他说:‘我做你拖车可好?咱们等会儿开房间去。’我白了他一眼,他就大声儿的嚷起来道:‘不得了,小妹妹跟我做媚眼,要我等回儿开房间去!’ 树树要皮,人人要脸,我虽说做舞女,也是没法子,混口饭吃,脸也是要的,究竟也是个有鼻子眼儿的人。可是当时我还忍着不做声,这狗入的越发得意了,索性把我的裙子,就那么的给拉起来,还说:‘小妹妹不穿袜子,可穿裤子?’你说还有谁能耐得下?我火起来了,我说:‘闹什么?’他顿时绷下脸来,道:‘闹什么!闹条大××你吃!’就‘××给你吃,××给你吃’那么的说着,把中指直塞到我嘴里来;我恨透了,就骂他:‘狗×的!’他就拍的一个耳括子,‘小娼妇,你敢骂大爷!’揪住了我的头发,打得我哪!——后来给人家拉开了;他们把我推到外面去,他们说他是大流氓,犯不着跟他闹。他们合着伙欺我,骗我,就因为生意坏。可是我为什么要白让他打呢?我要进去打还他,我要跟他拼命去;我们广东人是那么的,打死了算不了什么。老板把我赶了出来,不要我做了。我去叫了警察来,不知怎么一来,可把我带到这儿来啦。喝!”她猛的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可是声音是那么小,一种病人的声音。“他们又有钱,又有势,打了我还把我押起来!他们合着伙欺我!合着伙欺我!”躺到床上喘着气,低低地说着:“我是一生下来就叫人欺的!”脸上泛着红色,桃花那么的浅红色,一回儿又咳嗽起来啦。 

“你的家里人呢?” 

她耸了耸肩膀,苦笑了一下:“我是卖给人家的。” 

“很小的时候就卖了的吗?” 

“从我知道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妈和一个爸的时候,我已经是没有妈,没有爸的人了。可是我有一个妈,假的妈,我叫她妈的。小的时候,她天天打我,骂我,叫我洗地板,擦桌子,现在她还是天天骂我,打我,叫我洗地板,擦桌子,从前我不是做舞女的,她逼着我卖淫,做咸水妹。我是夜开花,白天睡觉,晚上做生意的,你不知道那可多苦。后来做了舞女,为了我没生意,舞场关了门回来还逼我去接客 ——我简直连骨头也做得断了!” 

“她可知道你现在给押在这儿?” 

“知道的!” 

“为什么不来弄你出去呢?” 

“她不会再在我身上化一文钱了。” 

“你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吗?” 

“到这儿来还没睡过,怎么睡得着呢!只想早一点死了算了!我受够了!” 

“你要钱用吗?” 

她摇了摇脑袋。 

我再问她:“你要钱用吗?” 

她不做声,闭上了眼珠子。 

我便退了出来。
 


 偷面包的面包师

奶奶带了孩子逛大街去,走过儿子的铺子那儿,总得站住了,在橱窗前面瞧这么半天。大玻璃里边站了个纸洋人,满脸的笑劲儿,笑得下巴和脖子的肉挤到一块儿,分不清那是脖子那是下巴。穿了白布裙,歪戴了白布帽,手里捧了个盘子,盘子上搁着一大堆洋饽饽儿,一杯洋酒,象在那儿说:“来呀!大家都来!这儿有的是酒,汽水,面包,蛋糕!”那洋人脚下放了真的洋饽饽儿,什么颜色,什么花式的全有,就象绣出来的,绸缎扎出来的。说不上有多好看! 

奶奶和孩子全往橱窗里瞧,仔仔细细的,大的小的全瞧到。瞧这么半天,奶奶就告诉孩子: 

“你爹就在这铺子里当烘面包的。这许多洋饽饽儿全是他做的,你瞧,多好看。” 

“那模样儿瞧着就中吃!奶奶,咱们多咱叫爹挑大的带几个回来,可好?奶奶说的爹多依。” 

“馋嘴!”奶奶说孩子馋嘴,其实自家儿也馋嘴。可不是,瞧那模样儿就中吃!放在嘴里可真说不上够多香甜,多松脆呢!只要吃一个也不算白活一辈子咧。“你不知道多贵,咱们没这福份吃洋饽饽儿的,有饭吃就算好的了。” 

孩子就拐弯抹角地说开会:“奶奶,你瞧,那纸洋人不活象爹!” 

“可不真象!” 

“爹没那么胖,可是也穿白裙子,戴白帽子的。” 

“你爹回来时还一头发的面粉屑。” 

“奶奶,我说哪,洋饽饽儿就象洋人那么胖得发油,搁在嘴里一定怪舒服的。” 

“馋嘴!” 

孩子瞧奶奶还是那么说,不发气,就拐弯抹角的讲回来了:“奶奶,你说那大的挺贵不是?” 

“洋人吃的呵!” 

“咱们挑小的跟爹要,可好?” 

“你这馋嘴诓起我老骗子来了!咱们回去吧。” 

老的小的走了,小的有点儿舍不得离开,把手指塞在嘴里回过脑袋去瞧,老的也有点儿舍不得走,可是不好意思回过脑袋去瞧,心里边骂自家儿:“老馋嘴,越来越馋了!” 

老的小的回到家里,媳妇瞧见他们脸上那股子喜欢劲儿,就明白多半又是到铺子前去逛了来咧。问: 

“奶奶上大街逛去了吗?” 

“可不是吗?铺子里又多了新花式了。” 

奶奶坐到竹椅子上,讲洋饽饽儿上奶油塑的花朵儿,讲洋饽饽儿的小模样儿可爱,一边用手比着,一点零碎儿也不给漏掉。漏掉了孩子就给补上,媳妇望着奶奶的嘴听出了神,心里想:“成天的讲那些讲得人心里痒!简直的比念佛还得劲!” 孩子爱上了那张嘴,掉了门牙的嘴——奶奶的嘴念起佛来快得听不清,讲起故事来叫人不想睡觉,谈到洋饽饽儿简直的听了就是吃饱了肚子也会觉得饿咧! 

“只要能在嘴里搁一会儿才不算白养了这么个好儿子!”奶奶说完了总在心里边儿这么嘀咕一下。 

奶奶二十多岁死了丈夫,粗纸也舍不得多花一张的,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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