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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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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愫刚转身举步向书斋走——

曾思懿(立刻笑着说)别再劳累愫妹妹啦!我屋里有。瑞贞,你给爷拿去。(把盖碗茶捧给皓)爹,您喝茶吧!

〔瑞贞进思懿的卧室。

曾皓(用茶嗽口,愫拿过一个痰桶,皓吐入)口苦的很!(又瞌眼)愫方您还晕么?

曾皓(望望她,又闭上眼,一半自语地)头昏口苦,这是肝阴不足啊!所以痰多气闷!(枯手慢推摩自己的胸口)

曾思懿(殷勤)我看给爹请个西医看看吧。

曾皓(睁开眼,烦恶)哪个说的?

曾思懿要不叫张顺请罗太医来!

曾皓(启目,摇头)不,罗太医好用唐朝的古方,那种金石虎狼之药,我的年纪,体质——(不愿说下去,叹口气,闭眼轻咳)

〔瑞由思懿的卧室上,把小痰罐递与皓,皓又一口黏痰吐进去,把痰罐拿在手中。

曾思懿隔壁杜家又派一个账房来要那五万块钱啦。

曾皓哦!

曾思懿还有今年这一年漆寿木的钱——

曾皓(烦躁)钱,钱!牛马,牛马,做一辈子的牛马,连病中还要操心,当牛马。

〔思也沉下脸。半晌。

愫方(安慰地)今年那寿木倒是漆得挺好的。

曾皓(不肯使大奶奶太难看,点头,微露喜色)嗯嗯,等吧,等

明年春天再漆上两道川漆再设法把杜家这笔账还清楚,我这

就算做完了。(不觉叹一口气,望着瑞贞)那么运气好,明

里头我再能看见重孙——

曾思懿(打起欢喜的笑容)是啊,刚才给祖先磕头我还叫瑞贞心里念叨着,求祖宗保佑她早点有喜,好给爷爷抱重孙呢。

曾皓(浮肿的面孔泛着欢喜的皱纹)瑞贞,你心里说了没有?

曾瑞贞(低头)

曾思懿(推她,尖声)爷爷问你心里说了没有?

曾瑞贞(背转)

愫方(劝慰)瑞贞!

曾瑞贞(回头)说了,爷爷。

曾皓(满意地笑)说了就好。

〔外面曾文彩声:江泰,江泰!

曾思懿(咕噜着)你瞅这孩子,你哭什么?

〔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拉拉扯扯地走进来文彩和江泰。

曾文彩(央求)江泰,江泰!(拉他走进)

江泰(说着走着,气愤愤地)好,我来,我来!你别拉着我!

〔大家都回头望他们,他们走到近前。

曾思懿怎么啦?

曾文彩爹!(回头低声对江)就这样跪着磕吧,别换衣服啦。

曾思懿(故意笑着说出来)姑老爷给爹拜节呢。

曾皓(探身,手势要人扶起,以为他要磕头)哎,不用了,不用了,拜什么节啊?

〔江泰狠狠盯了思懿一眼,在皓已经欠起半身的时候,爱拜不拜地懒懒鞠了个半躬,自己就先坐下。

江泰(候皓坐定,四面望望,立刻)好,我有一句话,(指着)我屋旁边那土墙要塌,你们想收拾不收拾?——

曾文彩(低声,急促地)你又怎么了?

江泰(对彩)你别管!(转对思和皓)你们收拾不收拾?不收拾我就卷铺盖滚蛋。

曾皓(莫明其妙)怎么?

曾思懿(软里透硬)不是这么说,姑老爷,我没有敢说不收拾,不过我听说爹要卖房子,做买卖,所以——

曾皓(挺身不悦)卖房子?

曾思懿卖给隔壁杜家。

曾皓(微怒)哪个说的?这是哪个人说的?

曾思懿(眼向江泰一瞟,冷笑)谁知道谁说的?

江泰(贸然)我说的!(望着皓,轻蔑的神色)我也不知道哪个说话不算话的人对我说的。

曾皓(在自己家里,当着自己的儿媳受这样抢白,实在有些忍不住)江泰,你这不是对长辈说话的样子。

江泰好,那么我走。(拔步就走)

曾文彩(低声,几乎要哭出来)江泰,你还不坐下。

愫方(央求地)表姐夫!

〔江被他们暗暗拉着,不甘愿地又坐下。

〔半晌。沉静中文清由书斋小门悄悄走进来站在一旁。

曾皓(望了文一眼,颤抖)好,我说过,我说过,我是为我这些不肖的子孙才说的。现在家里景况不好,没有一个人能赚钱,(望文愤愤地)大儿子第一个就不中用!隔壁那个暴发户杜家天天逼我们的债,他们硬要买我们的房子,难道我们就听他们再给一两万块钱,乖乖把房子送给他们么?(越说越气)这种开纱厂的暴发户,仗势欺人,什么东西都以为可以拿钱买,他连我这漆了十五年的寿木都托人要拿钱来买,(气得发抖)这种人真是一点书都没有读过。难道我自己要睡的棺材都要卖给他?(望彩)文彩,你说?(对文清)文清,你这个做长子的人也讲讲?(文低头)你们这做儿女的——

〔由书斋小门走进来陈奶妈。

陈奶妈(高兴地)清少爷!(看见大奶奶对她指着皓摆手,吓得没有说来,就偷偷从通大客厅的门走出去)

曾皓这房子是先人的产业,一草一木都是祖上敬德公惨淡经营留下的心血,我们食于斯,居于斯,自小到大都是倚赖祖宗留下来这点福气,吃住不生问题。(拍着那沙发的扶手)你们纵然不知道爱惜,难道我忍心肯把房子卖给这种暴发户,卖给这种——

江泰(把手一举)我声明,不要把我算在里面,你们房子卖不卖,我从来没有想过。

曾皓(愣一愣继续愤慨地)这种开纱厂的暴发户!这种连人家棺木都想买的东西,这种——

〔突然从隔壁邻院袭来震耳的鞭炮声。

曾皓(惊吓)这是什么?(几乎要起来,仿佛神经受不住这刺激)这是什么?什么?什么?

愫方(在鞭炮响声里,用力喊出)不要紧,这是放鞭!

曾皓(掩盖自己的耳朵,紧张地)关上门,关上门!

〔文与瑞赶紧跑去关上通大客厅的门扇,鞭炮声略远,但不断爆响,半天才歇。

曾文彩(在爆竹声中倒吸一口长气)谁家放这么长的爆竹?

江泰(冷笑)哼!就是那暴发户的杜家放的。

曾皓(抬头)看看这暴发户!过一回八月节都要闹得像嫁女儿——

〔陈奶妈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陈奶妈(拍手笑)愫小姐,这一家子可有趣!女儿管爹叫“老猴”,爹管女儿叫“小猴”,屋里还坐着一个像猩猩似的野东西,老猴画画,小猴直要爬到老猴头上翻筋斗,(笑着前翻后仰)屋里闹得要翻了天——

曾皓(莫明其妙)谁?

陈奶妈还不是袁先生跟那位袁小姐,我看袁先生人脾气怪好的,直傻呵呵地笑——

曾思懿陈奶妈,你到厨房看看去,赶快摆桌子开饭,今天老太爷正为着愫小姐请袁先生呢。

陈奶妈哦,哦,好,好!〔陈奶妈十分欢喜地由通大客厅走下。

曾思懿(提出正事)媳妇听说袁先生不几天就要走了,不知道愫妹妹的婚事爹觉得——

曾皓(摇头,轻蔑地)这个人,我看——(江泰早猜中他的心思,异常不满地由鼻孔“哼”了一声,皓回头望他一眼,气愤地立刻对那正要走开的愫方)好,愫方,你先别走。乘你在这儿,我们大家谈谈。

愫方我要给姨父煎药去。

江泰(善意地嘲讽)咳,我的愫小姐,这药您还没有煎够?(迭连快说)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愫又勉强坐下。

曾皓愫方,你觉得怎么样?

愫方(低声不语)

曾皓愫,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不要想到我,你应该替你自己想,我这个当姨父的,恐怕也照料不了你几天了,不过照我看,袁先生这个人哪——

曾思懿(连忙)是呀,愫妹妹,你要多想想,不要屡次辜负姨父的好意,以后真是耽误了自己——

曾皓(也抢着说)思懿,你让她自己想想。这是她一辈子的事情,答应不答应都在她自己,(假笑)我们最好只做个参谋。愫方,你自己说,你以为如何?

江泰(忍不住)这有什么问题?袁先生并不是个可怕的怪物!他是研究人类学的学者,第一人好,第二有学问,第三有进款,这,这自然是——

曾皓(带着那种“少安毋躁”的神色)不,不,你让她自己考虑。(转对愫,焦急地)愫方,你要知道,我就有你这么一个姨侄女,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女儿一样看,不肯嫁的女儿,我不是也一样养么?——

曾思懿(抢说)就是啊!我的愫妹妹,嫁不了的女儿也不是——

曾文清(再也忍不下去,只好拔起脚就向书斋走——)

曾思懿(斜睨着文)咦,走什么?走什么?

〔文不顾,由书斋小门下。

曾皓文清,怎么?

曾思懿(冷笑)大概他也是想给爹煎药呢!(回头对愫又万分亲热地)愫妹妹,你放心,大家提这件事,也是为着你想。你就在曾家住一辈子,谁也不能说半句闲话。(阴毒地)嫁不出去的女儿不也是一样得养么?何况愫妹妹你父母不在,家里原底就没有一个亲人——

曾皓(当然听出她话里的根苗,不等她说完——)好了,好了,大奶奶请你不要说这么一大堆好心话吧。(思的脸突然罩上一层霜,皓转对愫)那么愫方你自己有个决定不?

曾思懿(着急对愫)你说呀!

曾文彩(听了半天,一直都在点头,突然也和蔼地)说吧,愫妹妹,我看——

江泰(猝然,对自己的妻)你少说话!

〔彩默然,愫默立起低头向通大客厅的门走。

曾皓愫方,你说话呀,小姐。你也说说你的意思呀。

愫方(摇头)我,我没有意思。

〔愫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唉,这种事怎么能没有意见呢?

江泰(耐不下)你们要我说话不?

曾皓怎么?

江泰要我说,我就说。不要我说,我就走。

曾皓好,你说呀,你当然说说你的意见。

江泰(痛痛快快)那我就请你们不要再跟愫方为难,愫方心里怎么回事,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为什么要你一句我一句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小姐?为什么——

曾思懿欺负?

曾文彩江泰。

江泰(盛怒)我就是说你们欺负她,她这些年侍候你们老的,少的,活的,死的,老太爷,老太太,少奶奶,小少爷,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管。她现在已经快过三十,为什么还拉着她,不放她,这是干什么?

曾皓你——

曾文彩江泰!

江泰难道还要她陪着一同进棺材,把她烧成灰供祖宗?拿出点良心来!我说一个人要有点良心!我走了,这儿有封信,(把信硬塞在皓的膝上)你们拿去看吧!

曾文彩江泰!

〔江气呼呼地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满腹不快)这,这说的是什么?我,我从来没听过这种野话!(同时颤抖地撕开信,露出来钞票和简短的信纸)

〔皓看信时,张顺拿着碗筷悄悄走进来。瑞贞也走来帮他把方桌静静抬出,默默摆碗筷和凳子。

曾皓(匆促地读完那短信,气得脸发了青)这是什么意思?(举着那钞票)他要拿这几个房租钱给我!(对思)思懿,这是怎么回事?

曾思懿(冷笑)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又犯了些什么神经病?

曾文彩(早已立起,看着那信,惶惑不安,哀诉着)爹,您千万别他的意,他心里不快活,他这几年——

曾皓(愤然)江泰,我不说他,就说女婿是半子吧,他也是外姓人。(对彩)你是我的女儿,你当然知道我们曾家人的脾气都是读书第一,从来没有谈过钱的话。好,你们愿意住在此地就住下去,不愿意住也随意,也无须乎拿什么房钱,饭钱,给父亲看——

曾文彩(抽咽)爹,您就当错生了我这女儿,您就当——

曾皓(气得颤巍巍)呃,呃,在我们曾家甩这种阔女婿架子!

曾文彩(早忍不下,哇地哭起来)哦,妈,你为什么丢下我死了,我的妈呀!

曾思懿姑奶奶!

〔文彩哭着跑进自己的卧室。

曾皓(长叹一声)一群冤孽!说都说不得的。开饭,张顺,请袁先生来。

〔张顺由通大客厅门下。

〔文由书斋小门上。

曾文清爹!

曾皓要走了么?

曾文清一点钟就上车。

曾皓你的烟戒了?

曾文清(低头)戒了。

曾皓确实戒了?

曾文清(赧然)确实戒了。

曾皓纸烟呢?

曾文清(低头)也不抽了。

曾皓(望着他的黄黄的手指)又说瞎话!(训责地)你看,你的手指头叫纸烟熏成什么样子?(摇头叹息)你,你这样子怎么能见人做事!

曾文清(不觉看看手指)回,回头洗。

曾皓霆儿呢?

曾思懿(连忙跑到通大客厅门前喊)霆儿!你爷爷叫你。

曾皓他在干什么?

曾文清大概陪袁小姐放风筝呢。

曾皓放风筝?为什么放着《古文观止》不读,放什么风筝?

曾文清霆儿!

〔霆慌慌张张由通大客厅的门跑上。

曾皓(厉容)跑什么?哪里学来这些野相?

曾霆(又止步)爷爷,袁伯伯正在画“北京人”,说就来。

曾皓哦,(对瑞)把酒筛好。

曾霆袁伯伯说,还想带一位客人来吃饭。

曾皓当然好,你告诉他,就一点家常菜,不嫌弃,就请过来。

曾霆哦!(立刻就走,走了一半又转身,顾虑地)不过,爷爷,他是“北京人”。

曾皓北京人不更好。(对文又申斥地)你看,你管的什么儿子,到现在这孩子理路还是一点不清楚。

曾霆(踌躇)袁伯伯说要他换换衣服?

曾皓(烦恶)换什么衣服,你就请过来吧。你父亲一点钟就要上车的。

〔霆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奇怪,愫方上哪里去了?

曾思懿大概为着袁先生做菜呢。

曾皓哦。

〔霆在门外大客厅内大喊。

〔霆的声音:“我爷爷在屋里!我爷爷在屋里!”

〔圆的声音:“你跑,你跑!”

〔砰地通大客厅的门扇大开,霆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来,圆儿满头水淋淋的,提着一个空桶,手里拿着一串点着了的鞭炮。小柱儿也随在后面,一手拿着一根燃着的香,一手抱着那只鸽

曾霆(跑着)爷爷,她,她——

袁圆(笑喊)你跑!你跑!看你朝哪儿跑……

〔待霆几乎躲在皓坐的沙发背后,她把鞭炮扔在他们身下,就听着一声“噼啪”乱响,霆和皓都吓得大叫起来,圆大笑,小柱儿站在门口也哈哈不止。

曾皓你这,这女孩子怎么回事?

袁圆曾爷爷!

曾皓你怎么这样子胡闹?

袁圆(撒娇)你看,曾爷爷,(把湿淋淋的头发伸给他看,指霆)他先泼我这一桶水!

〔外面男人声音:(带着笑)小猴儿,你到哪儿去了?

袁圆(顽皮地)老猴儿,我在这儿呢!

〔圆儿笑着跳着由通大客厅的门跑出去。小柱儿连忙也跟出去。曾皓(对思)你看,这种家教怎么配得上愫方?(转身对霆)刚才是你泼了她一桶水?

曾霆(怯惧地)她,她叫我泼她的。

曾皓跪下!

曾思懿我看,爷爷——

曾皓跪下!(霆只得直挺挺跪下)也叫袁家人看看我们曾家的家教。

〔圆儿拉着她的“老猴儿”人类学者袁任敢兴高采烈地走进来。

〔“老猴儿”实在并不老,看去只有四十岁模样,不过老早就秃了顶,头顶油光光的只有几根毛,横梳过去,表示曾经还有过头发。他身材不高,可是红光满面,胸挺腰圆,穿着一身旧黄马裤,泥污的黑马靴,配上一件散领淡青衬衣,活像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但是他有一副幽默而聪明的眼睛,眼里时常闪出一种嘲讽的目光,偶尔也泄露着学者们常有的那种凝神入化的神思。嘴角常在微笑,仿佛他不止是研究人类的祖先,同时也嘲笑着人类何以又变得这般堕落。他有一副大耳轮,宽大的前额,衬上一对大耳朵,陷塌的狮子鼻,有时看来像一个小丑。

〔关于他个人的事,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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