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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曝闲谈-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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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要病人好了就是了。
钱是身外之物,算它则甚”当下家人又飞风也似的去打药。打得药来,田雁门亲自监督他们煎煮。三姨太太服了下去,也不见什么效验。问她自己,不过说是略为松动些,田雁门便连赞良医不绝。
且说这太平门外柠溪大街上胡銮来胡先生,本是个秀才,因为教书没有人要,学了医生。俗谚说的好:“秀才作医,如菜作齑”,这是极其容易的。胡先生天分又好,读了什么《汤头歌诀》,不消二十遍三十遍,便已滚瓜烂热。后来又从了一位名师,据说是叶天士的嫡玄孙,叫作叶礼仁,本领着实高强,自收了这个徒弟之后,悉心指授,拿了许多《笔花医镜》、《金匮秘要》、《仲景伤寒论》,叫胡銮来仔细揣摩。不上三年,居然出手,便挂了招牌。在这广东省里,医活了的人固然不少,医死了的人也实在多。有些胆小的,闻风而惧,以致胡先生生意十分清淡。他便发了个狠,说是要有人请他,非敲他了一个大竹杠不可,不然情愿躲在后面屋子里剔指甲。叫挂号的胡吹乱嚷,说是今天有几十家,明天有几十家,好等人家相信。他的挂号的,是他的表弟,就连四个轿夫,都是他的侄子和他的儿子。出门起来,华冠丽服;回到家中,只剩一件旧棉袍子,肩头上还打了两三个补钉。这天田雁门请了他去,他发了一注小小的横财,满心欢喜不荆因为要故作匆忙的样子,特为把帽子留在他家。到了第二天,叫大侄子就是当轿班的田雁门家中去龋谁知田雁门的门口作起刁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掉画船夕阳奏箫鼓,开绮筵明月照琴樽
却说田雁门的门口,为着胡先生那天来看病装腔做势的,他心中暗暗好笑。他们是在外头走惯的,什么事情都知道,胡先生平日的行径,他们早已了如指掌了。这回看见胡先生的轿班来拿帽子,故意和他作耍,开口道:“那天我看你们先生匆忙得很,不要是忘记在别人家里去了吧。我们这儿可是没有。”
那轿班来回了几次,门口一定不给他。胡先生想着帽子上一块双桃红颜色的披霞,是他祖老太爷传给他的,也曾向珠宝铺里估过,说要值到百十来块洋钱。他从前穷的时候,有人劝他卖掉了吧,他说:“这是先人手泽,不可轻弃。”如今因为到田雁门家看病,故意拿它装装幌子的,一旦丢了岂不可惜。这样一想,就发了急,告诉那轿班道:“你去对他们门口说,说先生那天只有你们一家请他看病,是断断乎不会记错的。”轿班照直说了。田雁门的门口少不得大笑一场,把帽子拿出来交给了他们轿班去了。
闲话休表。且说田雁门回家之后,便有些人替他备酒接风。
有天得着一封请帖,上面写的是:
八月二十九日六句钟
驾临谷埠区家紫洞艇便酌一叙。
包光顿首拜订
原来广东的谷埠,就和上海的四马路差不多,一种繁华热闹,不可以言语形容的。谷埠对面就是花田。花田栽的茉莉花、素馨花一望成林,到了好月亮的时候,望过去便如天上下了雪的一般。这些紫洞艇都在谷埠两边停着,真个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田雁门那天便坐轿子出了城,问到区家的紫洞艇,便有人上来招接。田雁门吩咐轿夫及跟来的一个管家回去,叫他们明天一早,打轿子来接。原来广东一省,盗风甚炽,一到黄昏,便将城门紧闭,无论什么人都叫不开的。所以,到城外来逛的总是一夜,第二天才能进城回去。当下田雁门走到船里,包光早站在舱门口拱手而立。彼此廉逊几句,到得舱中落坐。
田雁门举目一看,那舱可以摆得下四席酒,就和人家的厅屋一般,四壁俱镶嵌着紫檀红木,雕刻就的山水人物翎毛花卉,无不栩栩如生。一切茶酒的器皿都是上等官窑,与上海窑子里残缺不全的碗盏,便有天渊之别了。船上的服侍人献上一道乌龙茶,又是八碟糖食,什么莲子糖、冬瓜糖、生姜糖、荸荠糖、杏仁糖、糖金桔、糖藕、糖佛手之类,摆满了一桌。包光当下请田雁门随意用些,两人闲谈着。少时伺候人又报客到,只见一个有胡子的,是顺德的绅士,叫做王占梅,与田雁门本来相识。又是一个中年的,叫做熊梦渭;一个年轻的,叫作方亚松。
彼此厮见,通过名姓,其时已在太阳落山之后。舱中点起灯,越发照得四面金碧辉煌。驾船的上来问道:“老爷们客齐了么?”包光答言:“齐了。”
贺船的回到艄上,扳着舵,六七个人走到船头上撑着篙。
那船慢慢的开到对河,与那一排铁链锁住的船,面对面一排停着,船头相接,赛如一条弄堂。田雁门心中想道:“这真是‘花为四壁船为家’了!”当下包光吩咐烫起酒来,伺候的摆上八个碟子,无非是鱼肉鸡鹅之类,但是广东派不是下面衬着几叶生菜,就是上面撒着一把芝麻。酒却入口津津,浓醇得很,田雁门知是青梅酒。五个人浅斟低酌了一会,包光便问:“叫的条子来了没有?”伺候的答道:“田老爷的银松姑娘还在李家琼华艇上呢。王老爷的细凤,熊老爷的万仔,方老爷的采姑,与你老爷的玉美,立刻就来。”包光方始无言。
果然不多一刻,叫的条子陆续来了,一个个挨着肩膀坐下。
乌师等人齐了,便上来了,伺候的掇了一个凳子,让他坐下,却只带着一把胡琴,一面铜锣。姑娘们自己打着鼓板,便咿咿哑哑的唱起《晴雯补裘》来。闹了大半天,又陆续的去了。这面船上撤去残席,煮茗清谈,倒不十分寂寞。但是耳轮子里听得一片管弦丝竹之声,自东而西,自南而北,其中隐隐约约,又夹着些莺啼燕语。
这面船上直到十点余钟之后,方摆正席,五人重新入座。
却有几种新奇的大碗,一种是西瓜烧鸭,一种是荸荠切成薄片煨鸡,大约是兼着甜咸两味。田雁门道:“我们广东菜竟有些像外国大餐了。外国大餐有些都是兼着甜咸两味的。譬如一盆烤猪肉,他旁边摆上了攻瑰沙士或是苹果沙士,就是这个道理。”王占梅道;“雁翁平日精于饮食,自然有此体验。据兄弟看起来,外国大餐所以兼有甜咸两味,其中还有化学在里头。甜主升,咸主降,一升一降适剂其平。还有一说:他们吃的果子,不取其甘而取其酸,酸能助养气以化胃中之物。”众人听了,连连点首。正在议论风生之际,先前叫过的那些条子,又陆陆续续的来坐了一会,又陆陆续续的去了。当下五人饱餐一顿,剩下的就给管家们吃。
田雁门是不能熬夜的,吃过了这顿饭,便船在炕床上睡着了。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被人拉到别的船上吃酒去了。就剩包光一人,坐着无聊,横在烟榻上,烧起鸦片烟来。可巧是个外行,刚刚烧好了一筒烟,想要上在斗上,不料用力太猛,斗又滑,签子在斗六门一个偏势,直戳到手上来,着了一下,“啊呀”一声,急回头看看他的手,一件香云纱长衫袖子,在烟灯上轰轰烈烈的着起来,赶忙扑灭,弄的一团糟。伺候的笑将起来。这一笑方把田雁门笑醒,便问何事。包光自己诉说一遍,田雁门也笑起来,随即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
伺候的绞上一块手巾,田雁门揩过眼睛,伸手向身上表裢褡里摸出打璜表来,只用指头一揿,当当的响了两下,又当当当的响了三下。田雁门知是两点三刻了,四边一看,除掉包光之外,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那些人一个个不知去向。因问包光道:“他们呢?”包光道:“他在别人家船上作乐呢。”
田雁门听了无言。一会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等吃的醉醺醺的回到这边船上,又灌了许多茶,方才坐的坐,立的立,睡的睡。闹到四更多天气,伺候的摆上稀饭,也是八个碟子,什么排骨、叉烧肉、香肠、咸鱼之类。先前叫过的条子不召而自来,这回却长久了。直等众人吃罢稀饭,每人在身上掏出两块洋钱现给她们,她们接了,称谢而去。
少时,东方大亮,这船仍撑回原处,大家上岸。那时卖茉莉、素馨花的,个个都提着小筐子嚷成一片。有些人家在楼窗上丢下几个钱来,他便抓了一把,用一张树叶包了。楼窗上的人也放下一个小筐子,他便把花放在小筐子里,楼窗上的人掣着绳抽上去。田雁门看着,不禁称羡。当下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分头去了。田雁门的管家招呼轿子这边来。田雁门又向包光作别,这才匆匆而去。
且说广东谷埠的紫洞艇,就和吴门画舫差不多。那谷埠又叫作珠江,是天下闻名的。紫洞艇大的用链条锁着,在江里如雁翅一字排开。紫洞艇旁边,有一种小船叫作皮条艇,是专门预备客人带着姑娘到其中过夜去的。这皮条艇虽紧紧靠着紫洞艇,一个太矮,一个太高,相距总有五六尺光景。要是惯家,一跳便跳下去;不然,一翻身跌下水去,那可无影无踪的了。
名曰安乐窝,其实险境。这都是广东风俗,看官们不可不知道的。正是:珠江风月也无边,不让吴娘只棹船;茉莉为城兰作障,酒香花气自年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祝万寿蓝顶耀荣华,借士金绿毛招祸患
话说田雁门回到广东之后,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已是十月初头了。那天在家里坐着,门上传进一张知单来,是用活版印的,上面写的是:谨启者,十月初十为皇太后万寿之期。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允宜同伸祝嘏之忱,略表献芹之意。是日五鼓,衣冠齐集城中长乐寺,恭候随班祝嘏,是为至要。
粤省绅商公启
旁边还注着一行小字是:“每位随带分银三大圆。”田雁门看了,便随手撂过。
到了十月初十这日,田雁门闲着无事,便带了两个家人,踱到长乐寺。原来这长乐寺已是数百年香火,住持僧名唤智利,专门结交仕宦官员。前年花了无数若干银子,到京城里去了一趟,请来一套《龙藏真经》,因此他的名气一天大一天,他的交情也一天广一天。田雁门是讲究新学的人,不欢喜与僧道来往,所以这智利至今没有见过面,不过耳闻其名罢了。今番来到寺里,心里想倒要留神看看这位住持如何举动。刚刚走到山门口,早听见一片吆喝之声,两个亲兵穿着太极图的号褂子,手里拿了藤条,在那里驱逐闲人。寺门上挂了一匹红绸,红绸下面挂了四盏“万寿无疆”的金字灯笼,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的;旁边墙头上贴着诵经的榜文。田雁门也看不尽许多。
走进山门,两旁松柏参天,青翠欲滴。正中一条甬道,直接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外面,有个台阶,台阶上歇着许多轿子,也有蓝呢的,也有黑布的。台阶下歇着十几匹马,马夫在旁边守着。田雁门进了大雄宝殿,只见殿上供着一座“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龙牌,还有一张椅子,用黄龙绣花的缎子搭着,想就是御座了。地下铺着毡毯,有几个戴红缨帽的管家,垂手站在旁边,颇有严肃整齐气象。
田雁门心里想:“那些祝嘏的呢?为何一个都不看见了?”
回身转到方丈,听得一阵阵嘻嘻哈哈之声,望将去,许多穿蟒袍补褂的,在那里坐着谈天。田雁门站定身躯,定眼一望,只见一个酒糟面孔有两撇黑胡子的,戴着蓝顶花翎,笼着马蹄袖,在地下绕弯儿。田雁门认得是大街上恒泰绸缎店里的掌柜;一个颀而长五品冠戴的,是鹿芝堂药铺里的帐房。再定睛一望,连途馆店的老板、洋货店的跑街他们一个个都来了。田雁门心里想:“这糟不糟呢!”
只听得药铺的帐房说道:“今天天好,真真是国家的洪福齐天!”在地下绕弯儿的那位绸缎店里的掌柜接嘴道:“可不是么?要一下雨,别的不打紧,人来的少了,咱们的分子就收得少。一个人三块洋钱,那是儿戏的么?”洋货店跑街正端着一碗茶在那里喝,听见药铺帐房和绸缎店掌柜两人说话,便把茶放下,对二人道:“今天是你们二位起的头,居然聚到一二百人,收到这一大堆分子,也算不容易了。”二人道:“这不算什么,我们开销也要好些钱。什么和尚念经、鸦片烟、水烟、茶叶、煤炭、柴火、一切零星杂用,我估了一估,怕不够本。”
酒店老板便岔口道:“和尚念一天经,我知道你的价钱是二十四块洋钱。一应在内,加上借地方两块,香工酬劳两块,打扫人等两块,花不到三十块洋钱。鸦片烟是你自己吃的,人家不过抽一袋水烟,喝一碗茶就是了。门上挂的那匹红绸,是这位仁翁本店里的货色。四盏灯笼,值不了五角钱。加上煤炭柴火,顶多到了四十块钱,那是关门落闩的了。你自己说收到一二百个分子,就算他一百五十个分子,一三得三,三五十五,就是四百五十块洋钱。除掉四十块开销,可以多到四百块洋钱,还说够本不够本,还不是欺人么?”这番话把二人气得面皮紫涨,意思想要发作。洋货店里跑街的使了一个眼色,二人方才不响。
田雁门听了不觉好笑。踅出来,走旁边一扇门进去,有几竿修竹,数本芭蕉,地方甚为幽静,一条石子砌的羊肠路。由羊肠路进去,三间广厦,当中设了一张檀香木做成的交椅,两旁一边架着一支天台藤杖,一边插着一把棕拂,上面写着“方丈”二字。旁边一副对,写的十分奇倔,句子是:金杵力催魔雾黑玉釭光闪佛灯红四边一望,鸦雀无声,一个人儿没有。
田雁门东张西望了一会,忽然一个小沙弥从里边跑出来,看见田雁门人物轩昂,衣冠华丽,便过来问“施主是哪里来的?”田雁门随口捏造了一个地方,告诉了他。小沙弥道:“施主请坐。”飞风也似的跑了进去。少时,一个和尚头戴玄色绉纱僧帽,身穿玄色绉纱僧袍,慢慢的踱将出来。看见了田雁门,蒙头蒙脑的打了一个问讯。问过名姓,那和尚便道:“久仰!”
田雁门也回问他上下,他说叫广慧,是智利的大徒弟。田雁门问:“令师哪里去了?”广慧道“到制台衙门里念延寿消灾经去了。还有十月初一去的,要月底方能回来。”小沙弥泡出茶来,田雁门东转西转,转了半天,正在口渴,端起茶碗要喝。
一摸滚烫,开开碗盖让它出出热气,然后再喝;谁想闹了一嘴的茶叶,吐之不迭,而且茶味甚苦,如吃药一般。田雁门只得蹙了眉头咽将下去。和尚当向田雁门开口道;“施主就在本地城里,想是发财做买卖的了?”田雁门道:“正在。”广慧又问:“做什么买卖?”田雁门道:“是开书画铺的。”广慧听了,不觉变成一脸怒容,忙把头别转去,盯了小沙弥一个白眼。
田雁门心知其意,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广慧发话道:“你可以请了。回来番禺县大老爷要借此地请客,你在此有些不便。”
田雁门道:“我本来要去了。”说罢,站起身来,叫那个跟来的管家道:“你到门口去,把我那匹秃驴配好了鞍子,我骑着要回去了。”一句话把广慧骂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带着小沙弥,怏怏的走开了。
田雁门哈哈大笑出了方丈,由原路抄到大雄宝殿。见台阶上的轿子和台阶底下的马,都不在那里了,想是什么绸缎店老板、药铺帐房、酒老板、洋货店跑街都走了。等到出了山门之后,看见酒店老板也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换了便服,慢慢的在前面走哩。一个学徒弟的,肩上掼着两只鞋子,腰里挟着衣包,一顶金角大王的红缨帽没处放了,便合在头上,紧一步慢一步的跟在酒店老板后面。田雁门又逛了一阵,回转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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